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惊静静地沉坐在椅中。垂着头,在看自己的手,看得很认真,很仔细。

  一盏茶放在他面前,绿得沉郁。像狄飞惊的眼睛,幽暗且深。

  "狄堂主有何贵干?"

  狄飞惊道:"要事。"

  杨无邪坐下道:"不妨开门见山。"

  狄飞惊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变戏法似的,一颗龙眼大的宝石出现在他掌心。杨无邪心里格噔一声打了个突。

  "杨总管可认得这颗宝石?"

  杨无邪早已认出,这颗粒宝石乃是戚少商配剑"痴"剑柄上所镶嵌的宝石。晶莹华彩,一见难忘。

  "看光泽大小,倒似‘痴'上的宝石。"

  狄飞惊将那颗宝石放在案上,那宝石浑圆滑溜,骨碌碌地滚到了案角,又停下了。

  "是在雷大小姐的绣榻的缝隙里发现的。故狄飞惊今日冒昧前来,便想听听戚楼主的解释。"

  杨无邪笑道:"狄堂主莫非还会信这等拙劣的嫁祸之法?那也未免赔笑大方了。"

  狄飞惊道:"不信,所以我今日前来是向戚楼主讨教的。戚楼主好歹也与雷大小姐有过数面之缘,如今雷大小姐惨死,他却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杨无邪板了脸道:"戚楼主虽任楼主,他却自在惯了,说到底也是风流惯了,在金风细雨楼留宿的时候屈指可数,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自当尽快寻他回来,狄堂主所言之事,兹体事大,传出去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威名,于戚楼主和雷大小姐的名声,都大大有损。多谢今日狄堂主亲自前来,金风细雨档会尽快给六分半堂一个交待的。"

  狄飞惊道:"三日为限。"

  杨无邪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道:"杨某自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尽快澄清此事。"

  狄飞惊淡淡道:"在下当然相信,杨总管对为金风细雨楼的感情,胜过一切。戚少商,王小石,或者任何人,在你心目中都决抵不上金风细雨楼的份量。不过,这次是在下前来,三日后前来的,恐怕就不止在下一人了。"

  杨无邪心中一跳,已隐隐有了预感。果然又听得狄飞惊道:"那便是在这世上最有资格来替她讨回公道的那个人。"

  杨无邪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干涩了,努力保持声音的镇定。"谁?"

  狄飞惊安安静静地道:"她的亲生父亲,关七。"

  白愁飞掀了那湘绣的帘子出来,手里提了盏灯。杨无邪自狄飞惊离去后,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任暮色四斜,也未曾挪动过一下。案上的灯芯早已燃尽,依稀看得见杨无邪的脸部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琉璃灯的灯光映在白愁飞面上,飘忽不定。杨无邪终于抬起眼瞟了他一眼,道:"有时候觉得你就是一缕魂魄,因为莫名的希望,还徘徊在人世间。其实......或许你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白愁飞微笑不答,却问道:"天黑了,杨总管为什么不点灯?"

  杨无邪道:"在黑暗里很适合想事情。"

  白愁飞把琉璃灯放在案上,那颗宝石在晕黄的光线下更是异彩流动。白愁飞拈了起来,回身进了戚少商房间,将他的佩剑"痴"携了出来。

  杨无邪的声音,在风烛飘摇中,竟也带了几分虚幻缥缈。"不用比对了,确实是。"

  白愁飞握了剑柄细看,笑道:"实在拙劣,宝石都是用锐器挑出来的。"

  杨无邪道:"那关七早已神智不清,狄飞惊只要让他一睹雷纯的遗容,他定然会疯得更厉害,不顾一切为她报仇。"

  白愁飞眼中闪光,道:"他想的是温小白,并非雷纯。只是生了一模一样的容颜而已。"

  杨无邪本来烦躁已极,听了白愁飞这不着边际的话,实在忍不住发作了出来,怒道:"那你给我变个温小白出来?!"

  白愁飞却也不恼,将那颗宝石在两指间拈了转动,却见那晶莹剔透的五彩光芒,将那昏黄灯光更衬得黯淡。"有了这般小小一颗珠子,天下至少有一半的女子,肯承认自己是温小白。"

  杨无邪更是啼笑皆非,正想出言损他几句,思绪一动,"啊"地一声指着白愁飞道:"你......你想......"

  白愁飞微笑不答,半日方道:"你不认为这个法子很妙?我们大可以此来控制关七。若论武功,合我们之力也不是关七的对手。"

  杨无邪微皱了眉,道:"不愧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实在歹毒,甚至有些卑鄙。"

  白愁飞也不生气,道:"如果杨大总管想赔上金风细雨楼去跟一个疯子论理,那我也得赞一声杨总管确实非同一般。"

  杨无邪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得回廊上有脚步声响起。喝道:"谁?"身形一动,已抢到门边。半晌,杨无邪双手捧了一封书信,递给白愁飞。白愁飞心随之跳了一下,那封书信是明黄色的,盖有一个朱砂的玺印。

  白愁飞伸手接了过来,拆开看了,却久久不言语。杨无邪忍不住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白愁飞将书信叠好收入怀中,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请我今夜赏花,赏荷花。我倒想知道,这个时节,又哪来的万顷荷花?"

  白愁飞步上那湖边亭台,只见赵佚正执了酒壶,在自斟自饮。见到白愁飞,赵佚笑道:"你来了,坐。"

  白愁飞放眼望去,只见亭外茫茫,唯见烟波绿。便笑叹道:"皇上叫我来赏荷花,可惜时候不对,只有莲叶,却无莲花。"

  赵佚笑道:"怎么没有?"

  白愁飞不解,回了头来望他,只见赵佚一双眼睛满含笑意,光芒闪耀,便侧了头不再与他对视,只管去看那满池碧波。

  赵佚笑道:"你闭上眼睛。"见白愁飞迟疑,忍俊道:"放心好了,不会害你的。只一下就好。"

  白愁飞也不敢明里违拗他,依言闭了眼,不时睁开,却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只见亭台之外,荷叶满塘,菁葱亭亭,间有菡萏,荷香沁鼻。

  白愁飞奇道:"这是何花?难不成真是荷花?"

  赵佚转向他,眼中空幻一如那微蓝天空。"幻梦之空花。"

  白愁飞几乎有想揉眼睛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冲动,又生生地咽了下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佚微笑道:"我说了,是梦里的花。就像你......也是在我梦中。"

  白愁飞脸色一僵,道:"皇上,你跟那戚少商一般对我这等想法?"

  赵佚截了他的话头道:"从前我曾问过顾惜朝,为何会对戚少商念念不忘。他回答的话,时至今日我才能体会。"

  白愁飞道:"什么话?"

  赵佚唇角泛起一个微带讥嘲的笑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沉默就在两人之间凝聚,最后赵佚打破了这难熬的静。"戚少商怎么样了?"

  白愁飞笑道:"托皇上的福,险些儿把我给掐死。"

  赵佚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白愁飞肤色本白,在月光下真如半透明一般,领口之上依稀可见几道清晰的青色指印,深陷入肉。

  "看来这戚少商心底深处,还是恨着顾惜朝的。否则即使神智不清,也不至于下这等杀手。"

  白愁飞扬了眉,水波映了天上的月,又倒映在他脸上,眼睛里。就有一道道波光在他脸上流动,看得赵佚有些目眩。

  "你像他,又不像他。眉,眼,唇角微扬的模样,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像到了骨子里。眠风说得没错,你少了眉梢眼角的那股神韵,少了也好,省得让人看了你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白愁飞听他说完,道:"皇上半夜里找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赵佚笑道:"难不成你如今还记挂着戚少商?还念着他的死活?杨无邪现下迫于六分半堂的压力,也只能听命于你,这个顺水人情我已经给了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转了身,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白愁飞,笑道,"白愁飞可不是顾惜朝,昔年若非野心太大,蔡京也不至于下手铲除。你该记得这次教训了。"

  白愁飞接了酒,啜了一口。赵佚鉴貌观色,笑道:"有话直说无妨。你是想问我戚少商所中的伤情可还有救?"

  白愁飞道:"是。我不愿在我能掌控一切的时候,又跳出一个劫后余生的戚少商。苏梦枕一个已经够了。"

  赵佚微弯了唇角,似笑非笑地道:"是么?这个理由不够。你大可将他杀了,然后后找个替身来作傀儡。你不至于会心软罢?江湖传言,白愁飞冷面冷心,狠辣绝情,哪里有过心软的时候。:"

  白愁飞笑道:"杨无邪不会让我随心所欲的。他的势力很大,暂时拿他是没办法的。"

  赵佚笑道摇头,道:"若你真嫌他碍事,你总该有办法来对付他。我也可以送你好东西,让他乖乖地听命于你。这样,你可还有借口?"

  白愁飞一怔,还未答话,赵佚又道:"白愁飞没有任何救戚少商的理由。若是顾惜朝,且不论他对戚少商是爱是恨,倒还说得过去。若是这般,我倒也不妨成人之美,给你解药。只是......你是还是不是呢?"

  顿了顿,赵佚又微笑道:"考虑清楚了再回答我,机会只有一次。你莫看戚少商如今只是昏睡,三日之内他必将变得势如疯狂,那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无药可救,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该知道,君无戏言,我既不打诳语,也从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