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冻春生了一路的闷气。

  旁人看他只觉得他还是和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只是步子快了些。但张成岭仿佛有小动物一样的直觉,走在石冻春身边总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走着走着就蹭到了周絮身边,看石冻春的眼神也有点怯怯的。

  周絮也有些无奈,眼见都快走出镇子了,终于开口:“还在生气?”

  石冻春一时没意识到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埋着头又走了几步,然后恍然惊醒:“啊?”

  他转头看到张成岭的模样,顿时尴尬起来:“呃……抱歉,我吓到你了?”

  “没、没有!”张成岭赶紧摇头,“我就是有些担心石叔。”

  石冻春咳了一声,表情也和缓了许多,只是声音还有点郁闷:“我之前只觉得温……温公子这行事作风比较奇怪,人还是很好的,没想到他会看着成岭出事。”

  江湖上像他这样随便相信旁人的人十分少见,但周絮竟也不惊讶,只是平淡地说:“那位温公子与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袖手旁观也不算奇怪。”

  石冻春“哦”了一声,又问:“周兄先前说他满口鬼话,是早就瞧出他这一点了么?”

  周絮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回答:“此人总试探你我,却又对自己的事情避而不提。不是心怀鬼胎,就是脑子有病,理他作甚。”

  石冻春又咳了一声,尴尬道:“倒也不必说人家脑子有病……”

  他仔细想想,觉得还是自己太自作多情。

  这么多年下来,他平日里来往最多的依旧是陆明琅。行走江湖时遇见的人不少,值得相交的却实在没几个。

  周絮为了三钱银子许下一个承诺,自然是可交之人;但温客行……

  石冻春默默在心底反思:看人不能只看表象,不能因为对方长得好看就觉得这一定是个好人。君不见,这么多年江湖正道的中流砥柱都长得如此寒碜么!

  虽然他吃了这一堑未必能长上这一智,但自觉理顺了这一次的事由,心情终于又阴转晴天,脸上也自然而然露出笑意。

  “多谢,周兄。”

  抛开这一节,石冻春的智商才终于上线:“丐帮如此当街闹事,想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们会往哪条路走。咱们两大一小,就算换个模样……”

  他突然沉默了一下。

  “你是想到什么法子了?”周絮问。

  石冻春沉默了片刻,艰难道:“两大一小,一家三口……”

  他迅速摇头,企图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此去太湖,不过也就一两日、两三日功夫,追兵应当不至于来的这么快——”

  “——小心!”

  周絮低声示警,抬起手把石冻春的脑袋往下一按。后者也听到了暗器破空的哨鸣,跟着往后一仰,就见几支微微泛蓝的袖箭从他头顶划过,直直插在地上。

  石冻春尚弯着腰,以常人做不到的姿势拔出剑来一挥,轻易拨开第二波袭来的箭簇:“箭上有毒!”

  周絮将张成岭护住,眼见周围的普通人又开始尖叫逃窜,遂抓起一旁小童玩耍丢下的石块。他经验丰富,两波袭击下来已判断出对方所在,手腕略施巧劲,只听“簌簌”两声,不远处的屋顶上跌下来两个蒙面黑衣人。

  石冻春奔上前去扒开这两人的面罩,却看到这两人已经口吐白沫,显然是服毒自尽了。

  周絮弯腰掀开他们的衣服,见这二人后腰上都纹着一只蝎子图样,判断道:“这是毒蝎的死士。他们来得倒快。”

  这会儿却没什么客栈老板能帮忙收拾了,石冻春犯难地想了一会儿,先按着习惯把碎银子分放在附近的摊上,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想:果然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分。

  于是道:“幸好还没出镇子,去找一户人家‘借’两件衣服吧。”

  他不是第一次穿女装了。

  有个整天宅在村子里不肯出门又没手机电脑的穿越者小伙伴,石冻春这些年过得……某种意义上很幸福,某种意义上又很心酸。

  幸福在于小伙伴是个自带系统的基建狂魔,开外挂开得很happy;心酸在于小伙伴闲得发疯,整天试图从他身上折腾点乐子出来。

  喊他实验各种黑科技算什么,拿他玩“阿春环游江湖”才是真的令人发指。

  ——往事不堪回首。这会儿事急从权,石冻春看着周絮几道指风点昏这处宅邸的主仆,自己默念几句“得罪了”之后打开对方的衣柜,然后又转头:“……你先带着成岭出去。”

  周絮于是肃然脸出去了,只是走出房门外就开始笑,笑得石冻春感觉自己如果身在漫画中,这会儿自己脑袋上大概顶了两个井字。

  考虑到之后可能还会有战斗轮,他选了一套轻便的女装,换上之后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和面妆,又把周絮和张成岭拖进来。

  后者对于石叔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已经十分习惯,前者却迟疑了片刻,说:“我自己来。”

  他显然是个精于此道的高手。石冻春眼见他不知怎么的就把那张蜡黄痨病乞丐脸变成个中年沉稳侠士模样,忍不住道:“应该也不用这么大的变化?”

  又问:“……这就是易容么?真厉害。”

  周絮对着镜子仔细调整着,头也不回:“你对着镜子看一看。我若顶着先前那张脸和你走在一起,旁人大约只会觉得更奇怪。成岭的易容我来吧,既然要扮一家三口,就得扮得像一些。你去找找有没有他能换的衣服。”

  从这处宅院离开时,周絮、石冻春和张成岭已经变成了一个佩剑的中年人、一个头戴帷帽略显高挑的女人、一个背着剑的少年。

  “周叔,原来温公子说的没错,你是会易容啊。”张成岭这一日下来也和周絮亲近了不少,好奇地问。

  后者自从显露了这么一手,也不再隐藏,带着石冻春和张成岭做戏做全套,先去了驿站想雇车,言称是要带着孩子去太湖访亲,只是又嫌弃车夫对着自己的妻子不够尊敬,最后干脆将马车买了下来。

  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旁人就算疑惑这镇上何时来了这么一家三口,也不会太过在意。

  傍晚。

  周絮挑了一处湖畔停下了车。

  石冻春摘了帷帽想去捡点柴火来,却被周絮阻止:“哪有让夫人动手的,还是我去吧。”

  石冻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作弄人:“周兄!”

  周絮笑了一声:“说笑的。只是你这身裙子不方便,就和成岭坐着等一会儿吧。”

  他捡了柴生起火,又去湖里捉了几条鱼打算烤。石冻春瞧他随便把鱼鳞刮了就要穿进树枝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鱼要去掉内脏的。”

  于是接手了这几条鱼,找了把匕首开膛破肚,就着湖一边处理一边说:“你这样到让我想起个……话本里的人物。”

  “什么人?”

  “一个……武功十分高强的大侠。他机缘巧合收养了个孩子,带着他游山玩水,只是平日里他也不怎么懂这些,烤鱼烤鸟的总是不好吃,于是对那孩子说可能是鱼的问题。”

  张成岭听得好玩,苍白的面容上也露出笑来:“所以其实是那个大侠不会烤么?”

  “是啊。”石冻春说,“那个大侠平日里没什么自己动手的机会,开始养这孩子也是迫于无奈。但后来渐渐发觉这孩子天赋奇高,又十分可爱,所以同他亲密起来。后来那孩子突遭遇磨难,大侠便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他。那孩子也甚是聪颖,想法子同大侠一起击败了敌人。”

  他把鱼腹中的血水洗净,瞟了一眼周絮,调侃回来:“不会烤鱼的大侠,看来还挺常见。”

  周絮接过他手里的鱼架在火堆上:“我不过随口说一句,石兄就要争辩回来。换上裙子之后,石兄实在活泼不少。”

  他做了个怪脸,摇头晃脑地叹息一声:“这可真是唯……那谁和那谁难养也。”

  石冻春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可反驳的,只好从车上取下酒壶与水囊,把酒壶丢给周絮:“周兄,有酒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又看向成岭,微微皱眉:“成岭,你身上可是还有什么伤?你都有些出汗了。”

  张成岭慌乱地摇摇头。

  石冻春还想再问,却被周絮按住手。他看周絮微微摇头的样子,心里虽还是有些不解,但也知道周絮比自己做事周全,遂换了个话题:“周兄的易容术果然厉害,咱们这一天走下来都没再遇到温兄……温公子了。”

  “——诶,石兄,我是做错了什么?你这会儿提到我竟然如此冷淡,小可十分伤心啊。”

  石冻春险些跳起来。

  他转过头去,就见温客行带着顾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看到他的时候还又补充了一句:“唔,喊错了,现在该喊石姑娘?”

  石冻春下意识一按腰侧,想起来湛卢剑这会儿还在周絮手上,于是顺手捡了几块河滩上的石头扣紧了:“温公子,你一路跟过来,不知意欲何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温客行却答非所问,“我只觉得石兄风貌可比潘安,却不曾想石姑娘也是姿容仿若洛神,实在是叫小可心折——这般美人,江湖上先前竟从不曾听闻过,奇哉、奇哉。”

  废话,他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赶路赶得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偶尔有空打理自己也常是在觉得可信的人身旁。江湖中他认识的人不少,认真结交的却只有两三个,还都是不喜欢乱说话的类型,谁会无聊去替他扬名?

  他听了周絮的话,总觉得温客行是不怀好意,这会儿只是冷淡道:“温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石姑娘还是在怪罪我早上的行事么?”温客行合起折扇,垂下眼去。他容貌生得好,这会儿摆出哀愁的模样,叫石冻春看得有些惊艳,赶紧转头默念了三遍“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男人同理”,这才冷静下来继续听他说。

  “我其实是好奇周兄前日用过的那柄软剑。”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传闻昔日魔匠容长青毕生打造了三件得意之作:一名大荒,一名龙背,一名白衣。我先前见着周兄这柄软剑同白衣剑模样相似,只是看不真切,便想着再见它出一次鞘。若实在见不着,张小公子也不过受一些惊吓罢了——没想到石姑娘为此对我生出芥蒂来,唉,亏了。”

  石冻春听得头皮发麻:“你能不能别喊我石姑娘?”

  温客行笑道:“那我可以喊你阿春么?”

  石冻春:“……”

  石冻春看着他那张仿佛不会变的笑脸,突然感觉一阵脱力:“我说不行你会听么?”

  温客行就当他是默许了:“阿春,我都同你解释了,你就不能原谅我么?”

  石冻春一脸没好气:“你觊觎周兄的剑,自然该向周兄解释。同我解释做什么?”

  温客行叹息一声:“这不是阿春你先问我,我才先同你解释么?同你解释完了,我自然也要同阿絮解释的。”

  正巧顾湘已从不远处的画舫上拎来了两只马扎,温客行大大方方坐下来:“我瞧这鱼熟还要一会儿,这不是正好解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