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转了身便要走,戚少商一把拖住他衣袖,道:"你衣服也没换,就这样子想到哪里去?"

  顾惜朝变了脸,道;"我不想见王小石。"

  戚少商奇道:"好歹他也是救了你命的人,你为何一脸杀气?听杨无邪说,王小石也精心照顾了你数月,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你不感谢他也罢了,为何还这般......"

  顾惜朝仰了头冷笑道:"王小石救的是白愁飞,不是顾惜朝。他心里念念不忘的也是白愁飞。"朝那象鼻塔望了一眼,眼神复杂难言,道,"你去见他好了,我去换身衣服。"

  戚少商道:"若王小石问起你呢?"

  顾惜朝笑了笑道:"他不会问的,你放心好了。"转身要走,戚少商又拉住他道,"你换回原来的装束,好么?"

  顾惜朝一怔,继而笑道:"你就那么怀念我那青衣的模样?那还不都是一样?总归是我,不就行了?还不就是这身皮囊,若我不生成这副模样,你就不认我是顾惜朝了?"

  戚少商微皱了眉头,顾惜朝牙尖嘴利得让他都有些受不了了,顾惜朝瞟了他一眼,凑在他耳边轻笑道:"怎么?生气了?"

  戚少商感觉到他轻轻吐在自己面上的热气,侧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眼中似流欲流的水波,那聚如远山淡影的眉峰,一瞬间怒气也无了,说到底,总归是自己对不住顾惜朝,不低声下气还怎么行?苦笑道:"戚少商哪里敢生顾公子的气?由得你罢。不过......"咬了他耳朵低声道,"不准走远了。"

  顾惜朝突然笑了一下,这一笑笑得有什么东西让戚少商很不舒服。"走?我要走,早就走了,还等得到如今?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戚少商,你也越学越猾了,金风细雨楼给你受益匪浅啊。"

  戚少商又定了眼睛看他,看了半日,道:"是么?"转了身向楼里走去。

  洞中的激情仿佛是一场梦,不知道是美梦还是噩梦。反正现在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走了出来,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两人之间的一切,又究竟有没有改变?戚少商摇摇头,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满脑子纷乱的思绪,让他快要发疯了。

  顾惜朝目送戚少商的背影远去,就站在那里,默默地看。

  戚少商忽然又转过身来,走回来道:"你头发散开了。"

  顾惜朝伸手摸了摸头发,确实,簪子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卷曲的发有点纷乱地披在肩头。戚少商伸手想掠他耳前的乱发,又止住了。终于苦笑道:"为什么,如今连触碰都不敢触碰你。"

  顾惜朝仰头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敢触碰?怎么?怕亵渎了我?哈哈哈,戚少商,你真有趣。那你刚才做的又算什么?这就是大侠,口是心非的大侠?"

  "惜朝!"戚少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双目定定地瞅着他。"是你快疯了,还是我快疯了?何必要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

  顾惜朝笑道:"我后悔了啊,后悔刚才不该承认我是顾惜朝。斯景斯情,一下子失了神,如此而已......我现在还能不能后悔?"

  戚少商此次真是怒气勃发,怒喝道:"顾惜朝!你不要得寸进尺!"

  顾惜朝脸色一变,一拂袖便要走,戚少商自悔失言,叫了声:"惜朝......"

  顾惜朝回了头,怒道:"戚少商,原来你夜夜里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废话!你后悔?你想找回来?现在你心愿已然得偿,我们倒是一如既往,毫无改变!"

  戚少商从怀里摸出一支簪子递给他,顾惜朝随手接了过来,见触手光润,显然是被人成天摩挲,才有如今的光滑圆润。簪子雕得弯锐如钩,却看不出是什么木质。

  戚少商道:"这是偶然得来的沉香木,我把它雕成了你当日所用发簪的模样,一直放在身边。原想永无机会再给你的,如今,也算是上天垂怜。别再跟我赌气了,只要雷纯的事情一了,我就把金风细雨楼交还给王小石,我们去看那杜鹃醉鱼,找那世外桃源去。"

  顾惜朝凝视着手中那黑色的簪子,眼中有层薄雾在蔓延。戚少商看得分明,又是那朦胧的烟雨,他恨不得能化在其中的江南烟雨。

  "世上真有桃花源吗?"

  戚少商伸手,掠开了遮在他额前的乱发。发丝触手很轻柔,像缠绵的雨。"有。只要跟你一起,在哪里都是桃花源。"

  顾惜朝抬起眼睛正视他,眼中的烟似乎要化成了雨。戚少商低声道:"还记得三生石么?西湖之侧的那块镜面白石?"

  顾惜朝不说话,戚少商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再等我数日。等我了结这些事罢。"

  顾惜朝微笑,这次笑中却无了嘲弄,却明净如雨后初晴的天空。"如果你的毒唐门也治不好怎么办?"

  戚少商的手还停留在他的发上,很轻柔很轻柔地抚摸。"没关系,只要在我死之前,能带你一起到能看到杜鹃醉鱼的地方,我也宁可就像那鱼一样,醉死在湖里。或者,在你手中......"

  顾惜朝笑,笑得淡淡,如他眉峰的轻聚,淡如远山,而且是有神灵的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其中绰约多仙子。那般的仙山。

  "好,少商,记住你今天的话。"

  天边有浓云聚起,越聚越浓,仿佛重墨染就。有暗沉沉的雷声自闷然响起,顾惜朝抬了头,暴雨要来了吧。不过雷声还很远,离得很远。在天边。

  站在湖畔,碧清水波映出他的倒影。就是那抹青,还是远山的青,青得像被云缭绕着的那种轻薄的青。比柳条的颜色还浅淡,像柳条映到水波里那种颜色。

  顾惜朝盯着湖水的涟漪一波波地散开,把自己的容颜也一点点地模糊,最终到完全看不清楚。然后又等那湖面慢慢一波波地平静,最后又聚拢了自己的身影。

  从怀里摸出戚少商所赠发簪,顾惜朝伸手把头发随手拢了起来。沉香木本是上古神木,极之罕见,也不知戚少商是何等机缘巧合才弄到手的。那形状倒确是与顾惜朝昔日所用一模一样,顾惜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只见一只孤雁,在碧波上一掠而过,带了一串水花,又把刚才他的影子弄碎了。

  忽然一阵幽幽箫声在身后不远之处响起,呜咽缠绵,顾惜朝一惊,转了身来,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立在不远处的湖心亭里,手中执了一支鲜红如血的玉箫。

  那男子本来神思飘渺,听了响动方才转过头来,见了顾惜朝,本来放在唇上的玉箫也顿住了。微怔道:"是你?"

  顾惜朝不自觉退了一步,本来已在湖畔,已然无处可退。赵佚笑道:"再退?再退可就掉下去了,你恐怕不会水吧?我来救你可又得讨你便宜了,你要还是不要?"

  顾惜朝涨红了脸,一时间无话可说。赵佚看了他窘态,心中好笑,道:"过来,真会掉下去了。那可真也是笑话一桩了。"

  顾惜朝眉宇间骤然染了怒色,赵佚见他脸色红得如同要滴出水来,便笑道:"我叫你过来,听见没有?你是要我来请么?"

  见顾惜朝不动,赵佚便在亭中坐了下来,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居然会在这里碰上你。"

  顾惜朝冷笑道:"皇上好有闲心,居然一个人到这里来闲逛。"

  赵佚眉梢骤然染上浓重的悲哀之色,半日,缓缓道:"十年前,我是在这里遇上怜云的。"

  顾惜朝一震,望向赵佚,只见赵佚手指轻叩在凤血凝之上,微喟道:"怜云是苗家女子,嫁入了唐门。她也不开心,就到处乱跑。那时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只知道玩跟胡闹,是我苦了她,先是把她拘在王府,然后又把她拘在深宫,做那劳什子的贵妃。"

  眼望湖面,还是那茫茫烟波绿,跟十年之前,无甚差别。只是物是人非,佳人已渺,再不会有那个娇美少女,满脸纯真和不谙世事地对着自己笑了。

  她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那时候,却没想到,是把她推上了绝路。

  赵佚心中一痛,痛得要揪碎了心。顾惜朝看了他表情,冷笑道:"皇上后悔了?后悔因为袒护我而失了你的贵妃娘娘?"

  赵佚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惜朝却又笑道:"人死不能复生,皇上请节哀。贵妃娘娘是想不通,枉自白送了性命,皇上也别太过难受了。"

  赵佚眉头一挑,心想这小东西倒真是不知死活,不怒反笑道:"想不到惜朝还懂得安慰人。有长进啊,有长进。"

  顾惜朝扬了眉笑道:"皇上,你知道我是顾惜朝?"

  话未落音,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他整个人已在赵佚怀中。赵佚的凤血凝抵在他脖子之上,低笑道:"你说呢?"

  顾惜朝全身都僵硬了,赵佚察觉到他的反应,不由得笑道:"怎么?怕了?"贴在他颈后笑道,"放心,今天这地方挑得不错,看在怜云的份上,今天我让你走。不能让她尸骨未寒就对我怨念不放了。"

  顾惜朝冷笑道:"皇上,你这究竟是有情有义,还是薄情寡义?"欲待挣扎,那管玉箫却横在颈间,也不敢如何。那玉箫乃稀世珍物,触了肌肤并非一般玉质那般凉意浸骨,煞是温润。但纵是如此,顾惜朝也只觉得寒气在往心里冒,在赵佚这种高手底下,他决讨不了好去。

  赵佚感觉到顾惜朝在自己手中竟然有轻微的颤抖,却刻意把他搂紧了些,顾惜朝恨死了他眼中那抹逗弄的笑意,但也不敢再开口,一时间两人就僵在那里,只听得那风拂了柳条的沙沙声。

  虚花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