风缓，云间有日光，天色尚未大亮，鸟雀已然早醒高鸣。
青山食肆每一扇窗户都大开，风与光一起扬了进来，满室都是亮堂堂。常锋与常绿从二楼下到一楼，正走在楼梯间，忽被聂直梧与裴微给拦住。
常锋登时挡在了常绿面前，面色不善，紧盯对方。
抹桌子的小二眼睛一眯，随而继续打扫着卫生，但神情已戒备。
常绿道：“是谁？”
聂直梧苦笑道：“常姑娘，是在下与拙荆。我们就是想与你和常小哥谈一谈，没有恶意。”
常绿听出了对方声音，站出来与常锋并肩。没有立即应声，她的耳朵动了动，听见楼下有人谈话的动静。
清晨，来吃早饭的客人已有了两三个。
此时，铁手与冷血正在食肆外的青山山脚商议要事。
常绿道：“下楼，我们到角落里去谈。”
常锋引路，片刻，四人到了一个清静的角落。抹桌子的店小二动动脚步，提来一壶茶，给常锋与常绿各倒一杯，随后埋头就在一旁擦窗台。
常绿没好语气地道：“你们想要说什么，说罢。”
聂直梧径直询问道：“铁二爷为小儿所受的伤，要如何才能治得好？可有聂某与拙荆能够效劳之处，聂某一定万死不辞。”
常绿一怔，默然了片刻，语气倒渐渐有所缓和，道：“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师父和我二师伯？”
裴微叹道：“我们想问二爷，可总觉得二爷好像对这事一点都不在意。”
常绿道：“那你们也可以去问我师父，我师父很在意这事。”
聂直梧与裴微咽了咽口水，两人当然知道可以去问冷血，可是他们不敢。面对冷血一个人，他们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
常绿接着道：“我在前两天问过我师父，能化解我二师伯体内那股混乱真气的，唯有老字号温家的血凝果。”
裴微道：“血凝果？敢问在温家谁人手里？”
常绿道：“好像……好像在温家家主温太爷的手里。”
聂直梧与裴微齐声惊呼道：“温太爷？”当即对视了一眼，许久没有再开口。
常锋见对方两人神色，拿起常绿手中木仗，敲了敲地面，示意两人有话就快说。
聂直梧立刻便道：“我认识温太爷。”
常绿一亮双眼道：“你说什么？”
聂直梧点点头道：“许久之前温家要做一件事，需要用到一大笔钱，此事被我得知，而鄙人算是个小富，又因好交朋友，因此特地资助了温太爷。温太爷感激于我，曾答应我，若我以后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而为。”
常绿听到末句，心中一喜，脱口道：“你说真的？”
食肆的青布帘子倏然掀开，春风温柔吹来，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什么真的？”
铁手和冷血随着声音走进来。
两个人像是带着阳光走进来。
常绿听见是铁手说话，登时愈加喜悦，连忙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跑过去，一边道：“二师伯！”
面前有把椅子挡着路，她没有看见，常锋忙忙牵住她手，带着她一起来到铁手与冷血的身边。
冷血问道：“怎么这么开心？”
常绿笑道：“师父您也在啊！”她指指身后的聂裴二人，“您们问他们。”
用不着铁手冷血问，聂直梧与裴微立刻已上前，将适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冷血听罢一喜，眉角扬起，眼中顿时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急切问道：“如果你能找温太爷要血凝果，你觉得他能给你吗？”
聂直梧道：“我相信能。”
冷血笑了，转头看了看铁手。
食肆的角落，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的人，没有不在笑的。只有铁手，神情依然云淡风轻。
铁手不是不高兴，他只是表现得不像冷血与常锋常绿那般开心外露，然而看着冷血如此喜悦，他的唇角也不由弯了弯。
聂直梧道：“我和拙荆现在就去找温太爷。”
冷血想了一想，道：“你们待会儿吃过早饭就走，我会派一个人监视你们，跟你们一起去。”
监视两个字，冷血明明白白说出口，聂直梧与裴微不禁一怔。尽管当听到冷血会派两人跟自己一同前往以后，他们已心知肚明那两人起的必然是监视的作用，可除却冷血，谁又会把这种话如此坦然直接地当众讲出来呢？
但聂直梧与裴微不能表示不满。
他们还是只有点头的份儿。
铁手委婉说道：“如果路上遇到什么变故，你们也可以与那位兄弟商量，有危险时他们可以保护得了你们。”
冷血冷然续道：“是监视，是保护，就看你们一念之间。”
聂直梧苦涩道：“我们现在怎么还会有别的念头？”
冷血道：“这样就好。”
门口的青布帘子一次又一次掀了开来，阳光愈盛，来吃早饭的客人越来越多。虽然只看客人的打扮与行走身法，便知他们都是些平头百姓，但人多眼杂，这里已的确不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铁手笑道：“我们先吃早饭。”
桌子不够大，吃饭时大家是分开的。
铁手冷血与常锋常绿一桌，桌上小粥配蔬菜。脆嫩的野菜是才从山上摘的，只须用开水一烫，拌上调料，配上熬了许久的八宝浓粥，遂令人胃口大开。菜有许多种，尽管常锋与常绿不挑嘴，但也有偏爱。常锋能看得见，这就好办，一双筷子遂只夹自己最爱吃的几样。常绿试探着什么都吃了几口，吃完之后的表情明显有不同。
冷血一边吃，一边仔细观察了他们一会儿。
吃到一半的时候，冷血时不时夹了几样菜放到常绿的碗里。
每次竟然都能在自己的碗里吃到自己最爱的蔬菜，常绿的表情有点迷茫，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能这般清楚自己喜好的人，除了常锋还能有谁呢？放下筷子，常绿郑重比画道：“小锋，你不要再给我夹菜了。师父之前跟我说过了，以后无论什么事，都必须由我自己一个人来做。”
这时候，正在听铁手的话，每样有营养的东西都得多吃一点的常锋见状登时一怔。
冷血僵在那里，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铁手拍拍常绿的头，又往她碗里夹了一样，道：“你师父说的要自己做的事是指你以后自己练功学习的事，这种事不能劳烦别人的。可其他事情大家帮帮忙是互相关心，没那么多讲究，喜欢什么就多吃点。”
常绿点头微笑。
忽然，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轻而有力，帘开风来，六个人一齐进了食肆。
铁手与冷血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一共有六个人，六个身怀武艺的人。
其中五人武功都是一流，而当中一人的武艺，甚是平平。
路上遇到几个江湖人，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铁手想了一想自己而今的处境，再看了一看冷血腰间的无鞘利刃，虽然他与冷血对什么都无所无畏，但能不惹麻烦还是尽量不惹麻烦的好。
铁手对着店小二使了一个眼色。
一个店小二当即跑到了铁手这桌倒茶，身形自然而然挡住了冷血的无鞘剑。另一个店小二飞快地跑到了那六人面前，遮住那六人视线，十分热情地招呼客人。
铁手和冷血吃完饭，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也不再去管这六人。
那六人坐下来，好像正在讨论这顿该吃些什么。
常锋也在喝水，然后抬头。
这一抬头，常锋的脸色竟是瞬间一变，目光直勾勾对准那六人其中一人，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右手一松，手中的杯子直直落了下来，下一刻便要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铁手眉头一皱，右掌一出，杯子在空中一顿，铁手的另一只手立刻接住了它。
常锋差点就要站起来了。
如果不是不能开口，他已经叫了出来。
铁手按住他的肩膀，动作十分轻柔，却有一股大力，迫使常锋动弹不得。
常锋的视线转向铁手，那双眼睛里有愤怒，有伤心，有悲痛，有燃着烈火的仇恨。
铁手叹口气，比画道：“不要激动。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
根本不需要常锋解释，铁手与冷血已从他的眼神里猜出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冷血向左右一瞧，吩咐还在倒茶的店小二道：“掩护我们上楼。”
四个人上了二楼。
第二楼，在栏杆边，他们居高临下，看着一楼大堂所有人。
铁手比画道：“浮生楼？”
常锋咬着牙齿点头。
在上楼之时，他始终握着常绿的手，已用写字的方式在常绿掌心写下了他所看见的一切。这个时候，常绿的脸色是同样的难看。
铁手继续问：“你认识哪个？”
常锋指一指当中一人。
铁手沉吟着，常锋所指的那人正是六人中武功较高的五人之一。
常锋用恳切的目光望着铁手和冷血；常绿眼神虽然空洞无光，可她的表情已透露她的心思。
冷血按捺不住了，直接道：“二师兄，待会儿他们一旦吃完饭走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我们就先把他们抓起来再说。”
抓起来再慢慢审问。
铁手不置可否。
冷血道：“二哥？”
铁手没应声，心中沉思。
冷血接着道：“二哥，就算他们有六个人，但我们二人联手，不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听到冷血站在自己这边，常绿最高兴。
铁手笑道：“激什么激？我说过不抓他们了吗？”顿了顿，“我们本来就是要找浮生楼的，如今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当然不能当没看见。可是……老四，你看出楼下那六人的区别了吗？”
冷血知道铁手话中必有深意，思索片刻后道：“其中一个人的武功并不高明。”
铁手道：“那人绝对不会是浮生楼的人。”
两人一边说，一边做手势，以便让常锋也明白。
冷血道：“可是这人与浮生楼的杀手在一起，要么他是浮生楼的雇主，要么他是浮生楼的刺杀目标。”
铁手道：“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就不是我们抓的人，而应该是我们要救的人。”
冷血道：“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铁手道：“没错。”一边发出了声音，一边比画，“知道为什么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吗？”
后一个问题，是在问常锋与常绿了。
两个少年眨眨眼睛，十分茫然地摇摇头。
铁手也不为难他们，道：“如果是后者，杀一个武功并不怎么高明的人，用不着浮生楼五名杀手一起出手。”又说道，“不过这并不代表后者完全没有可能，总之我们先要弄清楚那人的身份。”
话音才落一会儿，只听得咚咚咚几声，店小二上了楼梯。
一抱拳，那店小二当即道：“二爷四爷、常小哥、常姑娘，小的刚站在那六个人附近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可惜他们谈话都小心得很，我听了半天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还好，在最后，我终于晓得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笑，“有一个人好像叫薛绝。”
冷血霎时脱口道：“薛绝？”
小二道：“没错，是这个名字。”
铁手道：“哪个叫薛绝？”
小二指了一指，正好就是武功最低的那人。
铁手与冷血对视一眼。
铁手道：“老四，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冷血颌首道：“许州穹空帮的总管，也是穹空帮帮主薛纲的同胞弟弟。有江湖传闻，他之前奸污过一名女子，大师兄本要擒他归案，可却因为一个叫梁三七的人阻拦而放过了他。”
铁手道：“或许也可能是同名。”
冷血道：“又是许州，没那么多巧合。”
铁手点点头，眼神里透露有笑意和期待，悠悠道：“四师弟，看来我们离和大师兄三师弟会面的日子不远了。”
穹空帮的夜依然深沉，重重火把与无数灯笼照亮了黑暗。
可是真正的光明什么时候来到？
温子非乍一听追命提到铁手与冷血，心中一震。
直到现在，温子非都对无情曾暗中听过自己与何火况谈话一事毫不知情，自然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追命是如何清楚回仙教正在对付铁手与冷血这一事的。
温子非在发怔。
追命在冷笑。
追命显得很不耐烦，道：“回答我的问题，我二师兄和我四师弟被人陷害的事是不是你们那个任教主搞的鬼？聂直梧和裴微是不是你们的人？我可不想再问你第三遍？”
温子非眼见这个追命神色，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晓得不可能蒙混过关，立刻便道：“这事我不太清楚，听说是铁手冷血在阻拦教主追一个人，所以教主才吩咐别地的弟子尽全力对付他们——当然这是我知道的，而其他大部分弟子得到的消息都是铁手与冷血是邪魔转世，所以必须除去。聂直梧与裴微……他们的确是我们的人。”
追命继续问：“那聂直梧和裴微的那些朋友们呢？也都是你们的人？”
温子非道：“那倒不是。聂直梧别号小孟尝，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不少。”
追命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薛纲。
他还没有忘记薛纲之前对铁手与冷血的嘲讽。
虽然，追命不是翻旧账的人，这会儿更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可一旦想起曾经有人说过自己师兄弟的坏话，要说追命心中没一点芥蒂是不可能的。于是此时这一眼便像是一根刺扎在薛纲身上，令薛纲不禁有了些难为情。
所幸很快追命将目光重新投回到温子非身上，道：“我二师兄四师弟阻拦你们教主追的人是什么人？”
温子非吞吞口水道：“最近教主一直让我们找的一个人，就是京城有名的那位名医，李潜飞。”
听到了这个名字，追命并不算意外。
他坐在石凳上，喝一口酒，抬头遥望朗月，想了好一会儿。
温子非等他继续问有关铁手与冷血的问题。
其他人则有点急。
现在这种情形，外面的人还没有解决，追命却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不知而今在何方的铁手和冷血身上，他们如何不急？然而他们不敢劝追命不去关注铁手冷血。四大名捕的兄弟感情，是谁都清楚的。
追命竟然不再提问了。
追命忽然只说了一句：“我之前还问过你一个问题，我二师兄和我四师弟好对付吗？可你没有回答，那干脆我替你回答了，他们一定很不好对付，是不是？”喝着酒，随而露出了一个令对方胆战心惊的笑容，“所以罢了，我想他们两个的事这会儿也用不着我关心。”
带着醉意的目光转动，随而看向一旁用铁链牢牢锁在柱子上的那四个怪物，追命眼中的光很有神采。
他接着道：“我们接下来讨论讨论如何解决外面那些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