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43章 这就是爱!

  那天晚上月如银盘,大得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陆元朗到了后院解开马缰,上马揽辔,回头直奔蔡家堡。

  到了堡外他将马丢下,趁着守卫不备轻功一跃翻过城墙,而后穿过无人的街道,翻过蔡邸的围墙。

  白天激战过的大厅敞着门,飘出清冷的血腥气。

  陆元朗绕到后面蔡家人居住的地方,在墙根下发现了一个同样潜伏的身影。

  那人惊讶回头,陆元朗早有准备,挥手挡开他一掌,随即捂住他的嘴。

  “嘘,是我。”

  顾瞻一愣,随即双眼浮起笑意,陆元朗放开他,轻声问:“弄清楚了吗?”

  顾瞻用手指了三个方向:“蔡倏。蔡龙生。蔡生龙。”

  “后两个交给你,我去杀另外两个。”

  “还有谁?”

  陆元朗已经准备行动了,轻飘飘回了一句就走:“那个师爷。”

  干净利落分头解决了四个人,月夜还是阒寂无声,一个人也没惊动。陆元朗和顾瞻在后门处碰面,又一起穿过街道。

  翻出城墙上了马,顾瞻忽而哈哈大笑。

  “笑什么?”

  “我笑啊,我大哥还是我大哥,”顾瞻转头看陆元朗,眼中飞动着令陆元朗心动多年的豪爽意气,“当时你一心媾和,说实话我还真要看不起你了。”

  陆元朗笑道:“我那是为了遂之。他功夫不行,不能随你我一起冲出来。逼得急了,蔡家首先就会拿他开刀。”

  “你这么看重他,我真是没想到。”

  “你别听姓蔡的胡说,”陆元朗正色解释到,“我跟遂之不是那种关系。他人品贵重,医术超绝,更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可弃他不顾?”

  顾瞻挑眉道:“你无心,未必人家无意呀。你难道没见他看你的眼神?你对许先生既然评价如此之高,何不顺水推舟?”

  陆元朗苦笑。

  ——因为我心中有你啊。

  顾瞻明知他的心思却只字不提,还着急将他往外推,陆元朗刚刚舒展开的心瞬间成了一团被揉皱的纸。

  他自认对顾瞻的感情重如千钧,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顾瞻仍将感情当作鸿毛之轻。唯一能让陆元朗稍感安慰的是,顾瞻看不上的是所有感情,倒不独独对他。

  顾七公子一向不以儿女之情为意,曾经陆元朗以为他还小还傻着,后来才知他的酉郎心胸脱略,大概是没长这根筋。

  他听得出,顾瞻是轻视许初的。许初的稳重绵厚,许初对他昭然若揭的用心,在顾瞻眼里绝不是值得称赞的品质。陆元朗不明白,许初是多么宝贵的一个人啊。

  “你不要轻看了遂之。他几番救我性命,此次随我南下更是本就为了我的伤。”

  顾瞻点头道:“好好好好,我知道了。对了,那个杨柳依你还喜欢吗?”

  “谁?”

  “杨柳依。……郑二子?就是那个戏子。”

  陆元朗想起来了,他给改名叫作“郑昭月”。这么一想,就看见天边的月亮流连不去,如他的心情一般惨淡。

  他想起郑昭月的催情药。

  “那药是你给他的?”

  顾瞻笑得狡猾。“不错。”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他这话重,语气却轻,还是拿捏着分寸的,不想顾瞻回得更重:

  “大哥看不上就罢了。不管择了哪个都好,只别影响咱们兄弟情分,我也不想躲着你。”

  陆元朗早知自己的情意于顾瞻而言是一种冒犯,此时见他面沉如霜,又是刚刚重逢,只好略过不提。

  “回去吧。”

  拍马之前顾瞻回头看了一眼蔡家堡,目光忽而变得温存。

  陆元朗很惊讶,也许他的酉郎已经开窍了。

  许初是被噩梦惊醒的。师父极少对他讲自己过去的事情,只有两件事,余逸人明显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告诉他的。

  每件事许初都只听过一次,但却再也没能忘记,甚至一次次地在梦中回味。

  他从噩梦中醒来,心跳又浮又快,明明已经知道那是一场梦,却仍然喘不过气来。

  许初想起今夜他跟陆元朗共宿一室,抬头一看,对方竟然不在榻上。

  他起来去找,万籁俱寂。顾瞻的房门关着,边上是店主一家的房间,里面传出鼾声。

  许初下楼,堂中没有灯火却被月光照彻,他左右一望,正见陆元朗和顾瞻并肩进来。

  那个他虽乍见初识却早已闻名的少年姿态潇洒、意气风发,仿佛世间没什么能难得住他。顾瞻跟郑昭月是极像的,端正的面庞上一双眼睛格外出彩,却比郑昭月更加坦然自信。

  当真是令人过目不忘。

  “遂之怎么起来了?”陆元朗见了他问。

  “醒了,找点水喝。你们——”

  “我们出去办些事。”陆元朗抢先道。

  顾瞻本想照实回答,见陆元朗含糊过去便看他脸色,而后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这点小动作没瞒过许初的眼睛。

  “正好,我也口渴。”

  顾瞻说着到厨房去拿了水壶和碗,三个在桌旁坐下喝水。顾瞻还不知陆元朗到底将许初摆在什么位置,不敢再轻易开口说话。他一向自知没有陆元朗那个心机,但是多亏他大哥的思虑几次将他们免于灾祸,因此顾瞻大多是听陆元朗话的。

  许初见了刚才那番光景,自知不该多问,因此也没话说。陆元朗打破尴尬的安静,问到:

  “酉郎,前些日子胡续万叛反你可听说了?”

  “我听了,”顾瞻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我就说他有些反骨,当年他忽然调转方向支持你上位,我就说他不可信,今日果然如此吧?”

  “那胡续万知道我中了凛冰掌。”

  顾瞻一愣。一来胡续万远在幽州,如何会得知此事?二来这种事情都能当着许初说,为什么杀几个人给许初报仇要瞒着他呢?

  陆元朗补充道:“你可知族中何人与胡续万有交情么?”

  “没听说啊……不过这倒是揪出凶手的突破口,”顾瞻想了一想,“对了大哥,既然有人要离间你我,如今若知晓我俩见面说了个清楚,他必然心虚,怕会要再次下手加害你我。”

  “我也是这么想。”

  许初忽而插话道:“凭你两个的功夫,别的或许还好说,只是毒药这一节要格外当心。前些日子,我跟元朗见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只一点点就有极强的毒性,又难防备,有这样的制毒技术,我想是最危险的。”

  陆元朗斜了顾瞻一眼,顾瞻同他对视:这也是可以告诉许先生的吗?

  是啊。

  “那制毒技术就是我顾氏门人、人称‘毒手毒心’的邬信发明的。”

  “他可忠于你吗?你有把握?”

  顾瞻摇头。“邬老爷子算不得我的人,他这只老狐狸谁也不得罪。我看他跟五哥走得还近些,五哥倒并不跟我作对,虽然外人面前冷淡一些,但私下里多亏他看觑我。”

  许初听了心下了然,余逸人的死必跟邬信有关。师父殁时因中毒而铁青的脸刚刚还在他的梦里,许初不觉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手。

  陆元朗道:“如此,这点倒不必太担心,”他笑道,“何况还有遂之。”

  “大哥如此盛赞许先生的医术,我真是好奇极了,什么时候叫我开开眼才好。”

  不过是一番恭维,谦虚两句就是了,可许初偏偏有着真真切切的忧虑和恐慌,说出来却被当成客气话。

  “天都快亮了,”陆元朗说到,“上去再歇歇吧,还能睡个把时辰。”

  进了屋,看见凌乱的床铺,许初又想起那个冷汗直流的噩梦,半点不想躺回去。

  陆元朗看出了他的犹豫,关切问到:“遂之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就像喉咙的鱼刺取出后,被刺的感觉久久不散一样,梦中的无力与痛苦仍然纠缠着许初,他勉力一笑,说到:“没什么,刚刚做了个噩梦。”

  “我也睡不着,不如我们聊聊,聊到天亮也好。”

  许初觉得今日的陆元朗格外温柔舒展,猜想必是因为顾瞻到来的缘故。

  陆元朗同他对面坐下,问到:“遂之梦见什么了?”

  许初梦到余逸人死前的情状。知道了凶手是制毒高手邬信,许初便笃定他是刻意不用立时毙命的剧毒,而故意要将病程拖上四五天,让他和师父在惶惑不安中寻找解药,最后徒然无功。

  那几日许初夜夜不睡,翻找医书、试配解药,听师父说着嘱咐和宽慰的话,最终仍是束手无策。

  他经历了整整四天的生离死别。现在他一想到幕后的凶手彼时正像猫抓老鼠一样享受逗弄的快乐,就觉得恨意渗进了骨髓。

  邬信是顾氏的人,顾瞻是陆元朗心上的人。这其中势力交错还不明朗,许初不会将这些告知陆元朗,他压下仇恨和痛苦说到:

  “我梦到……师父死时的事情。”

  尽管他轻描淡写,陆元朗还是听出了其中掩抑的痛苦,不禁叹息一声,安慰地拍了拍许初放在桌上的手。

  许初忍不住继续说到:“师父很少对我讲他避世之前的经历,唯有两件事,他要我一定要记住。”

  “是什么?”

  “第一件,是说他曾亲眼看着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离世,那时他已是江湖闻名,到了自己关切的人却留不住。师父告诉我说,学艺务必要精,一是因为医家不同别的行当,关乎人命,一旦错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二是——”梦中的无力感又一次攫住了他,许初合眸调整心绪,“二是若到了自己关心的人身上却无能为力,将是终生的悔恨。”

  这个故事陆元朗听过一次,那时许初说余逸人曾有幸见过一种什么医术,当时没有学,等到要用时只能跌足自悔。上次他只听出了余逸人的悔恨,这次方才体会到许初的痛苦。

  “人有生老病死,遂之切勿过分自责。尽人事而听天命,我相信遂之一定已经尽力了。”

  陆元朗这次握住了许初的手,希望自己能给对方一些力量。

  许初的头低了下去,显然痛苦极了。他还有更深的痛苦没有交代,也不能向陆元朗倾诉。

  ——除了对往事无力的悔恨,他还有对故事重演的恐惧。许初害怕,怕同样的事情会要他再经历一次,怕余逸人的遗憾要在他身上重演,怕——

  怕陆元朗在他面前倒下。

  这一层陆元朗没有体味出来,但那种无力挽救至亲的悔恨痛苦他同样有所体会。那段记忆像一件丑陋却无法丢弃的老家具,被他锁在了库房深处。

  许初的讲述让封存的往事乍然鲜活,如同自己长了手脚跑出来,令他无处可避。

  陆元朗想起了陆元耀死时的模样,想起了他在亲弟弟胸口刺出的汩汩冒血的大洞。

  他站了起来,来到许初身前,将无声垂泪的人拥入怀中,说不清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窗外的月亮已经落到了地面上,离人间这样近。

  一瞬间他差点就要将那段深藏的往事和盘托出。差点就要告诉许初,自己也有着一样的痛苦。

  陆元朗立刻察觉到了危险。不知为何,许初总是那么容易令他敞开心扉。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拍许初的肩。

  刚刚陆元朗的目光沉着而真诚,让许初忍不住倾吐心声,现在的手掌更是坚实而温暖。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谢谢。”

  许初轻轻推开陆元朗,看到的是一张沉毅淡定的脸庞,他心中庆幸陆元朗没有追问余逸人讲的第二件往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