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岭很快出来,先对石冻春行了个礼,然后默不作声地捡了一把地上的刀,和他一起挖起来。等他们挖得差不多,周絮将老艄公的尸体搬过来,又在破庙里捡了块木板、摸了块残余的炭,让张成岭把墓碑立起来。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张成岭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姓李。”

  于是用炭笔写上“义士李大伯”五个字。他一边写,边上的白衣公子一边摇扇:“李兄啊李兄,你慧眼识英才,把孩子托付给了这位周兄……还有这位石兄,小可观周兄骨相锋锐决绝,石兄面相又颇具一分侠气,俱是重情厚义之士,你泉下有知,大可放心。”

  石冻春转头,就见周絮抬起头:“谢过这位……”

  白衣公子拢起折扇,微笑拱手:“温,温客行。”

  石冻春听他们在那里打机锋,盯着张家少年,只见他写几个字都头上冒冷汗,写完字后竟无力跌坐下来。

  这少年想要逞强,周絮抬眼看向石冻春,语带征询:“歇一夜也无妨?”

  石冻春点头:“正好,你们在这里歇着,我再去镜湖山庄探一探?”

  周絮微微一顿:“石兄不是不会划船么?”

  石冻春答道:“我轻功还行,这会儿去一趟越州城找一个船夫过来,很快的。”

  他忽然弯下身摸了摸张成岭的脑袋:“倘若……倘若令尊等人无一存活,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给你的?”

  见张成岭只是呆呆看着他,他又补充一句:“你不说,我就随便选了。时间紧,回见。”

  他最后半句话已是从几步开外遥遥传来,吐气平稳,足见轻功上佳。

  石冻春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他这几年到处乱跑,头几年总觉得自己身在游戏中,觉得路上每一个欲言又止的普通人都自带什么任务支线或者情报线索——这些年下来,也算是帮了不少人,其中探查杀人案件也不止一起,也有点经验。

  像这种灭门惨案,他能赶在案发当晚去看一看现场自然是最好不过。

  先前周絮说这些人是鬼谷,领头人也自称青崖山十大恶鬼中的吊死鬼。但吊死鬼的名头他听说过,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脸都上了朝廷的通缉令的。他揭开那人面具看过,长得全不相同,可见是有人冒名杀人。

  既然领头的冒了名,后面的人自然也可能是冒名的。

  吊死鬼用的是缠魂丝,可缠魂丝说到底也就是金属丝一类的武器,有个好工匠,旁人也可以再锻出来。

  他这样想着,便决心一定要去看一看镜湖山庄。

  先去确认了李大伯划回来的那条船还在,又在旁边看到了另外几条船——想来是先前的追兵带来的——他一路去先前寄存马匹的地方取了马,回到越州城找了这会儿还在营业的青楼打听消息,问到一户船家所在,又带着船夫纵马回湖边。

  这会儿镜湖派的方向已经是火光冲天了,船夫吓得战战兢兢,好在石冻春给足了银子,他到底还是划船送人往那个方向去了。

  这船夫常年做的镜湖上的生意,听石冻春要求另选一处靠岸点也不慌:“大侠,您看咱们日常送米面粮食的小码头行么?镜湖山庄平日里为了好看,是把那码头设在一处仓房里的。”

  “也好。”

  上岸之后,庄子已经烧的很厉害了。

  石冻春回忆了一下火灾现场的安全逃生注意事项,从船上扯了一块帆布打湿盖在身上,飞快地冲进主屋,只见到被一根着火的房梁重重砸在身上的尸体。

  面容虽然辨识不出来,但是张玉森名号秋月剑,就是因为他善使剑法,配剑叫秋月。石冻春来不及多想,把放在一旁的剑拿起来背在身上,又溜出去到火势不太大的庭院中。

  这里死的便都是侍女仆从为主了,大多是一剑穿心封喉。他匆忙翻看了几张脸,瞧不出神情有什么异常。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他实在也探不出什么东西,只好顶着帆布准备开溜——

  强烈的危机感骤然袭来,他丢开帆布于瞬息之间拔剑一劈,只听“铮”的一声,砍中了先前在破庙外见到过的那种金属丝。

  它被绕在院子门口,夜色下几乎看不清楚。若石冻春反应再慢上半步,此时怕是要被切成好几块了。

  他小心地抽出一根缠魂丝收好,顶着帆布重新回到船上。

  船夫已被火势吓得魂不附体,他一跳上船便赶紧摇动船桨,又忍不住问道:“这位大侠,您这一路往火里冲的,是为了什么呀?”

  石冻春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你们平日里最大的客户……主顾应该就是镜湖山庄吧?此次镜湖派出事,之后生意是不是要难做了?”

  船夫一怔:“哎呦,您这样的江湖人竟然也知道我们的难处。”

  他晒得黝黑的面容上露出点无奈:“能怎么办啊,小人也只会这一门活儿,若干不下去,好歹划船练出来的这身肉还能去当个脚夫。”

  “镜湖山庄出事,越州城内怕是不少营生都要出问题。”石冻春叹息了一声,“你再替我做件事儿吧。”

  他从衣服内袋里摸出来一只本子和一支笔,撕了一页写了一行字,又摸出一只印章按了个章上去:“越州城内应该有太吾典当行,你替我把这个送给典当行的老板,就说是石冻春让你送的。”

  他又从荷包里数出几两银子:“这个算额外的跑腿费。”

  跑腿费哪里要这么多!船夫慌忙接过来,把那张纸牢牢折好了塞进衣领里:“您放心,小人做事一准儿可靠!”

  这样一路折腾,石冻春牵着马回到破庙时,那张家小公子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秋月剑解下来放在那少年身边,只见周絮被他的动作惊醒过来,瞧见他,无声张口问了一句。

  石冻春摇摇头:“那些人放了火。”

  又问:“先前的金疮药还有么?”他之前仓促应对缠魂丝,手臂上好几处都被划伤了。

  温客行也还没睡,闻言露出关切的神情:“石兄遇到敌人了?”

  “不曾。但是他们把缠魂丝绕在门上,当时火势太大,避之不及。”

  他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终于一口气松了下来。

  这会儿大约已经凌晨两三点了,他抬手把自己脸上的灰擦掉些,再次摸出了那本本子。

  本子是仿宣纸叠在一起用棉线扎好的,笔是有些不伦不类的铅笔。陆明琅照他的请求给他做了这本手帐,让他用来记录每日遇到的事情。

  他把手帐摊开,倒也不急着写东西,而是看向周絮:“周兄……呃,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周絮愣了一下,大概没遇到过这么讲礼貌的人,点了点头:“石兄请随意。”

  “我想问下周兄之后的打算?”

  “什么打算,把这小子送到太湖三白山庄?”

  石冻春耐心道:“我方才回去镜湖派,秋月剑并数名弟子皆是惨遭折磨而死,凶手必是欲要拷问出琉璃甲的下落。他们派人来追杀这位张家小公子……”

  “张成岭,他叫张成岭。”

  “——追杀张成岭,或许是觉得东西可能在他身上。”石冻春说,“若是真在他身上,后头还会有追兵,我想给他化个妆,看起来不大像他最好。”

  他先把这一条写下来,就听温客行提问:“化妆……是指易容么?石兄也精通易容?”

  石冻春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易容这么高深的东西我是不懂的。这个只是化妆而已,东西我都随身带着,明早你们就知道了。”

  他转了下笔,深觉这个不伦不类的铅笔很不好转,只好继续拿在手里:“第二个……李大伯虽然说要把张小公子送去三白山庄,可是据我所知,秋月剑同五湖盟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这是他先前就查到的。

  他此次来越州,本就是为了寻张玉森调查一桩古早的事情。最初选定的是五湖盟的几位掌门,他和陆明琅对着查到的消息讨论了许久,最后选定张玉森,就是因为他最有可能将一些真相说出来。

  只可惜,张玉森已经不在了。

  周絮没想到他想的这么远:“三白大侠值不值得信赖,等到了再看吧。咱们本也就是受托送这孩子去见赵敬。”

  石冻春咳了一声,脸色古怪憋住了一声笑。

  他当初和陆明琅讨论五湖盟的这五兄弟,提到老二赵敬名号三白大侠,陆明琅忍不住就感慨了一句:“这真是好菜又好菜的一个名字啊。”

  太湖三白,银鱼、白鱼、白虾,三白大侠这名号真得看着就是好菜。

  温客行饶有兴致地听他说完,仿佛不经意地问:“石兄知道琉璃甲是什么吗?”

  “知道。”石冻春一边往本子上写东西,一边随口答,“容炫大侠当年建立的天下武库,要开就需要琉璃甲。”

  “石兄倒是很清楚。”温客行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石兄不心动吗?”

  石冻春:“……”

  石冻春木然回答:“我非常、非常不心动。”

  他当初穿成这个《侠之道》全武功存档之后,光是把所有武功和名字对上号就花了小半年。侠隐阁的藏经阁里武功类别就够多了,更别提还有夏校冬校的各种掉落赠送摸尸体。他虽然靠着身体本能硬生生熟练了这么多武功,但也实在不敢再多任何一门了。

  温客行被他这幅散发着生无可恋气息的咸鱼模样逗笑,拿扇子遮掩了片刻,又忍不住好奇道:“周兄是张小公子邀请而来,在下乃是为周兄而来,石兄又是为什么来镜湖派呢?”

  石冻春老老实实回答:“我受人所托,调查一桩旧事。本想着求教秋月剑大侠的,可惜这机会已经没了。”

  “什么旧事?”

  “这个不能说。我应承了朋友,不向外人提及此事。”

  虽然不是有问必答,但是温客行但凡问了什么,石冻春一概正经答复,到最后周絮都看不下去了:“闭嘴吧,再不睡,天就该亮了。”

  结果石冻春说:“没事,你们睡,我守夜,正好写东西。”

  周絮被噎了个正着,默默转身闭上眼,温客行则是无声地笑起来,目光在周絮和石冻春之间挪来挪去,兴致盎然,毫无睡意。

  众所周知,熬夜伤身。

  只是武侠的世界乃是不科学的,石冻春这一晚上打打杀杀的,还去火场里逛了一圈,等天亮了竟然也还是精神奕奕。

  没有条件刷牙洗脸,还要立刻给未成年人化妆。石冻春在心里亚历山大了一会儿,还是把马匹背上挂着的褡裢摘了一个下来。

  在破庙中平铺开来,褡裢里除开不同的小刷子和笔,就是各色裹了棉的小瓷瓶。

  石冻春先问张成岭:“琉璃甲在你身上吗?”他声调平平,问得很直白。后者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右腹。

  石冻春“哦”了一声:“在啊,那必然会有追兵了。你坐下,我给你化个妆……嗯,按照我朋友的说法,这个叫做天/朝换头术。”

  说到最后五个字,他微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