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家做粗活的丫环趁着上街买菜的时候,跟鱼贩闲言闲语,说自从太太死后,少东家已经烧了三天三夜了。请大夫来看了好多次,吃了不少药,那身体就是烫得像团火——啥,我怎么知道的?……我当然没摸过!——你别胡说啊!!——我、我都是听说的!!

  黑眼镜靠着解语花的床帏站着,要是有人敢多嘴赶他出去,他就照着那人的后颈一下,打得人立时一边抽搐一边口吐白沫。这几天除了送水送药的丫环和大夫,谁也不敢靠近东家房间一步,不光是忌惮那个瞎子乱打人,更怕的是东家万一真出了点什么事,自己死也脱不了干系。大过年的,解家的气氛阴郁得像化不开的雾,配上一屋子麻布白幡,鬼气森森。

  黑眼镜看着床上的解语花,已经昏睡好几天了,高烧怎么都不退,怎么样都醒不过来。他心里后悔到死——该不是就是那会儿受了寒吧?黑眼镜半跪在床边,解语花的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皮都泛着一层青气。黑眼镜用嘴唇轻轻蹭着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他默默地想:花儿,醒来吧,大不了你醒来我再也不碰你了,要我立刻离开解家也可以……

  然后老天爷跟黑瞎子开了个很大的玩笑,当天晚上,解语花的体温真的渐渐降下去了。

  黑眼镜笑呵呵的,靠着床帏看丫环服侍解语花吃药喝粥。解语花烧虽然退了,人还虚弱得很,碗都拿不住,那小丫环每喂一口药都要心疼地吹半天,生怕烫坏了东家的嘴皮子。后来连秀秀都跑过来了,跟黑眼镜两个人每天守着解语花的床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就是这样闹心的环境,解语花的病还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这天晚上,因为大夫建议大病初愈,可以泡个热水澡,有利于发汗,霍秀秀和黑眼镜被一起扔了出来。秀秀扁着嘴老大不高兴,黑眼镜戏谑地看一眼秀秀怒气冲冲的包子脸,哼着小曲一路溜达出去。

  在解语花房里呆了这么多天,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搞不大清楚了,听着炸个不停的爆竹声,想来是小年到了吧?迎财神的好日子。夜幕清澄如洗,满天星斗就像一大堆金子,又像古墓里的萤火虫。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比喻,黑眼镜想了想,真想不出什么其它形容了。要是解语花此刻好好的,大概能说出些什么更好听的句子来罢。

  黑眼镜挠挠头,自己在解语花昏迷时发的誓,没想到居然真的灵验了,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欺骗佛祖,万一报应来了,指不定报在谁身上呢,说不定下次解语花就不是发烧这么简单了。

  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不甘不愿向大门口挪着步子,一边四下看看这的解家大院。

  习惯了这生活,还真是舍不得走啊。

  正在左顾右盼,忽然瞥见个白色的人影穿过走廊,飘飘荡荡地向书房走去。黑眼镜吓了一跳——解语花不是才刚刚能下床么,怎么就一个人跑出来了??照顾的人都死了么?!

  解语花脚步都是虚浮的,像个鬼影一样飘进了书房,黑眼镜在后面悄无声息紧紧跟着。这次他不敢造次,在门口就停住了,巴在窗户上听。

  解语花跨进门槛,环顾四周。这房里的一切如常,桌椅和地面都收拾干净了,没什么能证明这里发生过的事。想来是黑眼镜自己动的手,不然他断不可能封了整个解家的口。解语花坐在那张老红木椅子上,抚摸着桌角光滑的边缘,母亲的镯子还静静地放在上面,就在师傅送的笔架边上,一切如旧。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大部分都不记得了,只有一点残存的零星片断告诉他,那大概不是一场春梦。解语花抬起手,看看胳膊,又摸摸胸口,突然好像不大认识自己这个人了;再看看那些熟到不能再熟的东西器物,好像也都带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再茫然地抬起头,好像这屋子,这天地,都有些诡异了。

  黑眼镜隔着窗户纸偷偷看,解语花的眼神空洞洞的,以往那种机灵中带着一丝俏皮的劲儿一点也找不到了。他默默心道,花儿,你别这样,我会不放心走。

  解语花呆呆地坐了好久,最终低下头,痛苦得浑身都在颤抖。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万分屈辱的事,想强迫催眠自己忘掉都不行。

  许久,他突然抬起头,眼珠动了动,方才痛苦的表情渐渐消失,反而变得异常平静。解语花撑着桌子站起来,像是下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将母亲的镯子收进了抽屉里,将师傅送的笔架放进了柜子里,将自己小时候那些玩具一起拨进一个大盒子。

  然后他打开柜子的门,抖开那套静静挂了许久的花旦的戏服,细细地凝视了着,这衣服是二月红师父特别为自己定的,上好的料子和刺绣,准备他哪天成了角儿,也有身配得上身价的好行头。师傅走了之后,解语花就没再唱过,这衣服也一直放在柜子里,从来没碰过。

  黑眼镜在外面看着,开始还觉得心疼,渐渐越看越糊涂。

  解语花将行头穿戴好,便对着柜子里那面古董铜镜,开始整理头发。窗外的黑眼镜看着镜子里反射出解语花的脸,脸上专注的神态,俨然是要登台唱一场大戏。可惜这里胭脂水粉、油彩珠翠一样没有,只能素面红装了。

  解语花稍稍侧过脸,看看自己的鬓角是否齐整,微微眯起的凤眼,直叫黑眼镜看得呆了。然后他站起来,在黑暗中对着那面镜子,不急不缓摆了一个姿势,便开始唱词。

  珠玉般圆润的声音,绵软悠长的戏腔,就像在水里化开的墨,余韵袅袅,不绝于耳。

  一曲倾人城,再曲倾人国。

  黑眼镜脑中突然蹦出这十个字。他看解语花的举止,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原本痛苦的表情渐渐舒展,苍白的脸色,竟也有了一丝红晕,这才明白唱戏之于解语花,不是业余爱好谋生手段之类,而是重于生命的所在。解语花,解语花,原本就是艺名,他是这世间最高贵的戏子;解家的小九爷什么的,也许才是一种掩饰罢了。

  解语花一边唱着,一边审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姿,兰指纤纤,仿佛下面便有万千观众在如痴如醉地喝彩。其实只有黑眼镜一人在窗外聆听;其实在解语花自己看来,这不过是一出投入的独角戏罢了。

  直到他唱了几句,突然破了一个音,曲儿戛然而止,然后便撑着桌子开始咳嗽,看来是身子还没好全。

  黑眼镜在窗外苦涩一笑,心道,花儿爷,走之前能得你一曲送行,也是我天大的福分。

  他在黑暗中借着月光,最后看一眼解语花的轮廓,无声的做了一个口型:“——愿小九爷,千秋万代,洪福齐天。”

  黑眼镜落魄地转身,刚要迈下台阶,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你去哪儿?”

  黑眼镜愣住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谁在叫自己。他回头一个箭步冲到房门口,扒着门框还是没敢进去:“爷,你叫我?”

  解语花看他那个急切的表情,就像一条摇头摆尾的大尾巴狼,又好气又好笑:“你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懂!懂!”黑眼镜乐颠颠蹦进屋来,舔着脸道:“花儿爷有什么吩咐?”

  解语花将那重死人的行头脱下来,道:“嗓子干,给我倒杯茶来。”

  黑眼镜疑惑地看他一眼,却没有立刻乐颠颠跳出去,反而有几分犹豫。

  解语花看他一眼:“怎么了,又听不懂人话了?”

  黑眼镜正了正色,道:“花儿爷,你……不……不怪我?”

  一炷香之前解语花还行尸走肉一般,怎么一支小曲儿的功夫,就跟没事人似的了。黑眼镜不仅不解,甚至有一种被耍了的愠怒。

  解语花冷笑道:“岂止啊,我简直恨你入骨。所以才留你在身边慢慢折磨,等到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一脚蹬开。”

  黑眼镜诡异地嘿嘿一笑:“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小的这就给花儿爷斟茶去。”

  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佛祖啊,对不住,我又不想走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给解语花消灾挡劫。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解语花望着黑眼镜屁颠屁颠跑走的身影,心里面五味杂陈。

  九爷的教诲,凡事都要往利益最大化的方向去考虑。既然这事儿张扬出去对自己毫无益处,这人又有极高的使用价值,那还是留在身边比较稳妥。这么想想,原本那种又羞又气的感觉也就渐渐平静了,就算想发怒想摔东西,也没那个气了。

  解语花心想,是这么个理儿。自己刚才说的都是实话,不知那疯子理解到什么地方去了。

  世有解语花,凭谁花解语?

  只因他忘了自己还小的时候,二月红教的一句话。

  情,起之不知所以。

  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