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的心情原本还挺不错的。

  他传讯聚拢了还没背叛的那些小鬼,而后以罗浮梦为首让他们带着人回青崖山去。他积威犹在,剩下那些得知无常鬼、急色鬼、开心鬼已死的人也都不敢再生背叛之心。

  罗浮梦问过他要做什么,他心情好,便顺口回答了:“罗姨,我以后或许不会回去鬼谷了。”

  又补充一句:“我身上的孟婆汤已解,该找什么人寻仇也明白了。此事一了,我无意继续留下。”

  罗浮梦微怔。

  但这不是一件坏事,于是她没有出言阻拦。左右如今鬼谷的十大恶鬼仅存其三(黑白无常回去后也不再能领原先的名头了),食尸鬼没有野心,艳鬼归属她的薄情司,之后鬼谷里再有什么事情她也能镇得住。

  于是她只问了一句:“阿湘呢?”

  “阿湘……”温客行微笑,“她原本就是误入鬼谷的小姑娘。如今有人引我回人间,我自然要带她一起走。”

  他这个微笑不再让人看着浑身发寒,罗浮梦便点了点头:“好。”

  处理完鬼谷的事情,温客行又去了一趟平安银庄,确认路塔一个人能震住那些个毒蝎刺客并黑白无常,便独自一人前往了大孤山派。

  他虽然不想见沈慎,但很想见石冻春。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到他在大孤山派见到顾湘和曹蔚宁——后者他在梁溪时也见过,胡乱念诗用典、书读了和没读一样的“中风剑派”弟子。

  此人这会儿正恬不知耻地跟在顾湘身边大献殷勤,手里捧着一把蔫头蔫尾的野花,结果竟然还能把顾湘逗笑了。

  在太吾村得知顾湘跟着清风剑派弟子去打探消息时,他就猜或许是这个曹蔚宁。然而当时情况危急,赵敬或许还在搜寻鬼谷其他小鬼的踪迹,她跟着曹蔚宁也好避嫌,不是坏事——可现在!

  “阿湘,说什么呢?”

  院门口的声音传进来前,石冻春就察觉到了温客行的到来。

  他抬起头,略有些欣喜的表情很快转为失笑——温客行脸上的笑容,显然是个假笑,还是个对准曹蔚宁的假笑。

  顾湘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立刻丢开曹蔚宁小跑过去:“主人,你回来了呀!”

  “是啊。”温客行伸出扇子去敲了小姑娘的脑袋一记,看对方吃痛抱着脑袋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情这才缓过来少许。他对着石冻春露出个微笑,而后目光扫到曹蔚宁,温柔的神情立刻变得冷飕飕的:“啊,你是……”

  “在下清风剑派曹蔚宁,先前和温公子见过的。”曹蔚宁还真以为温客行不记得他了,赶紧过来拱手问好。

  温客行嫌弃地应了一声,伸手揪住顾湘的耳朵把她扯过来:“和个外人聊这么开心。也不知道给人续茶么?”

  顾湘“啊”了一声:“水壶就在桌上啊,石公子自己就够得到。”

  “你还有理了?”

  顾湘显然没明白温客行只是随便找个由头把她和曹蔚宁分开,这会儿噘嘴道:“石公子说了,让我和曹大哥不用管他的。”

  温客行还想说什么,石冻春终于忍着笑插嘴:“温兄,你和阿湘也好几日没见了,这么埋汰她做什么?她还有许多事情要问你,你们俩好好聊聊吧。我这边正好想到点东西,想请曹少侠一起看看。”

  温客行:“……”

  他哼了一声,把顾湘一拎:“去外头说话。”

  眼见他们两个人走远,石冻春对曹蔚宁招招手:“蔚宁。”

  他这几日也和这个年轻人混熟了,故而称呼也亲近起来:“蔚宁,你是不是喜欢阿湘呀?”

  曹蔚宁有些窘迫,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阿湘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姑娘,我很喜欢她。”

  石冻春轻轻一笑:“我这几天看着,阿湘应当也有些喜欢你。只是她小时候过得苦,从没想过这些东西,这会儿情窦初开,也可能意识不到自己的心情是什么。你须得慢慢来才好。”

  曹蔚宁听他指点自己,大喜,连忙竖起两只耳朵,恨不得把石冻春这会儿说的每个字都背下来。

  石冻春道:“你也知道,如今世道说不上乱,但也说不上好。阿湘性子天然纯挚,难免也跟着沾点戾气,你也不要太过介怀。温兄呢,阿湘是他的婢女,但我看他也很宠阿湘,像是把她当妹妹看待的。他这会儿看出你的心思,对你一定没有好态度。不过有一件事,你们想的大约是一样的:都想阿湘过得好。”

  曹蔚宁用力点头。

  “那就是了。”石冻春给自己倒了点水喝,“你捧出一颗真心来给阿湘。阿湘能看见,温兄也能看见。既然喜欢,那坚持下去,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曹蔚宁颇受鼓舞,兴奋地点头:“我明白了,多谢石公子的指点!”

  石冻春耸耸肩。

  他也不会给曹蔚宁说好话——讲道理他如果去说好话,温客行说不定更烦曹蔚宁——但是给曹蔚宁打打气还是能做到的。

  他如今见了不少江湖上道貌岸然的人,难得看见曹蔚宁这样虽然有点傻、但行事作风都很正派的名门弟子,这会儿不仅觉得曹蔚宁很适合顾湘,甚至对清风剑派都好感度上升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温客行便带着顾湘重新走回院子里。

  他嫌弃曹蔚宁,但让顾湘快点把曹蔚宁带走好腾出空间时又毫不犹豫。等两个小的走远了,他才凑近石冻春:“阿春——”

  结果把石冻春吓得一个后仰,伸手按住他的脸,低声道:“邓宽现在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小怜这会儿也在屋里呢。”

  温客行稍一思索便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你担心岳阳派和大孤山派中还有赵敬的人?毒蝎如今失去联络,邓宽逃脱的可能性很大,便是信息传出去也无妨。”

  “但若是知道邓宽在大孤山派,那关于高崇的谣言便必然会被推翻,赵敬难免会做好准备。”

  温客行摇头:“赵敬当年就如此擅长算计,你以为他现在没有做什么准备吗?不过是还不清楚邓宽落到了谁手中。”

  石冻春坐直了身体,按住太阳穴:“也是。他一定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万一他逃掉怎么办?”

  温客行说:“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忍了二十年。即使所有的计划都被你破坏了,他也没办法重新再蛰伏下去。他尝过了当五湖盟主的滋味,是再也回不去当人下人的状态的。”

  温客行这么说着,一边低头看了一眼石冻春。后者看上去还有些困惑。

  ——也只有石冻春不懂。

  因为他面对什么诱惑都不会动摇,他看着的始终是最简单的东西。

  温客行偏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人没有动静,不像是在窗边的样子,便略侧身挡住这边,而后低下头去,咬住石冻春的嘴唇。

  他这么做的时候先伸出一只手按住石冻春防止他挣脱,于是后者不得不这么仰着头由他攫取氧气。

  高小怜走出屋子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除开石冻春,还有温客行。

  她也见过温客行,这会儿稍稍有些惊讶后又镇定下来,行了个礼后对石冻春道:“石大哥,我先回去啦。”

  温客行问:“高姑娘,不再多留一会儿么?”

  他的声音里带了点促狭,高小怜只以为他是在打趣自己,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来:“我……与邓师兄的事情,爹爹还未定下,总不好在这儿待太久。”

  石冻春“嗯”了一声:“明天见。”

  他这会儿侧着头没看高小怜,等人走了之后,才小声抱怨了一句:“温兄。这里是大孤山派,不要胡来。”

  温客行暧昧道:“晚上也不成么?”

  “尤其是晚上。”石冻春瞪了他一眼,自觉气势十足,“我这回是认真的。”

  温客行逗了他一会儿,这回儿也摆正了脸色:“我知道。”

  他在石冻春边上坐下,支颐浅笑:“如今不在自己的地方,我不闹你了。”

  “阿春,你可有想过把沈慎这儿的老鼠抓出来?”

  石冻春听他说正事,也认真道:“想过。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擅长这些,怕漏了。而且拿邓少侠做饵,我于心不安。”

  “无妨。”温客行合起折扇指了指自己,“你说赵敬派出来的卧底,认不认得鬼谷谷主?”

  谢无恙是岳阳派的弟子。

  他在岳阳派中,也算得上是出众者了:邓宽失踪、宋怀仁身死,剩下的弟子中,他算头一号。

  身边的师弟们都格外信赖他,也愿意听他的指挥。而他也像最合格的师兄,在英雄大会的事情之后,宽慰自己的师弟们,告诉他们别担心,事情还未明朗。

  没人知道他其实已在几年前和赵敬搭上了线。赵敬收他为义子,许诺此事之后会给他重赏——这份重赏便是岳阳派,原本要他和宋怀仁分食的果实如今已然要归他一人所有——他也信赖义父,认为他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

  至于师父?高崇他老了,变得固步自封,变得听不进人言。五湖盟、岳阳派在他手里,迟早要没落。

  他是义父藏得极好的一枚棋子。宋怀仁不知道他、蝎王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们。

  藏得越深的棋子越能做到关键一击,譬如说现在。

  谢无恙没想到自己会在大孤山派看到温客行。

  鬼谷谷主的身份,他在梁溪时就听义父提到过,因而这会儿一见之下,心中大惊;而后又得知邓宽师兄竟然被找到了,此刻就在大孤山派。

  于是他当晚便悄悄溜下山,预备想法子报信,结果在半山腰撞上了石冻春、温客行、高小怜和沈慎。

  谢无恙心下一沉,心知来者不善,硬着头皮露出一个干笑:“沈师叔,您也带小怜师妹下山么?”

  沈慎已经听石冻春说了今晚是要钓鱼。他向来是个暴脾气,这会儿得知岳阳派弟子中有这么个背叛师门的玩意儿,气得险些要拔剑,还是高小怜相拦,他才勉强镇定下来:“无恙,你下山做什么?”

  谢无恙眼神闪烁,突然抬起手指向温客行:“弟子只是……骤然见到鬼谷谷主,担心大孤山派出事,这才急着下山求援——”

  石冻春摇头叹息:“什么鬼谷?温兄是四季山庄弟子,和鬼谷有什么牵连?你是得知了邓少侠的事情,这才想要偷偷给赵敬报信吧?高掌门素来重视自己的弟子,门下却先后有了宋怀仁和你,实在是不幸。”

  谢无恙咬牙:“你和鬼主当日便是一起来的三白山庄,自然帮他说话!什么四季山庄,我听都没——”

  这话尚未说完,他已重重挨了一耳光。

  沈慎震怒道:“石少侠救下你师父和宽儿,你却怀疑于他,我看你果然不安好心!”

  谢无恙被打得眼冒金星,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连高小怜那一句“我爹爹待你一直很好,你却恩将仇报。谢师兄,不,谢无恙,你要脸么”都没听清楚,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道血线从左耳处流下来。

  石冻春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把人捆住,而后沉吟道:“要不要再等等,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个。”

  他先前和温客行商量对策时,因为担心卧底还有几分可能确实不清楚鬼谷谷主的身份,所以还是将邓宽的事情也透露出来了少许。

  岳阳派应该不会有第三个卧底了。毕竟从投资角度上来看,人卧底人数越多,风险越大、后续收益增加也越小;但大孤山派却可能还有。毕竟赵敬谋划五湖盟主之位,大概率会努力交好其他几个兄弟门中弟子,行收买人心之事。沈慎先前和他交好,自然不会防着他。

  于是他们打晕了谢无恙,藏起来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果然等到第二个:大孤山派一位姓杨的弟子。

  这是沈慎自己门中的事务,他便没有必要等高崇来发落,当即拔剑挑了此人手筋脚筋,而后把人往肩上一抗:“等英雄大会那日,正好用作证据。”显然也受到了打击。

  温客行本想讽刺他几句,只是听他嗓音沙哑,突然又没了兴致。

  原来你也知道被背叛是什么样的感受。

  那你们为何当年要对我爹娘的遭遇视而不见?

  他的表情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本应无人注意到,但石冻春却突然悄悄握住他的手。

  这年轻人抬起头看向沈慎,一字一顿道:“沈掌门,此事了后,您要和高掌门一同去甄大侠一家墓前谢罪么?”

  这话说得很突然。

  但沈慎看着石冻春,已经不想再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如玉他们的……墓,在何处?”

  “等之后我带你们一同去。”石冻春平静道。

  温客行这会儿抓得他手疼。等回到院子中,他就听到温客行的声音:“阿春——”

  石冻春转过身凝视温客行的双眼,轻声道:“我以为让他们去甄大侠一家的墓前谢罪,叫他们永远记住这是他们犯下的罪孽,你会觉得解气。”

  温客行咬牙:“我自然觉得解气!可他们、他们有什么资格去我爹娘的墓前?”

  “他们自然没资格。所以我到时候只会带他们去甄大侠、甄夫人和甄衍的墓前。说起来,温兄,你既然是四季山庄的弟子,不如之后和周兄商量一下,将你爹娘的衣冠冢迁去四季山庄附近?”

  温客行一怔。

  石冻春刻意咬字,他自然已明白过来。

  他的父亲叫温如玉、母亲是温夫人,他是温客行。

  那几块写错的墓碑和他们一家有什么关联?

  自然没有。

  他不说话,石冻春担心他还是生气,神色立刻忐忑起来:“温兄,你若还是介怀,那我之后便找个由头回绝——”

  “我没生气。”

  温客行伸手揽住石冻春,叹息道:“我总是很在意这些事情,以至于会忽视许多一眼能看清的东西。”

  “毕竟那是你爹娘。”

  石冻春笨拙地安慰他。

  “我……没办法和你共情。但你一定想到这些事,就还是很伤心、很愤怒。”他小声说,“但我想温大侠他们也一定希望你能走出来,不要困着自己,不要把伤心和难过当成捅自己的刀子。”

  后一句话,他说得有些艰涩:“哪怕你去捅别人呢,也比捅自己要好。”

  温客行把脑袋埋在石冻春的肩膀上。

  他维持这个姿势,停顿了很久,而后轻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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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保住了高崇的命,但往他心里捅刀还是要捅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