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44章 许先生与顾公子

  离了蔡家堡不远就是豫州,这一路上逐渐热闹起来。顾瞻对这一带更熟悉,他又爱吃爱玩,一路带着陆元朗跟许初往好吃好喝的店里住去。

  看看还有一日左右的路程就能到豫州城东,天又向晚,顾瞻便拉着他们进了客栈。

  “这家的酒最好,”顾瞻说到,“醇厚丰润,又不醉人,大哥你肯定喜欢。许先生也可尝尝。”

  陆元朗笑道:“你就只想着吃。”

  “天色已晚,总要休息的嘛,再行下去要十几里才能再有镇甸,赶不及的。”

  顾瞻说着坐下来,要了酒,又熟练地点了几样菜。

  三人正吃喝时,对着门坐的陆元朗见到外面街上走过一名青年男子和一名少女,起初他也不在意,谁知过了不一会儿突然听到一声钝响,接着便有男子呼唤:

  “小妹你醒醒啊!小妹!”

  顾瞻刚刚也用余光瞥到了那两人,此时见陆元朗神色异常当先冲了出去查看,随后喊到:“许先生!”

  许初已到近旁,见女子面上抹了黑灰,看不出脸色。他执起女子腕脉查看,心中一惊,这才仔细去看女子衣着打扮,只见她梳着未出阁的发式,衣服颜色原本是很鲜亮的,此时却磨损弄脏得不成样子。

  “怎么样?”顾瞻问到。

  许初不答,又看那男子。见他穿着粗布衣裳,一看就知家境不似那少女殷实,但是关切的神情又不像假的。

  许初又拉过女子另一只手诊治,顾瞻正要再问,被陆元朗止住了,用眼神告诉他耐心一些。

  “你是她什么人?”许初问那男子。

  “我是她的亲哥哥呀。”

  “这是虚脱导致的昏厥,”许初道,“先带她去店里喂些水饭。”

  陆元朗点头,同那男子一起将少女架到了店中,就问店家要来米汤。

  男子给少女喂饭时许初一直在着意观察,见他那举止神情确如亲兄妹一般。不一会儿女子悠悠转醒,第一句就叫“哥”,许初这才放下心来。

  顾瞻问到:“你们怎么这么急着赶路?累成这样也不休息一下。”

  那男子连连谢过他们三个,答到:“有些急事罢了,小妹身上原本就有些不舒服,路上又不得歇。”

  陆元朗看他那神情就知道此间还有隐情,何况刚刚许初慎重再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断了个“虚脱”,想必是脉象上有什么不好。

  一个少女,如果身子上有什么要隐瞒的——

  陆元朗想,此事最好还是不要过问。

  许初道:“令妹这个身子已是虚透了,再要这么赶路可不成。”

  那男子不答,面露难色,倒是少女自己挣扎着要站起来,说到“没事没事”。

  顾瞻不耐烦:“什么事急成这样!连身子也不顾了?”

  “好人,多谢您几个救我妹子,只是自家实在有些事情,不得不赶紧上路。”青年说着就去扶妹妹起来。

  此时青年看了眼外面街上,不知看到了什么,立刻又将妹妹放下,自己也扭过头背对着大门。

  顾瞻和陆元朗刚刚都看到外面过去了两个家丁似的人物,眼睛滴溜溜的,身材又结实。

  “你们在躲人?”顾瞻问。

  “没有没有。”

  “是吗?我看刚刚那两位好像在找人,我把他们叫回来?”

  青年连连作揖,带着哭腔说到:“三位好汉!知道你们是好人,原本不该隐瞒,只是实在——实在是怕叫人听去知道我俩在这里,再给抓回去呀……”

  “你便说,有事我给你们做主。”

  许初心想,这顾七公子果真是个好侠尚义之人。

  “这话——唉!——”

  陆元朗道:“先说说你们叫什么吧。”

  “哦,我叫何康,她小名云儿,我家原是附近的佃户,主人看上了小妹的姿色,便拿了十两银子来买,当时小妹已经许人,我爹便推脱,哪知主人家竟逼死了我爹,又拿五两银子来给我,偏要买我小妹为妾。我不肯,他们干脆将小妹强行掳走了!”

  三人听了都义愤填胸,少女更是抽抽噎噎地掉了泪。何康接着说到:

  “我咽不下这口气,进了城到主人门前去讨,打手出来,三下两下绑了我,竟将我卖到了大鼓巷!”

  许初不知道大鼓巷是什么去处,陆元朗和顾瞻都清楚。

  顾瞻一拳锤在桌面上:“竟有这样无理的人!”

  “那你们又是怎么跑出来的?”陆元朗问。

  “我是夜半翻墙跑的,出来打听,知道主人因怕大夫人不高兴,在外面另租了房子给小妹居住,我便前去寻找。哪知街坊说,这事还是被夫人知道了,从此主人就不敢再来,我去时正赶上房东赶小妹出来,他还问我要房钱呢!”青年又怒又伤,叹气道,“我自然没钱给他,受了人家一番辱骂,带了小妹出城。”

  许初问到:“那刚刚追你的又是何人?”

  “还不是那主人家的人!我也不知他们为何来追,既然不要小妹了,容我们走不行吗!”

  “这种混蛋难道是讲道理的吗!”顾瞻怒道。

  许初此时就着意去看何云儿,见她眼神闪烁,便猜她必是知道了。

  “你们别怕,我这就去杀了那两个家丁!”

  陆元朗拦住顾瞻:“杀了他们倒是痛快,只是怕人家派更多人来追,反倒又暴露了他兄妹二人行踪。”

  “大哥说怎么办?”

  陆元朗转向那青年说到:“你不要怕,我们定会尽力帮助你们。我这位朋友是个大夫,医术极好的,只是你们总得说出实情,我们才好相帮啊。”

  “是啊,姑娘,”许初轻声道,“是去是留,你说出来,我都能帮你。”

  顾瞻不解,看看陆元朗又看看许初,心想他们知道什么了?

  何云儿两行热泪滚滚落下,哽咽着说到:“那日我不舒服,请房东帮我叫了大夫来看,说是——说是喜脉……”

  “喜”字此时格外突兀,何云儿接着说:“想是他告诉给了主人,因此他们不肯放过我……”

  顾瞻一愣,这才知道许初必是诊了出来,因见她尚未出阁便怀有身孕,因此不敢浪言。

  “既如此,我带你找他去!定要他给你个名分!”

  “恩人……我若跟了他,这辈子也休想好了!”何云儿痛哭道,“我不要回去!求这位大夫给我一服落胎药!”

  何康听了这番也是惊呆了,何云儿转向他说到:“哥,不是妹子不想告诉你,我实在是怕……怕你听了不敢再带我走……那禽兽一直没有骨血,知道我有了身孕,一定会将我抓回去的!那夫人又不能容人,等生了下来,我只有死路一条啊!”

  四个男人都不曾想她在困境之中还能如此果决,陆元朗和许初对视一眼,许初道:

  “既要落胎,总得找个安稳地方。顾公子可知道有什么好去处吗?”

  顾瞻还没答话,何康先紧张起来。

  “恩人贵姓?”

  “顾。”

  “可是……豫州顾氏?”

  “正是啊。怎么了?”

  何云儿也是一惊,看了哥哥一眼,两个人手足无措。

  “怎么了?”顾瞻追问。

  “你们休要瞒人,”陆元朗一开口便有压迫感,“说实话。”

  那青年像断了的弓弦一样萎顿下来,跌进椅子里:“……欺负小妹的,就是顾家的宗主。”

  顾瞻急了:“你说顾眺?!”

  “就是他。”

  何云儿乞求到:“恩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求你放过我们兄妹俩吧……”

  许初听了头疼。他本是有意帮这个女子,只是现在发现竟是他顾家的事情,顾瞻倒是豪侠之人,可是关系他的族兄和家族血脉,他还会容得何云儿落胎吗?

  “你这是什么话!原是他不对,我还能反帮着他吗?”顾瞻面色不爽,想了想说到:“若要暂住,豫州城东白马寺是个好去处。那里的僧人在寺中开设药局,也收留贫病无依之人。”

  “不错,”陆元朗补充道,“白马寺的和尚又习武艺,不怕有人来找麻烦。”

  “你们放心,那白马寺向来与我顾家不是一路。”

  那兄妹俩不信也没办法,跑已是跑不掉了,就按照陆元朗的安排先在客店中住了下来。三间房变了两间,顾瞻又推着陆元朗去跟许初住一起。

  给何云儿抓了些药煎服,许初方才回房,陆元朗正在窗边默然。

  许初措了一会儿辞开口问到:“元朗——我有个思量,恐怕只能对你讲讲。”

  “怎么了?”

  “那何云儿怀着顾七公子大哥的骨血,终究是他顾家的血脉,他会不会——”许初又为难地一笑,“我待要问他,又怕他是实心实意要行侠仗义,反而冒犯了顾公子一片热忱。何云儿的身孕如今颇有些险象,要去要留,也只在几服药之间了。”

  陆元朗点点头表示了然。他一直以为自己对顾瞻足够了解,他尚侠任气、嫉恶如仇,言出必行,照此看来刚才绝不是缓兵之计。

  可是他也曾经以为顾瞻打小在蓟州长大,对豫州没有念想,没想到他竟然青年回乡。顾瞻走后陆元朗一直关注着豫州顾氏的动态,知道顾瞻在尽力经营融入,照此看来,顾瞻心里还是颇重宗族之情的。

  顾眺毕竟是他族中大哥,自己这个“大哥”相比之下反倒远了。那天顾瞻听说族中有人暗算他,也曾说出“必不相饶”的话来,那句话连同今日刚刚的许诺,未必不是一时气愤的狂言啊。

  陆元朗不禁想,在自己和族人之间,顾瞻会怎么选呢?今日何氏兄妹的事,倒给了他一个试探的机会。

  许初见他光是沉思没有回答,小心说到:“还有一事,我也不知是否应该告诉顾公子。”

  “哦?”

  “何云儿——染了花柳病。”

  陆元朗听了一惊。既是良家女子,这病只能是从顾眺身上来的了。

  许初用眼神确认了他的猜测。“若果如此,这位宗主怕是命不久矣了。”

  许初想,顾瞻若是知道了,或许会更加希望为大哥留下些血脉。

  “顾公子义气豪侠,令人钦佩。可我毕竟与他初识,他自家的事,我实在不好多口,该怎么办,只能请元朗度量了。”

  陆元朗明白他的用意。豫州顾氏将有大变,许初这是将所知所见全都告知给他,先不叫顾瞻知道,好让他有琢磨定夺的权力和时间。

  许初做得圆融,陆元朗不好道谢,但却感动不已,心想许初待他的心也真是至诚了。

  陆元朗在窗前思量,面沉如水。将这等局势颠来倒去反复琢磨了几遍,陆元朗拿定主意,准备去找顾瞻。

  回过头时见许初在桌旁收拾药箱和行李,容态闲雅。

  “元朗想好了?”

  许初只是闲问一句,并不管陆元朗如何决定。他清楚,同样的局面在自己眼中和在器识深沉的陆庄主眼中是不一样的,陆元朗如何利用局势他也好奇,但并不十分关心,毕竟他没有在陆元朗之外的意图。

  医家养生之道教人清虚自守,许初向来身体力行。遇到陆元朗之前,他从未感到自己的心被任何外物拘束,从未那么迫切地想要什么东西。

  但现在,陆元朗让他眠思梦想。只是他越想,越能明白陆元朗的心伤,曾经信誓旦旦地想要医谁的心,如今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曾经他在山中听泉,林下看雪,体悟古人“虚空自然生白之理”。许初知道,今后他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