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林。昏黄的月光。掠过山岗的阴冷的风。一团团绿色的火在乱石间飘动。白杨树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

  戚少商握紧了逆水寒的剑柄。换回这柄重剑,让他有心安的感觉。

  噗地一声,一只夜枭从一棵老树上扑扑飞起,直向戚少商这边冲来。戚少商微侧了头让过,那鸟又停在树枝上,瞪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他,直看得戚少商一股凉意冒了起来。

  回头望了望那块墓碑,墓碑修得很气派,上面刻着雷纯的名字。绝色红颜,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堆黄土。回想起那个十五月圆之夜,雷纯在月下抚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柱香袅袅升起,将那姣美如月的面庞罩在一层轻烟之中。

  美丽得就像一轻触就会碎掉似的容颜。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准备好的铁锹,一铲铲地挖下去。土质还是松软的,挖起来并不费力。但是挖了半日,终于露出黑木棺材的时候,戚少商也是出了一头大汗。

  戚少商犹豫了片刻,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云层散开,依稀可以见到苍黄的月亮。戚少商苦笑,自己怎么竟做起这等事来了?

  撬开棺材上钉牢的铁钉,戚少商慢慢移开棺材盖。咯吱一声响,都让他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伸手出,掀开尸体身上覆的锦缎,借着月光看去,戚少商一惊,锦缎又从手里滑落了下去。

  那具女尸穿了华服,身形袅娜,满头乌云。唯有一张脸,不,已经没有脸了。不知道被谁,把她的面皮活生生地揭了下来。

  戚少商强忍住恶心的感觉,俯下身去细看。那揭她面皮之人手法极巧妙熟练,边缘整齐,揭下来必定是张完整无缺的。戚少商了然地点了点头,总算解决了一个问题。

  用这张脸去骗关七,当然是无往不利了。关七本来便疯疯癫癫,又在夜里,哪里注意得了真假。

  事实上本来雷纯与温小白也绝不可能毫无差距,关七会把这两个人认混,即使这乔装的女子有何破绽,也不必担心。

  戚少商叹了口气。杨无邪是想不到这般阴损的诡计的,想来定然是......甩甩头,又低了头,解开雷纯衣服,细察她身上的伤口。

  半晌,戚少商直起身来,眼中神色很奇怪,似疑惑,又似恐惧。

  戚少商的身影自白杨林隐没后,两个人影,自林中转了出来。

  月光射在其中一人的脸上,苍白得如同半透明的玉,唇角似笑非笑,眉梢似挑欲挑,却是顾惜朝。眼中却一片冰冷,看不出有丝毫情绪。

  另外一人,却是杨无邪。

  "我就说他会找来的。我说了把这地方放把火烧了,你却不听我的。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戚少商上哪找证据去?"

  杨无邪沉默片刻,道:"此处烧起来倒是容易,只是未免也做得太过明显了。"

  顾惜朝笑道:"瞻前顾后,难怪杨总管至今还不是杨楼主。"

  杨无邪瞟了他一眼,道:"你又何尝......"

  顾惜朝回瞪了一眼,杨无邪便把下半句咽回去了。又道:"以你对戚少商的了解,你认为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顾惜朝笑了笑,道:"如果是我嘛,我就会告诉关七,真正杀他女儿的凶手是谁。假扮的终究是假扮的,终究会是露馅的。关七疯归疯,又不是傻子,何况他也一样有清醒的时候。"盯了杨无邪一眼,道,"那个女子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形神皆备,整一个幽魂啊。而且她能从关七手中脱走,这身轻功很惊人哪。"

  见杨无邪闭了嘴不肯作答,顾惜朝一笑道:"不肯说?果真还有隐情在内啊。杨,总,管。"顾惜朝把这几个字的尾音拖得长长,"你不要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我们说了各取所需,你就莫要在这里想什么兔死狗烹。杨总管,我提醒你一句,要玩鸟尽功藏的这套把戏,我比你强多了。"

  杨无邪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你......"

  顾惜朝眉一挑,怒道:"我什么?"顷刻间怒容又敛了下去,笑道,"杨总管,只要你跟我好好合作,你不要另起他心,坏了大事。那样的话,不久便不是杨总管了,而是杨,楼,主。"

  杨无邪迟疑道:"戚少商他......"

  顾惜朝截住他话头,道:"戚少商,王小石,都将不会是你的威胁了。死人怎么能威胁到你?"

  杨无邪盯了他一眼,眼神有点难以捉摸。"你忍心?你舍得?"

  顾惜朝微微笑了,扯了扯嘴角道:"有时候,杀一个人并非毁灭他的最好方法。"

  "戚少商对你很好。他对你......"

  顾惜朝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是,所以,那更令人悲哀。"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天快亮了,我也累了,我回去了。有事叫人来找我。"

  杨无邪道:"那里可方便?"

  顾恒朝懒懒地道:"山青水秀,景色幽美,那山庄哪里不好了?住那里还有上上下下保护,不担心有人来灭口什么的,岂不是好?"

  明月照流黄。

  顾惜朝穿了月白色的中衣,半躺在窗前的榻上。头发已散开,如丝般地揉在枕上。手里端了一只酒杯,月光把碧青的酒液映成了猫儿的眼睛。

  又倒映出顾惜朝的脸,顾惜朝的眼睛。

  他赤了脚,一只脚搭在另一只的膝头上,宽袍长袖,领口松开,露出脖子以下的白晰肌肤。一只手轻轻地晃荡了酒杯,晃得里面的光点一闪一闪。

  满月般的轩窗,雕花的窗格,飘动的帷幕。月光在他脸上,身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他整个人,仿佛有水在波动。

  有人敲门,顾惜朝依然盯着杯里的酒。"进来。"

  是侍女,又端了一碗参汤来。顾惜朝瞟了一眼,笑道:"人参,燕窝,还想得真周到,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身上堆,是不是,眠风?"

  杜眠风推开被风吹闭的门,走了进来。"皇上的意思。你吃不吃在你。"

  顾惜朝笑道:"要,当然要,否则在他那般死去活来地折腾之下,我怎么可能复原得这么快?"端了那碗参汤,喝了下去。又笑道,"不过我对这东西有点头疼,味道不好也就罢了,上次险些害得我丢了一双眼睛。"

  "至少替你除了玄天七音的隐患。你也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

  顾惜朝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道:"要不要喝一杯?"

  杜眠风犹豫着,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顾惜朝笑道:"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唉,好情致。谁这么好心情,在这里修了座山庄?"

  杜眠风沉默了一会,道:"是怜云。"

  顾惜朝也沉默了下去。却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奇怪。"怜云,落霓。怜云......落霓......云已随风散,霓又该是随日出而升呢,还是随日落而隐?"

  "落霓?"

  顾惜朝不答,眼珠在月光下看来,特别黑而清。"你跟楚怜云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是什么时候进王府的?"

  杜眠风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惜朝笑道:"佳人已逝,再问问也无妨。"

  杜眠风知道他问得不妥,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妥。便道:"十六岁,之后回了唐门几年。唐门对疗愁防范太严,且当时疗愁移了便无法再活,她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想出办法,盗了出来。"

  "三年啊......"顾惜朝笑,喃喃道,"这倒是个不短的时间了......"又问道,"都说她是嫁了唐门的人,究竟嫁的是哪一个?"

  杜眠风道:"我以为你知道,不就是帮戚少商解毒的唐离吗。"

  顾惜朝道:"唐门对此引以为耻,怎么会在江湖上大肆宣扬。我可以猜,却不敢确定。"

  "但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顾惜朝笑而不答,突然眼光一定,盯着杜眠风身后。

  戚少商。

  杜眠风怔了半晌,道:"好轻功。"

  戚少商不理会,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顾惜朝。"你终于回来了。"

  杜眠风站起身,走出房门,随手掩上了门。

  "倒真知趣。"顾惜朝笑了起来,"站着干什么?坐啊。"

  戚少商从腰间抽出湛卢,递给他。顾惜朝看着,却不接。戚少商的手僵在半空中,他也不收回,就保持着那姿势不动。

  至少过了一盏茶的时分,顾惜朝方伸出手去,接了过来。随手抛在榻上,笑道:"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一直在找你。"

  顾惜朝笑道:"是吗?真要找我,掘地三尺也找出来了。不知道戚大侠最近在忙些什么?"

  戚少商道:"有落霓下在你身上的蛊,你在哪里我都知道。我夜夜入宫,宫里都摸熟了七七八八,但始终没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