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带着石冻春回到庭梧院的时候,三白山庄守门的弟子已去通报了如今在山庄内负责主事的高崇。

  高崇听闻毒蝎竟然敢在五湖盟管辖下的梁溪出手,立即放下手边的事宜,偕同赵敬赶了过来。

  夜色已深,周子舒站在院子里,见到他们拱手一礼:“高盟主,赵大侠,石兄伤得太重,这会儿不方便见人,您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吧。”

  高崇原本就生了张不怒自威的面容,这会儿脸色也黑如炭底:“石少侠是遇到了毒蝎?”

  毒蝎的名头,寻常江湖人自然是没听说过的,但高崇贵为五湖盟的盟主,深知毒蝎在江南一带势大。他来到梁溪后还特地去三白山庄的地牢见过被关押的金毛蒋怪,但也没能问出什么来。

  “是蝎王。”周子舒沉声道,他刻意避开他们那一晚夜探时所得知的信息,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高盟主可能不清楚,我们带着成岭来三白山庄后,也曾遭遇过毒蝎四大刺客之三。今晚出手之人武功较他们更高,只能是蝎王了。”

  他又提了药人之事,请高崇派人迅速前往探查一番,而后肃然道:“石兄说,蝎王今晚出手前,特地说了琉璃甲。”

  知道他们身上有两块琉璃甲的,只有他们四个;认为镜湖派的琉璃甲在石冻春手中的,却有三白山庄和岳阳派的不少人,并大孤山派掌门沈慎一个。

  高崇未接手三白山庄前,毒蝎只盯上了张成岭;但如今蝎王却是直接剑指石冻春,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明确的消息。

  高崇听懂了周子舒的指责之意,眉头紧皱:“此事高某必然给石少侠一个交代。”

  他转头看向赵敬,就听赵敬说:“此事不消大哥吩咐。我已命人开了库,有什么上好的药材尽管送过来。”

  说着,在屋内的张成岭送三白山庄的大夫出来。赵敬急急上前一步:“石公子可还好?”

  大夫提着药箱,神情有些紧张:“石公子这次受伤颇重,若非武功高深,怕是这一关有些艰难。我方才已替他处理了伤口,之后便是要多加休养。”

  他将药方递给一旁的仆人,叮嘱道:“一日两贴,三日后我再来看看,或许还要换方子。”

  周子舒只盯着张成岭,见后者也跟着点点头,这才略略放松下来,又转头看向高崇:“高盟主,敢问英雄大会召开的日子已敲定了么?”

  此事原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高崇答道:“大约还有十日左右。召开大会的场地已大致整饬完毕,我今日刚收到消息,长明山剑仙同意带山河令前来商讨鬼谷之事,大约再几日就到了。”

  周子舒点了点头:“好,多谢高盟主告知。”

  等高崇离开后,周子舒和成岭一起走进屋去,就见石冻春躺在榻上,已沉沉睡去。

  温客行正站在一旁洗手,看他们进来,淡声道:“高崇他们走了?”

  周子舒“嗯”了一声,又问:“石兄的状况如何?”

  三白山庄如今也不是铁壁铜墙,大夫说的话他一概不信,还不如问温客行靠谱。

  “伤得很重。”温客行语带阴霾,“好在阿春的武功心法奇特,有疗伤的功效;你的药又解了他身上的蝎毒。”

  他忽地冷笑一声:“高崇接手三白山庄不过几日,琉璃甲在阿春身上的事情便传了出去,也不知到底是他管束不力,还是……”

  他未尽之语意下分明,周子舒皱眉道:“你也别急着下定论。”

  “我有什么好急着下定论的?”温客行冷声道:“可惜让那蝎子跑了,不然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他偏过头去:“阿絮,毒蝎的老巢在哪儿你知道么?”

  周子舒摇头:“天窗远在西北,往江南几次伸手不得便放弃了。蝎王的真容我都是今晚第一次见。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倒还记得几个毒蝎分舵的位置,可惜都离得远,只好等日后再一一拜访了。”

  温客行沉默了片刻。

  有个他先前只是模糊想到却没能细细展开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他低头去看张成岭:“成岭,你信我吗?”

  “唉?”张成岭指指自己,下意识地回答:“我当然信温叔!”

  “那好。”温客行对他伸出手,“你的琉璃甲借温叔一用。”

  “哎?”张成岭惊诧地叫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捂住脖子,又犹犹豫豫地松开手,“温叔……你,你是要做什么呀?”

  他倒不是小气。只是这毕竟是爹爹拼了全门派的性命保下的东西,是爹爹的遗物,总要慎重对待。

  温客行勾起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你放心,不会给你弄丢了,过几日便原样还给你。”

  周子舒直觉不太对:“老温,你到底要做什么,说清楚。”

  温客行偏过头:“阿絮,你也不信我吗?”

  张成岭看他们气氛不对,连忙从脖子里扯下琉璃甲放在温客行手中:“温叔,我信你的,琉璃甲这就给你!你们别吵架!”

  周子舒却只是说:“成岭,已经晚了,你先去睡吧。”

  看着成岭一步一挪最后还是走出房门后的模样,他的脸上笑容也淡了下去:“老温,你到底要做什么。”

  “石兄好不容易要把琉璃甲和成岭撇开关系。”周子舒微微皱眉,“你如今若要带着成岭这块琉璃甲出门,无异于告知他人我们手上有两块琉璃甲,这样怕是不妥当。”

  “我自然知道这一点。”温客行把成岭递给他的那块琉璃甲捏紧,感觉上面还留有余温,“只是若几日后出现的不是一块,而是三十块琉璃甲,谁还会想到成岭?”

  “哪来的三十——”周子舒下意识回了一句,而后突然噤声,眼底不可置信渐渐浮现起来,“你疯了?你要把整个江湖都卷进来?”

  “这怎么叫我卷进来?”温客行笑道,“如今赶来梁溪参加英雄大会的人,难不成还真是为了讨伐鬼谷?当然都是为了琉璃甲!他们既然是为了琉璃甲而来,我便给他们三十块,这难道不是好事!”

  周子舒向前迈了一步:“你知道这样做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而死么?”

  “天下哪有无辜的人?”温客行柔声道,“踏入梁溪的地界,还有什么无辜可言?倘若对琉璃甲无意,自然也不会被卷进去。此事一出,谁还会把目光盯紧了我们?”

  “意图琉璃甲,未必就是坏人。”周子舒心头火起,“当年的天下武库中尚有各门派被抢夺的至高武学。你伪造琉璃甲,他们也会被卷进无妄之灾。好人坏人一并殒命,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步步紧逼,温客行也不遑多让,只跟着往前走了一步,盯紧了周子舒的眼神:“坏人?先不论他们算不算坏人——但敢问周首领生平所杀的便都是坏人了吗!”

  “你们俩,停一停。”

  床榻上响起个疲惫的声音。

  “阿春!”

  “石兄!”

  温客行和周子舒立刻扭头,就见石冻春苍白着脸睁着眼,看上去还有气无力。

  “你醒了?”温客行快步走到床边,将他的手抬起搭了搭脉,“你还要静养,别说话了!”

  “是吗。”石冻春一醒来,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仿佛被大象碾过,疼得眼冒金星,“我看我的两个知己都快吵起来了。”

  他强撑着支起一只手,示意周子舒和温客行都停一停:“周兄……温兄所作所为,一定是为了让恶人伏诛。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计划若出了错,你替他填补就是了,何苦说伤人的话?”

  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意思却很明白,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偏过头去:“抱歉,老温。”

  石冻春咳了几声,虚弱道:“至于温兄,你听听你自己刚才说的,那是人话吗。”

  这评价从石冻春口中说出来,算得上辛辣。但温客行支吾着无法反驳,跟着垂头道:“抱歉。”

  又急道:“阿春,我们不吵了,你好好休息。”

  石冻春却屈起手指,慢慢支着手掌,一点点想坐起来。他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的血没完全止住,吓得温客行立刻窜上去扶住他:“阿春,你别坐起来啊!”

  石冻春艰难地摇头,在温客行的帮助下总算半坐起来:“我的包袱里,红色的瓷瓶,帮忙拿一下。”

  若说神药,什么能比得上陆明琅太吾绘卷系统出品的外伤药?

  最好的用法自然是回去太吾村,陆明琅通过系统把他拉进队伍,然后通过系统操作强行给他喂药。这法子虽然在心理上很折磨人(毕竟陆明琅每次往他的伤势明细上挪一次药品,他就要实实在在把这药吃完),但是可以保证100%治好伤势,回归最佳状态。

  就是这次伤得实在有些重,回去大概要先要被陆明琅骂个半死,然后被红药蓝药撑个半死。

  周子舒赶紧翻找了石冻春的行囊,而后捧着大大小小好几个瓷瓶过来:“你要哪个?”

  石冻春回忆了片刻《太吾绘卷》的设定。

  在游戏中,外伤药也不能随便乱用——或者说,伤势超过一定的数值后,外伤药的效用会减少80%。这个伤势的数值是按照对手出手伤害百分比来计算的,譬如今晚对手都是摇摇晃晃的丧尸,迅疾数值比较低,他又有山雨江潮诀的心法叠闪避叠到25%,逻辑上来说伤害应该都不超过75%。

  但是他今晚是以一敌多,又没有经验,身上必然也有许多破绽,伤害值应该又有额外加成。

  他最后说:“标着’陆‘的那一个。”

  这个陆不是指陆明琅,而是大写的“六”,代指六品外伤药“天竺佛药”。

  天竺佛药,奇·六品,使用效果:外伤:-35.0%。用于程度高于105.0%的伤势时,恢复效果-80%。

  他缓慢地卷起袖子,温客行已明白了:“这伤药更好?”

  石冻春点了点头。

  可惜他当时半路上就晕过去了,没来得及和周子舒说,这会儿相当于要拆开已经包扎好的伤口重新上一回药,简直酷刑。

  他这会儿行动实在不太方便,只好看着温客行和周子舒把他的衣服扒拉开来,替他重新上药。上药的时候忙着疼了倒还好,等他们两个帮忙把他重新裹成木乃伊,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咳。

  他迅速在心底默念了一百遍伏地魔,靠脑补着那张秃头没鼻子魔王脸强作镇定,只是到底没法控制自己的血管,耳朵烧得通红。

  他又咳了一声,终于感觉困意又涌上来:“啊。”

  “……你们别吵啊,我继续睡了。”

  看石冻春几乎是一闭上眼就均稳下去的呼吸,周子舒和温客行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

  寂静的庭院中,只有树丛中蝈蝈的叫声格外明亮。

  温客行深吸一口气,把张成岭的那块琉璃甲递出去:“算了。”

  总归要算计五湖盟,还有许多其他的法子。

  周子舒却没有去接:“你明日自己还给成岭吧。”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心底的那个问题问出了声:“老温,你……是不是本该姓容?”

  温客行这一场算计,几乎将整个江湖都算计进来。他这样仇恨,算一算若是容炫前辈当年有个孩子,如今也大约是这么大了。

  温客行听到这名字就头疼,闻言冷冷地说:“我不姓容。只恨我今生今世没见过那姓容的,不然见他一回,宰他一回。”

  他这话说得戾气极重,而周子舒的脸上看不出讶然之色:“那是我猜错了。”

  他又轻轻地问:“当日我在镜湖派遇到你,真是巧合么?”

  大约是有石冻春先前说的话打底,他总觉得这会儿不管问什么,温客行都不会太生气。

  温客行果然也没有生气,只是看他一眼:“我若说不是呢?”

  “那你就是和五湖盟有仇了。”周子舒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当年石冻春来找四季山庄旧人、意图探寻的那些事情,又想起张成岭所说的那封信。

  有很多事情,不去想还没什么,一旦想到了,便如同线串起了珍珠。周子舒本就是能见微知著的人,这会儿只觉得所有线索都串在一起,给他指明了真相。

  他抬起手,给了温客行一个拥抱。

  “……诶,阿絮,你干什么啊!”温客行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把人推开,就见周子舒的神情中满是感慨和怀念。

  “我就是觉得,老天果然还是很宽待我的。”他听到周子舒的声音,“让我有生之年能平复师父当年的遗憾,找回我的师弟。”

  “你是甄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