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以后，冷血先去接常绿。
由于上山的路不方便，这一次冷血没带着常绿随行，而是将她托付给了一位亲信照顾。此时人终于齐了，众人上了上车，常锋与常绿好不容易再见，各自在对方掌心写着字，许多贴己的话说不完。可这两个孩子谈话时总是不发声的，因此马车里便格外的安静。聂直梧与裴微几次三番想要开口，睹见冷血冷冷一眼，立即将话咽了回去。
铁手与冷血清楚，这个时候，是需要晾一晾这两人的。
一路无人，马车拐了弯便已到达青山食肆。
夜半时分，食肆门口犹挂着两盏灯笼，老远就可以看到光亮。一众人都下了车，掌柜听见声音出门迎接，招呼一声，即去与他们准备夜宵。毕竟忙到这时候，不用再问，已知道大家都饿了。
铁手笑道：“夜宵我去做罢。”看向冷血，“四师弟，今天想吃什么？”
冷血自然是没意见。
铁手去了厨房。
冷血想了一想，也跟着去厨房帮忙。
聂直梧与裴微依然被晾着，心绪不宁，脸色惨白。这一路他们始终用目光直勾勾看着顾充，想着之前顾充在山上的那一番话，心中着实不能也不愿相信，偏偏事实又摆在他们的眼前。
常锋悄悄拉了拉常绿袖子，在常绿手下写下一行字。
常绿先是脸色一变，随即表情有些不忿。
交流一番，两个少年转身，到了聂直梧与裴微的面前。常绿用木仗敲了敲地，道：“聂直梧、裴微，你们是叫这个名字罢？我们来聊一聊。”
裴微道：“聊什么？”
常绿道：“聊聊你儿子。”
不多时，夜宵已上了桌。铁手与冷血落座，两人始终都像是当聂直梧与裴微不存在。
直到众人吃饱喝足，在铁手与冷血吩咐下押着顾充去了柴房暂时关着，然后各忙各的事。铁手这才将聂直梧与裴微穴道解开，随后道：“今晚夜色不错，我们出去再谈。”
今晚夜色正宜人，月明星灿，青山郁郁葱葱。山脚之下，铁手与冷血看着对面无精打采的两人。
好一会儿，铁手笑了。
聂直梧有气无力地道：“你笑什么？”
铁手道：“之前一直想与两位认真谈谈，可惜说不到半句话，两位就要与在下动手。现在，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一说话了，在下很高兴。”
裴微动了动唇，半晌道：“宝儿不会是恶魔。”
冷血冷然道：“你们如果相信这个，也不配做他的父母。”
聂直梧与裴微闻言身体一抖，许久说不出话。
裴微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宝儿？”
铁手晓得此刻对方心中已有了怀疑，现在需要的是事情真相，当下径直说道：“因为宝儿的病从来就没有好过，而这件事情他们不能让你们发现。”
聂直梧道：“所以……所以他们说的一切都是骗我们的？”
冷血道：“你说呢？”
聂直梧额上肌肉不由抖动着，忽问：“宝儿现在怎么样了？”
铁手当即道：“这件事你们可以放心，宝儿的病如今已被一名前辈治好，现在正在那名前辈身边调养。”
聂直梧叹道：“这些年我们为了宝儿的病不知请了多少大夫，你们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治好他？”
铁手摇首道：“治好宝儿的不是我和四师弟。两位应该听说过老字号温家温久危的名字，温前辈擅以毒医人，是杏林圣手，这件事你们应该感谢他。”
在铁手看来，聂宝儿的病症能够痊愈，确确实实得益于温久危的精湛医术；而他自己那一点些微功劳，他本人都早已不放在了心上。一旦铁手不提这点，冷血也未开口，却是因为他不屑与聂直梧与裴微讲太多。
聂直梧长叹一声道：“犬子的病之所以能痊愈，是因为二爷你把犬子体内的那股混乱真气转到你的身体里，对吗？”顿了顿，“之前二爷你突然疼痛发作，是因为这个缘故罢？”
此言一出，铁手一怔，冷血则一惊。
冷血迅速转过头看向铁手，疑问道：“二哥，你刚才……”
铁手朝冷血摆摆手，看向聂直梧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聂直梧与裴微一同回头看向了坐在不远处食肆门槛上的常锋与常绿，喟然道：“是那位小姑娘告诉我们的。”
铁手目光一转，视线落在了常绿的身上，沉思片刻，随即笑了一笑。
这温和的目光，常绿自然是感受不到的。常锋见状立刻碰了碰常绿的胳膊，随后在常绿手心下来了一个“二”字。
常绿了然，飞快站起来，眼睛不知道望哪里看，道：“二师伯？”
铁手语气柔和，道：“没事，你坐罢。”继而收回视线，又对着聂裴两人道，“我想两位的疑问到而今都已经解答了，能轮到在下问两位问题了吗？”
裴微道：“你问。”
铁手道：“之所以陷害我，是因为你们以为任别空派人治好了宝儿的病，所以才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聂直梧与裴微摇头。
铁手道：“我之前听宝儿说，他的病是被一个捉鬼的叔叔给治好的，我想听你们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约在一年多前，聂家闹起了鬼。
那段时间，有人死，有人疯，聂家众人几乎夜夜不得安宁。本来就因聂宝儿的病而心力交瘁的聂裴二人，更是被那恶鬼给折磨得快要绝望。直到两人商议着索性陪着宝儿一起去死的那一天，聂家忽然来了一位江湖朋友。
恶鬼驱散了，所有的人都做了一个梦。
在聂直梧与裴微的梦里，聂宝儿的身体不但已完全恢复健康，竟还长成了一个俊朗少年，一家三口的日子美好得让聂直梧与裴微不愿从那个梦里醒来。
梦到底是醒了。
聂直梧与裴微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宝儿的病真的能好吗？
对方的回答是：只要诚心信奉仙主，你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假若之前聂直梧与裴微还有些将信将疑，但当聂宝儿真的活蹦乱跳的那一刻开始，聂直梧与裴微对对方所讲的一切，对回仙教的一切，对传言中仙主的一切，就只有深信不疑。如是者许久岁月过去，夫妻两人潜行修道，忽在一日得到了一个消息。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铁手与冷血其实乃是邪魔转世，生在人世，专与仙主作对。这两个人，如若不尽早将之除去，今后世间定然不得安宁；而一旦有谁能够灭掉这二人，那便是一桩大善举，出力者定可在以后飞升成仙的。
因此，但凡回仙教中人，为了这个目的，做什么都甘心。
聂直梧将这一切讲述完毕，停顿片晌，忽喃喃道：“可是……可是当初闹鬼是怎么回事？”
冷血哼了一声道：“亏你们还是江湖中人，这种事也信？”
裴微道：“我们有许多兄弟都被那些鬼吓死吓疯，这……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铁手沉吟道：“有关尊府闹鬼之事，具体情形我并不清楚，所以不能给你们答复。但我相信，有一个人，肯定可以给你们一个满意的解释。”
聂直梧道：“二爷说的是谁？”
铁手不答，看向冷血。
冷血剔起一只眉毛，笑道：“是我三师兄。”说罢也转头去看了一看铁手。
聂直梧奇道：“追命三爷？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铁手微笑道：“我三师弟离京之前曾与我和我四师弟说过，如今武林中许多门派闹鬼，他正在彻查此事。而有了他介入，无论何事，当然都可真相大白。”
裴微狐疑道：“所以……所以这些人是早有预谋？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冷血没好气地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不是都已经由你们替他们做了吗？”
聂直梧与裴微心中一震，对视一眼，脚步踉跄，身体都在抖。
任谁被骗如此之久，心里能够好受？
聂直梧喃喃道：“所以我们做错了……”
冷血扫他们一眼，心中气恼，并不再答话
裴微忽道：“是我们做错了。”
只见蓦然间，她右手倏地抽出腰间箭囊一支长箭，往自己心口一送。聂直梧见状一惊，随而心头一恸，也不阻拦，干脆生了个同生共死的念头，伸手便欲往头顶天灵盖一拍。
手掌堪堪离头顶只有半寸，聂直梧顿觉手腕一紧。
他的手已被铁手梏住。
几是同时，冷血右掌一切，裴微手中长箭瞬间断成两截，那一股凛冽的掌风剑气犹未消失，霍地撞上裴微胸口。
明明无剑，裴微却只觉身体像是陡然中了一剑，后退两步，一口血梗在了喉咙里。
冷血冷冷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们死了，我二师兄的清白谁来证明？”
铁手甩开聂直梧的手，表情愈渐凝重，正色道：“你们的确是做错了，可做错了，不想着如何补救、如何赎罪，只一味寻死，你们以为这就可以一了百了？那不过是不负责任、不敢承担责任的表现。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死了，那宝儿该怎么办？请恕铁某直言，你们这样做，只能说明你们的懦弱。”
一提到宝儿，聂直梧与裴微的身体不由一阵颤抖。
“宝儿……宝儿……”裴微倏然失声痛哭，“那我们该怎么办？那你告诉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铁手道：“回头罢。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还有回头的机会。”
聂直梧哈哈一声苦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得好听，可是开弓没有箭，我们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正如离弦之箭，又岂能回得了头？”
铁手听罢默然片刻，忽然盯上裴微背上那把弓，轻声道：“离弦之箭就不能回头吗？”随而看向冷血。
接受到铁手的目光，冷血朝铁手点点头。
霎时间，冷血忽出右手，只瞬息间便已夺过裴微背上的弓、腰间的箭，速度之快令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
弓与箭都在冷血的手。
引弓搭箭，冷血蓦地将手中弓箭对准苍茫夜空，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刹地射出。
箭势迅疾无比，片刻间仿佛飞至苍穹。
铁手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在看不见的空气里，铁手的手掌轻轻一动。
只是刹那，空气忽而凝滞，风向瞬间改变。
半空中那支长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往回倒转，聂直梧与裴微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那支长箭再次回到弓弦之上，眼睁睁看着冷血修长的手指再度抚上箭身。
铁手一字一句郑重道：“离弦之箭，如何不能回头？”
聂直梧与裴微徐徐转头看向了铁手，眼神里不禁有了些惊恐。
这是怎样可怕的内力？
铁手从冷血的手中接过那把弓与那支箭，递还给了裴微，这才又接着慢慢道：“铁二偶尔也读些佛经，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有自己的理解。正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做错的事，犯过的罪，想要不付出代价就轻易了结一切，这绝不可能。但一旦在内心真正意识到自己错了，受到应有的惩罚，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赎罪之后，你依然可以回头，依然可以立地成佛。就算是死罪之人，如能主动坦然站上法场，心也是一片安然的；何况两位尚且罪不致死。”
聂直梧与裴微听得呆了。
如若是在平常，有人对着他们说那样一番话，他们定然不屑。然而，如今，是在他们陷害了铁手和冷血那么长时间之后，是在铁手显露出那般逆天的内功实力之后，铁手对他们说出的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言，两人听得心中只有震撼。
聂直梧低声道：“赎罪……”
冷血哼道：“你们是打算诬陷我二师兄一辈子吗？”
聂直梧与裴微互看一眼，忽地一起跪倒在地，跪在了铁手与冷血的面前。
对着铁手冷血重重磕了个头，聂直梧道：“铁二爷、冷四爷，先前是我们鬼了迷心窍，犯下如此大错，得蒙您们不计前嫌，还救了犬子性命，治好犬子绝症。大恩大德，我们二人无以为报，只请二爷四爷放心，我们明日就立刻回去召集所有江湖朋友，把事实真相全都说出来。这之后，要杀要剐，但凭二爷四爷处置。”
说罢，两人欲要再度磕头。
铁手立刻按住对方肩膀，摇摇头道：“你们明白了就好，不必如此。”
冷血站在一旁，倒是随他们怎么跪怎么磕都不理，沉吟片晌，忽道：“你们打算明日就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裴微连连点头道：“是……不，我们现在就去召集江湖朋友们。”
冷血道：“不用这么急。”
聂直梧与裴微一怔：这是冷血会说的话？
冷血淡淡道：“一旦你们把真相都说出来，那么接下来任别空想要杀的就是你们。这件事情缓一缓，先想一个万全之策。”略一停顿，立刻冷声道，“我是怕你们死了，我二师兄的清白就没人能替他证明了。”
铁手忍不住唇角一弯，笑了。
假若事实真相都说出来，那么自己的清白立即就能得到证明，这之后又怕什么呢？明明四师弟的血还是那么热，确确实实是不愿对方死在任别空的手里。铁手凝视着冷血侧脸坚硬的轮廓，忽觉他这副别扭的样子格外好玩。
铁手拍了拍冷血的肩，继续对着聂裴二人道：“我四师弟说得有道理。你们的安危重要，今晚之事，你们暂且藏在心里，也不要与回仙教起正面冲突。既然闹鬼的事我三师弟也在查，就等我们联系上他之后，再行定夺。”
聂直梧与裴微已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敢相信，到这时候，铁手与冷血竟在为他们着想。
还是夜，星星闪烁，常锋与常绿站在食肆门口打哈欠。
铁手到了他们面前，问道：“还不打算睡？”
常绿摇摇头道：“我等师父和二师伯。”
铁手笑道：“去睡罢，我和你师父还有话要谈，你们困了就别硬撑。”朝着常锋比划，“小锋，你带小绿去房间休息。”
无边的夜空，辽阔的草地，不一会儿只剩下铁手与冷血两个人。
青山山脚，有台阶，阶上青苔覆盖。两个人坐在台阶之上，抬头便可望见明月繁星，仿佛近在眼前。
静悄悄的风拂过，发丝贴在两人的鬓角有些痒。
冷血偏头看了铁手一会儿。
铁手道：“想问我之前是不是发作了？”
冷血没料到铁手竟会主动先提出来，点点头。
铁手颌首道：“没错，不过没遇到危险，这个你放心。老四，我发现我每次发作的时候，都是你不在的时候；而只要有你在，我都什么事都没有。看来你还真是我的福星。”
自从那晚听了常锋的话，铁手认真思考了许久，认为常锋说得格外有道理。互相关心的人之间是不该有所隐瞒的。
冷血叹气道：“二哥，在找到血凝果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再分头行动了。”
铁手失笑，接下来是否还要分头行动，得视情况而定。不过他也没有当即反驳冷血，反而轻轻嗯了一声。
冷血突然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锭墨。
铁手的眼睛忽而一亮，有些不可置信。
冷血扬起唇，笑道：“二哥，我们审问秦万的时候，你说像他那种人，只要我们吓吓他，他就一定什么都会说，是你赌赢了。既然是打赌，就该有彩头的。”
铁手笑道：“你还记得这个呢。”
冷血道：“我当然记得。”举起手中的墨朝着铁手扬一扬，“算我输给你的彩头。”
铁手仔细看了冷血手中那件彩头一会儿，忽道：“李廷珪遗墨？”
冷血道：“你瞧出来了？”
铁手一只手接过那锭墨，一只手揉了揉冷血脑袋，嘴角有了微微笑意，道：“还真是这个？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可是宝贝，千金难求的。老四，多谢了，这份礼我很喜欢。”
冷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