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朗根本不在山庄之中。
那天接了宋星弁送来的叶潜的信,他设计将许初赶走,而后立刻回到枕霞山庄布置一番,自己则带了几个人星夜离开,正赶在王扬海围合之前。
他要的不止是突围,他要全歼。
枕霞山庄有很多人手并不在山庄之内,他们有些在附近郊野,有些就在蓟州城中,这些人需要有人组织。
几天来陆元朗一直在各处联动,同时等待着前些日子叫回来的张养晦,算算这几天也就该到了。
为了不被发现,陆元朗一直神出鬼没,他跟沙浪淘分头行动,约好时间在城隍庙中见面。陆元朗先到了也未敢进庙,就在附近蛰伏,观察着沙浪淘的身影。
“是你?!”
“谁?”被叫到的汉子扭身一看,同时双锏已摆开架势。
“兄弟怎么在这?”
“连大哥?!”
陆元朗示意他附近危险,将他拉到隐蔽之处低声问到。
仲昆道:“上次我说为了替白笛兄弟寻找武功秘笈,特意散播谣言说带了自家锏谱北上。如今总算被我找到了线索,那贼偷如今就在蓟州。”
蓟州有这种能人?陆元朗有些意外。“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路上不断有人想偷我的东西,那人轻功实在了得,好不容易才被我发现踪迹,经过云州他又来了这里。”
陆元朗沉心一想,对仲昆说到:“王扬海包围了枕霞山庄,兄弟可知吗?”
“这个谁人不知。……你是说那人可能是王扬海的人?”
“不错。”
“那可难办了,”仲昆搔搔头,“那北地王的厉害之处就不用说了,连枕霞山庄都奈何他不得,我要怎么才能从他手中夺过秘笈呢?连大哥,你一向点子多,可有什么办法?”
“如今之计,唯有帮助枕霞山庄。”
“那倒可以,可如今枕霞山庄被团团围住,咱们怎么帮呢?”
陆元朗笑道:“仲昆兄弟,有件事在下一直深感抱歉。”
“什么事?”
“‘连绍原’非我本名,以后你还是叫我‘陆大哥’吧。我就是枕霞山庄陆元朗。”
仲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登时惊成了木版画。陆元朗给他讲了前因后果,仲昆还在不敢置信,陆元朗说到:
“如今正有一事求仲昆兄弟帮忙。这两天我跟老沙在外联络,但我俩在城中太过面熟,容易被发现。兄弟是外地人,不惹眼,就请你替我打探些消息如何?”
“别说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就是陆大哥开口了,我岂会不帮?”
陆元朗将事情细细和仲昆说了,暂且分手,就回去城隍庙中寻找沙浪淘。
“庄主!”
“打听到养晦的消息了吗?”
“没有。”
沙浪淘面露迟疑,陆元朗明白他的意思。照行程来看,张养晦该到蓟州城外了,现在还没消息,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许王扬海早得了线报,已将张养晦拦截了。
“对了,”陆元朗说到,“我刚得知王扬海收集了多家门派的武功秘笈。”
“也就是说……此人武功可能已经深不可测了?”
陆元朗点点头。
“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同他交手。”
“庄主,不管怎样,属下看来咱们得尽快动手才是。山庄里面没有你主事不知能坚持多久,迟则生变啊。”
“我何尝不知,只是要等养晦回来。王扬海既然送上门,我就不能让他囫囵着回去!”
沙浪淘点点头。“今日既然撕破了脸,自然是一网打尽为好。由于最近的时疫,城里也折了人手,何况大家心中记挂着染病的家人,若拖下去恐怕再生变数。”
这一点陆元朗心中也有隐忧,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他一向喜欢沙浪淘心思缜密,可有时将思虑都露在脸上,难免叫人觉得拖沓不稳。
“我明白。这两日我也时常露露脸,叫大家不敢妄动。”
布置了后续的任务,又将如何联系仲昆与沙浪淘说了,陆元朗便趁着夜色再次进入了城里。
这一次的时疫起病虽急,但救治及时的很快就能好转。彭澍年轻体健,在许初那近百人的病人中是醒得早的。
“遂之。”
那时天已晚了,许初正指挥几个人称量药材,厨下他雇了两个厨娘,日夜不停地用大锅熬煮,满院都是那苦涩的药味。
许初给彭澍把了脉,就问起前情,彭澍反而问他如何在这里弄起医坊来。
“遂之着实令人敬佩。说实话,我原不成想你是个有担当的,还以为蓟州即将大乱,你必然收拾东西走了。我自己呢,是在书院发的病,师父被几个同学说动,着人将我扔了出来。”
彭澍叹气说到:“为这一场病,将我那读书仕进的心思也冷淡了。同窗诸人,并我那鸿儒师父,都读了多少圣经贤传,不想却连半点仁心也无,将我抛在街上自生自灭。”
说话时彭澍的眼神也冷下去了,原先热情爽朗的双眼染了一层浓重的阴翳。许初看了忽觉不安,他知道此事对彭澍来说是个坎坷,只盼他不要矫枉过正误入歧途才好。
“时雨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先回去看看老母,她若无事我便来给遂之帮忙打下手。至于以后的事,只好慢慢看了。”
“你若回去,提醒大家注意饮水。”
“好。对了遂之,你在外为何戴着假面?要不是听出声音,我差点没敢相认。”
“前次出门结了仇家,怕被人认出来。”
“这下好了!”彭澍笑道,“我刚听人都说你是‘铁面神医’再世呢,逸翁他是脸色硬、不饶人,你倒真戴了一幅铁面,这也是因缘遭逢了。”
许初连忙谦谢了。他是不愿出风头的,实在是为时事所迫才走到这一步。他看看周围几处院落的灯火,不禁感到责任重大。
即使是在陆元朗的打算里,也是让他先开一间普通医坊,再慢慢扩大做起白马寺那样的事业。他前两天还在拒绝陆元朗,如今一切竟然像二月的春草般一夜就冒出头来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许初劝彭澍回去休息,他自己也准备睡一会儿。
宋星弁这几日很少在这里,他在多方打听看如何能跟山庄里面联络。崔示协那里自然是问了又问,但那掌柜的也不知晓,看他为难的样子,不是在说谎。
忙碌的事项让许初直到夜深人静才能腾出功夫想想这些事。他深知王扬海的可怕之处,陆元朗不是一位好的伴侣,但绝对是一位好的领袖。
他怕陆元朗会失败,怕陆元朗被折磨至死,怕那副肝胆挂在王扬海的地盘上成为一种遗迹。
他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跟陆元朗见上一面。
许初疲惫不已,擦擦脸准备躺下。四下里寂静无声,患者偶尔的哀鸣也很遥远。
正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鸿运米店的老板崔示协决定带着老小逃跑。他没有将手上的现银全部交给许初,自己还是留下了不少,已经换成了银票。为了保全性命,他将枕霞山庄明里暗里的属下汇写成名册,又揣了两本重要账目。
将一干行李搬到车上,他赶忙去催促家人上车。
“快走快走,我跟守城的老六打好招呼了!晚些没人放咱出城!”
家里女眷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进了车厢,崔示协回头一看,急得骂到:
“不是叫你熄了灯吗,怎么帐房还亮着!”
他连忙回去,点起手中火折照亮,穿过正堂进了帐房。匆匆一掀帘子,却见那盏烛火旁坐了一个人,深刻的面庞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
崔示协吓得动弹不得,那人却拿起剪刀将灯烛修得更亮了些。
“庄、庄主——我……”
“崔掌柜是要带夫人回娘家探望?”
“啊啊,是是是……”发现陆元朗在给他台阶下,崔示协连忙应了。
“可惜这时节选得不好,山庄正在危难之时,还望崔掌柜莫辞辛劳,忙过了这些天再说。”
“是属下思虑不周了!理应在此相助,理应、理应……”
“能这样想最好。”
陆元朗慢悠悠地起身,将剪刀递给崔示协。
崔示协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这才抖着双手捧了过来,早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崔掌柜难道银子不够使了?我刚看库房已经没了存银,心想看看哪里有这么大的用度,不想却连账本也不齐全了。”
“庄主明鉴呐!银子并非是我私吞了,是叫那个拿着您大令的小子要走了呀!”
陆元朗一滞。
“什么人?”
“属下也不知,戴了个面具,跟凌霄阁的二公子一起来的。”
崔示协连忙将那日的事情倒豆子般说了,陆元朗没等他说完便翻身离开,直奔日升坊。
那几处坊院偶尔有点点灯火。他翻进去看了,只见每间房屋都成排地睡着病患,桌上叠着药碗,放着水壶,外面还有人守着,尽管都已歪头瞌睡。
陆元朗直奔那处门脸,他猜许初应该在那边下榻。过去挨间房屋地摸过去,见到了药房、库房等,他心中愈加笃定,可唯独找不到许初。
他听音能力一向极强,何况是那他夜夜倾听的吐息声。可站在寂静的院落中,他却什么熟悉的声音都没听到。
陆元朗心中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慌。
他急急赶来就是想劝许初躲躲,王扬海怎么会容许有人稳定局势呢!
这时陆元朗忽然发现有间屋子的门留了条缝。
他忙过去看,闪身进去先看到对门的架上放着药箱,扭头一看发现榻上寝被翻开,余温尚热。
陆元朗晚了一步。
许初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劫走,等被放开时已经不知被马车拉了多远了。两人将他推进帐中,这才取下他头上的麻袋。许初调适双眼一瞧,桌案后面正斜倚着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面色像傅粉一般雪白,薄唇一抿,显得刻薄极了。
是王扬海。
许初心中大骇,四下一望,知道自己是来到了两军对垒的地方,王扬海挥挥手,身旁的人就扯下了他的假面。
“是你?!”
王扬海走到许初面前,笑着问到:“你果真没死?”
许初不敢答话,他一出假死的戏将王扬海戏耍了一番,以这人的性子可不知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来。
“你让我取来的那种药材就是假死用的对不对?!你早就跟白马寺的和尚们串通好了!我就知道!好啊——”王扬海绕着他走了一圈,狭长的眼睛中射出精亮的光,让许初不寒而栗,“你还真是有本事哇!”
“不对,”王扬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看你还是懦夫一个,不敢杀了陆元朗,只能自己假死逃避。还是说——你舍不得他?”
王扬海忽然变了脸色,阴恻恻地问他:
“许先生啊,你现在若是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否则,我想你也听说过我的手段?”
“什么办法。”
“交出陆元朗的剑谱!”
许初愣了。“我怎么会有他的剑谱?”
“你最好想清楚了,”王扬海一脸阴鸷,“他值不值得你对他如此忠诚?”
“我真的没有他的剑谱啊!”许初苦笑,“倒是听他说过,他陆家根本没有剑谱。就是有,他为何会给我呢?”
“我原本也不信,所以一再试探。现在我确信,陆元朗必定放了重要的东西在你身上。识相的赶紧交出来,不然——许大夫只能盼望自己医术足够精湛,可以将自己的肠子塞回去了。”
许初简直欲哭无泪,陆元朗哪有任何东西在他身上啊!
“他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给我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