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飞就站在那里,黎明的微光透过满树的浓荫洒在他身上。他的青衣本是淡如远山的青,此刻在光影交错中,却显出水波的碧绿,青苔的墨绿,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就像赵佚的眼中那无法形容的无数种神情在交织一般。

  他的眉以极美的弧度有力地弯在眼睛上方,浓黑而长,却予人秀雅的感觉。眼睛在黎明的薄光中透出更清亮的光,那水般的光泽让赵佚的心陡然跳了一下。

  曾几何时,这双眼睛也这样凝视自己。就在自己身下,那双眼睛染上了痛楚,满蕴了恨意,却死命地咬了嘴唇,把嘴唇咬出血来,也不吭一声。只是汗珠沿着光润的额头一点点滑下,像一颗颗小小的,细细的珍珠。滑到他眼角,让人分辨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东方已明,红日已染红天际。西边半弯残月,却还隐在云雾之中,迟迟不肯落去。残月的光,就那般清清冷冷地洒在白愁飞面上。

  初晨薄雾浮动,遍园的疗愁,就虚虚浮浮地飘在雾中。人,也如在雾中。赵佚的心,也似浮在雾中,飘飘荡荡。荡在回忆的河流里。

  我曾记得你青衣飘飘,出现在我房门。满室红浪翻腾,浓香醉人,却更衬得你却如月清冷,如星冰泠,你含笑踏月而来,身后一池碧水映了天上圆月,有如谪仙落入凡尘。

  我曾记得你手执水龙吟,在柳树下吹奏,映着那月影波光,轻烟薄雾,人如入画。一曲慕颜曲,却成了我永生的伤,永世的痛。

  我曾记得我赠你此剑,你拔了剑,龙吟声清悦入云霄,剑光映上你的面,让你的眼更亮,更清。是你的容颜给剑添了一抹亮色,还是剑的寒光给你的脸映上了一道冰冽的光。

  我曾记得那一夜你青衣散落于地,如死去的蝶。你绝望的眼神,就仿佛一只因为美丽而被人捉到手的蝶,在我手中拼命挣扎,却逃不脱被捕捉的命。

  我从未想过,那夜自你从宫中逃出,却是永决。我如何不知你宁可生不如死,也决不愿回宫向我乞药。我设了局,你们如我所愿地走入我局中。棋子,就在我手中,一枚一枚地摆下。你们就随之,走向你们的毁灭之路。

  只是,我自以为我算无遗子,却怎么样也料不到那个结局。我未想到,戚少商竟然能将那一剑刺下去。就凭这一点,我佩服这个人。他对你情已深种,甘愿为你舍命,最终却为了那个义字,亲手杀了自己至爱之人。有勇气承担自己的错误,有勇气洗清一切的人,是真正的强者,那时,我也算明白了,为何这个人会吸引你。

  多少夜,梦魂中。我才能对自己承认,那一抹青影,已是我永恒的伤。就那般,在烟雾中飘荡,我有时一展目间,皇宫灯下,莲池之侧,却似看到你青影徘徊。

  你从不曾入我梦,你也不愿入我梦。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心魔。留在我手中的,只有那一管碧绿玉箫,触手温润,似还留着你的体温。

  我,错了吗。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又究竟会做何选择。

  赵佚慢慢低下头。那碎掉的月光在地上闪耀。疗愁,你真能解千愁么。那个传说,是真的么。人会因为一朵花,把一生的痴恋,尽数遗忘?

  白愁飞自树荫下走出,他的脸,尽数露于晨光之下,如玉如月。让赵佚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即使真不是同一人,我的心怎么还会动,还会痛。

  楚怜云叫道:"皇上!"

  赵佚弯腰拾起那朵花,微笑道:"云儿,你总算是等到了。"

  楚怜云秀眉一展,道:"皇上,您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赵佚转向白愁飞,道:"很聪明,不过,你小看我了。"

  白愁飞笑道:"皇上,还是没瞒过你。"

  赵佚道:"我看到那封信便奇怪,以你个性怎么可能主动跟我来谈买卖。我知道戚少商中了伤情,你想要的想来便是这朵花。所以,我也就将计就计,回来瞧瞧。"

  白愁飞冷笑道:"皇上来得真是时候。"

  赵佚拈着那朵疗愁,仔细观看,笑道:"是很巧,不过对你来说,巧事不等于好事。"见楚怜云神色不定,便道,"云儿,你先离开一下,我有话跟他单狡说。"

  楚怜云怒视着白愁飞,又瞪向赵佚。"皇上,你真想把这花送他?"

  赵佚道:"云儿......"

  楚怜云道:"皇上,你必须选择!花只有一朵!"一甩头,冲过赵佚身边,头也不回地向庄外奔去。她奔得又快又急,浓云样的发直在风中狂舞。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赵佚低声道:"你为何要着青衣,执湛卢??

  白愁飞道:"皇上前日在六分半堂见到我时,若非我逃得快,恐已丧命皇上手中。皇上与娘娘感情深厚,这段时日总不回宫,夜夜便在此留宿,我能对付娘娘一个人,却绝不敢跟皇上动手。所以,我写了那封信,是希望能把皇上引开。"

  赵佚接道:"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白愁飞道:"皇上近日夜夜在疗愁山庄留宿,我如何敢干冒奇险在皇上眼皮子盗花?只希望能冒险一试,将皇上引开,我就可放手作了。"

  赵佚笑道:"你还是想到我不会上当,所以,你这副打扮,就是以防万一的措施。你当真如此有把握,我不会动你?"

  白愁飞笑道:"我怎能有把握,我只是赌一下,如此而已。"

  赵佚注意到白愁飞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疗愁上,心中有气,笑道:"你为何要救这戚少商?白愁飞可是与戚少商非亲非故,犯得着干冒奇险来救他?"

  白愁飞不答,反道:"皇上,我要这朵花。"

  赵佚道:"你就真的想救戚少商?你不过就是害怕戚少商不在,以你当日的状况和如今的状况,无人护你周全?我可送你六分半堂,或者你想要的东西。你也是人才,狄飞惊不见得强得过你,对我而言,六分半堂在你手中或是在他手中,没有多大区别。"

  白愁飞口唇一动,赵佚截道:"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又是长久的,长久的沉默。白愁飞缓缓开口道:"多谢皇上,在下不敢当。"

  赵佚也不惊奇,笑道:"为什么?那也不曾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白愁飞道:"是,但却不愿被控制于皇上手中。"

  赵佚笑道:"六分半堂长期依附朝廷,你当日也是靠了朝廷之力,有何不愿之处?"

  白愁飞道:"正因为有了当日之祸,众叛亲离,我才什么也不会相信。"

  赵佚道:"那你宁可相信那戚少商?"见白愁飞不言语,便笑道,"这疗愁,我可以给你,不过,我有条件。"

  白愁飞道:"请皇上赐教。"

  赵佚笑道:"你过来。"

  白愁飞迟疑,不愿动。赵佚笑道:"怎么?顾惜朝怕我,你也怕?我有那么可怕?"

  那点月光,便在他掌心闪动。白愁飞的目光似被那点月光吸住,一步步地挪了过去。

  赵佚看着面前的人。青衣,微卷的发被雨露沾湿,带着晶莹的雨珠。眼睛很亮,闪着冷冷的光,就跟当年顾惜朝看自己时的眼神一样。带着敌意和戒备。

  赵佚伸出手,缓缓在他脸颊上抚过。白愁飞想退,赵佚道:"别动。"

  指尖接触到的肌肤虽然微觉冰凉,但确是温软的,是活人的肌肤。赵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收回手,眼光深深地凝视他,却似又没看到,像透过他在看虚空中的什么东西,又或是在审视自己记忆中的什么东西。

  赵佚幽长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惜朝。"

  目光落在白愁飞手中紧握的湛卢上,赵佚微笑道:"这柄剑,最后还是属于你了。我该怎么称呼你?白愁飞?跟顾惜朝一样,都是好名字。庄周梦蝶,亦真亦幻。你究竟是谁,你自己知道吗?"

  将手中那朵疗愁的花瓣撕了两瓣,摊开手,道:"拿去吧。你要解伤情之毒,用这个就够了。"

  白愁飞道:"多谢皇上。"接了花,再不停留,向外走去。

  赵佚看着他一步步踏着微润的土地留去,看着那青色的衣袂上下翻飞,看着他右手将剑回鞘,眼神很奇怪,一瞬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没有移动。

  "皇上。"楚怜云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中。楚怜云脸色发白,双目发红,显然已经是哭了一场。赵佚心中一痛,温言道:"云儿......"伸手想揽她到怀中,楚怜云一挥手将他的手打开,怒道,"我倾了十年之功,花了无数心血种出来的疗愁,你就这般拱手让人?!"

  赵佚摊开手,道:"我没有,我怎会把你的心血送人?"

  楚怜云自他手中抢过那朵疗愁,对着初升的阳光细看。除了少了两片花瓣之外,花蕊完好如初。她吁了一口气,似笑似嗔地道:"皇上,你吓死我了。"

  赵佚微笑,楚怜云斜睨着他,眼波流动,道,"皇上,我还以为你真那么好心哪。"

  赵佚笑道:"何出此言?"

  楚怜云笑道:"皇上,你这不是害死那戚少商了?"

  赵佚望着她,道:"他不是要解药救戚少商么?我给了,那确实是解药啊。"

  楚怜云吃吃笑道:"是解药没错,不过伤情不解毒是死,解了毒也比死好不到哪里去。唉,可惜了戚少商也是个英雄,一代大侠。如今......谁叫他惹着了皇上呢?"

  赵佚一手扶在朱红栏杆上,淡淡道:"他没惹着我,他惹着的是你,云儿。雷纯也是惹着你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