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22章 不过是你爱他、他爱他

  陆元朗身姿挺拔,脚步稳健,不发一言,那背影让许初想到张到极致的弓。

  进得门去,陆元朗忽然停下脚步。

  “遂之。”

  “怎么?”

  玉山倾颓,弓弦陡然断裂,陆元朗像被风吹倒的墙一般萎顿在地。

  “元朗!!”

  许初连忙去搀,却被带着跪坐在地上,他拼命想扶起陆元朗的头看他面色,却只看到滴滴答答的鲜血从陆元朗的下巴落到地上。

  “元朗——起来、快起来——”

  许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竟将陆元朗扶了起来,对方铁一般的身躯压在他肩上,被他连搀带拖地弄到了榻旁。

  陆元朗倒了下去,许初连忙摸上他的手腕,那脉搏微弱而急促,差得让许初惊骇。

  “遂之……”

  “你放心、放心——”

  许先生的医术人品,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元朗虚弱地想。他缓缓阖眼,最后只记得许初眼中泪光粼粼,风吹烛焰般摇晃。

  他放任自己回到了那片春草青青的山岗,还是个顽皮孩童的陆元耀拿着一只绘得桃红柳绿的风筝,在山坡上边跑边笑,却怎么也放不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些的顾瞻扑上去抢,争夺之间,风筝破了。

  元耀找他告状,顾瞻也哭着扯他衣袖,两个弟弟都叫他“大哥”。他劝解不开,两个小人扭在一起滚在草地上,跟着来的老仆只管哈哈大笑。

  打累了两人又来抢风筝,顾瞻抢去,举过头迎着风跑,竹骨架上彩纸招招。

  就这样,顾瞻举着风筝,元耀追着顾瞻,他从旁劝解,边劝边笑,送走了他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春天。

  后来就是塞北江南,关山大漠,千里烟波。

  顾瞻比陆元耀懂事要早,被同样望子成龙心切的顾铎一脚踢到江湖中来。刀光血影之下,他日渐缄默,顾瞻却依旧爽朗鲜亮,像一朵明艳的朱顶红。

  那时候顾瞻是多么义气的兄弟啊。他们两个在风暴中穿越大漠,只剩下一口水,顾瞻还要留给他半口。

  那一次他被父亲打完又关了禁闭,冷汗渗进伤口里,疼得他哆嗦。顾瞻便翻了天窗进来陪他一起跪。

  “大哥,今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你替我受罚!”

  “你还小,怎么禁得住呢?吃口药还叫苦。索性大哥受伤受惯了,过不了几天皮肉长好,咱俩再一起走镖去。”

  “今后我都听你的。”顾瞻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元朗怎么样?”

  “受了内伤,又淋雨受凉,激起之前的寒症来。请一清找人来给他换上干爽衣物吧。”

  许初的药箱一直在身边,连忙检出些成药来喂陆元朗吃了。想来陆元朗这伤知情人寥寥,只好仍叫了池一清和石力过来。

  石力开始不肯信许初,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道他是可以托付的,便言听计从,按着许初的布置行事。

  换衣、开方、拿药、喂药折腾了一番下来,刚刚见陆元朗安稳一些,许初便连忙去摸他的脉搏。未及诊脉,先摸到了手腕滚烫的温度。

  “怎么还是……”

  许初又摸陆元朗的额头,一样烫得吓人,连鼻下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扶他坐起来。”

  石力依言从后面扶着陆元朗,许初取了针来,解开陆元朗的衣衫,露出胸膛——

  一时间他自己的心跳都错了节奏,只见那坚实的胸膛及至相连的臂膀上竟布满伤痕,有深有浅,有长有圆,新旧交叠,只有“狰狞”二字可堪形容。

  就连石力也扭开头不忍多看。许初找准穴位将针旋进去,那肉身也和常人的一样容易刺破。心脏抽搐间许初想,陆元朗的胸膛毕竟不是铁打石做的,一剑下去照样是个窟窿。丝丝绵绵的雨渗进去,怎么能好过呢。

  许初见过那么多病痛,鲜血淋漓的断肢,恶臭冲天的脓疮,甚至肚破肠流、身首异处,任病人如何创痛酷烈,他就像师父一样,眼未眨过、手未抖过,心如止水。

  他从小见惯了这些,有时冷静得连他师父都惊讶。师父教他,不论日后医术如何,于“德”上一节都不可忘了圣贤教诲。他们医者,心肠向来最冷,若忘了德行,便会堕入邪道,甚至由医而毒,自绝于天理人伦。

  许初一刻不曾稍忘,于医德上不敢放松丝毫,见他的人莫不称赞。可在殷切问诊之余,任病人如何惨痛呼号,他的心从未摇动半分。

  但现在只是望着陆元朗虚弱的睡颜,他便感到锥心疼痛,眼前那些陈年的伤疤一下下地疼在他的身上,鲜活如初。

  那些萦绕心头遮遮掩掩的翳障瞬间散去,拨云见日般澄澈通透。许初清楚地知道,今后他的心,会随着这个人的一起跳动。

  陆元朗感到一切都摇摇晃晃,睁开眼,竟身处一叶小舟之中。小舟荡行在一人高的芦苇丛中,漫无目的。阳光照得水面泛起刺眼的光,陆元朗勉力想要起身,却看到自己胸腹大张的伤口,心肺肝胆都一一可见。

  他想要呼救又闭上嘴,怕引来的是敌人。四下打量,见远处还有一条行舟,舟上一人负手而立,穿过芦苇。

  “酉郎……酉郎救我……”

  那人不答,反而回过头来,面露狠厉。

  ——我原指望你给我一掌是一时气愤,原来竟是处心积虑地要我死。陆元朗苦涩地想。

  “酉郎……”

  “大哥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织锦亭中,花前月下,怒目而视。

  顾瞻红了双眼,陆元朗无言以对。一桌佳肴已成残羹冷炙,酉郎与他从此分道扬镳。他感到胸口被生生撕下了一块,从此日夜透风透雨。

  他的内脏流了出来,他却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半睡半醒间他恍惚看到许初上了船,跪坐他的身边,手忙脚乱想要将他四溢的腑脏收好,将伤口笼在一起,尽管一边收还一边流,但好歹他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多谢……”

  陆元朗朦朦胧胧地看着他,只觉得许初比冬日的暖阳还要和煦,他伸出手,想要拉住许初,让他在自己身旁躺下来。像许先生这么温柔的人,怀抱一定温暖极了。

  可是他的身边脏污不堪,没得玷染了别人的白衣如雪。

  许初握住了陆元朗抽动的手,那滚烫的体温还未下降。对方睡梦中仍在声声唤着顾瞻,许初听得从心口疼到喉咙。

  他见过那么多人吟叹情为何物,今日亲身经历,没有想到原来真情竟是刻骨的疼痛。

  许初抚摸着陆元朗的手,希望他安稳下来,别再眉头紧锁地喃喃梦语。

  ——我多么希望你喊的是我,因为我会回应你的每一次呼唤。

  “遂之也去换洗一下吧,你若也着了凉,我可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池一清从外面回来,轻声劝许初,“这里我看一会儿。”

  许初又看了看陆元朗,心想此时自己是不能倒下的,便依言出去。雨停了,草味清新,枕霞山庄从喊杀声中安静到叶落可闻,郑昭月还跪在阶前,积水濡湿了衣摆。

  不知郑昭月如何得知了陆元朗的伤势,刚刚来到房门外,乞求池一清放他进去照看,池一清自然不肯,石力又呵斥了他几句,郑昭月索性跪了下来。

  见出来的是许初,少年的头抬起又低下,面容倔强不屈。

  凌晨时分陆元朗才退了烧,室内的红烛都已燃尽,连石力都熬不住了。

  陆元朗从昏殆的梦中醒来,动一动浑身都酸痛。许初伏在榻边睡着了,右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仍然保持着诊脉的手势。

  他摸摸自己的胸膛、腹部,干燥完整。每当他从不知今夕何夕的梦中醒来,第一念头都是确认身上有无潮湿的伤口。

  “元朗?——”

  许初被他惊醒,凑上来看他。噩梦的浓云还未远去,陆元朗睁着眼睛拼命让自己跳脱出来。

  “元朗……”

  许初的头发从肩膀落下,丝丝绺绺,冷雨半干未干的样子。他的双眼也像淋了雨一样红得鲜明,眼神中是不容任何人错认的爱意。

  陆元朗闭上沉重的双眼,梦境再次围合。他想起曾经也有别人用这样的眼神凝视过他,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了。那一日上下整肃,白幡招摇,他坐上枕霞山庄第一把交椅,回望青山,只看到人头攒动。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挣脱无穷无尽的梦境。池一清和灵雪也到了身旁,石力站在他们身后。

  陆元朗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挣开许初。

  “把郑昭月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