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饭厅看见了肖老爷子,他正拿着放大镜看肖林拿来的那盆兰草。
似乎是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来了。”
我走近了一些:“是,爷爷。”
“肖林刚才来了,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他从窗台边走开,示意我跟着他往餐桌走,“等的久了?”
我把他手里的放大镜接过来,闻言微笑了一下:“还好,在花园里逛了一会儿。”
他点了点头:“最近工作都还顺利?”
我怔了一下。
因着方才肖林那番话的缘故,实在是怨不得我会忍不住要多想,可是偏偏又想不通肖林把这件事捅到肖老爷子这里来的理由。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供应商也好,专柜也罢,珠宝店这段时间的麻烦全部是肖芜的手笔,于他又有什么干系?他就能从老爷子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我想不通,只好也点了点头:“总体都很顺利。”
“嗯,肖芜最近很忙?”
他是不叫肖芜的小名的。
他的孙儿要接的是肖家的担子,从他做出这个决定起,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再也回不了头,绝不可能如他父亲所期望的那般,安稳无虞,岁岁无忧。
他当不了什么小安。
张妈和我说过,肖芜小时候挑食,被老爷子接到老宅后,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
肖老爷子冷眼看了几次,第二天就吩咐了厨房,专挑他不喜欢吃的做。
肖芜也是被惯出来的倔脾气,看着满桌子的菜,虽然不说什么,但也怎么都不肯下筷子,硬是吃了好几天的白饭。
肖家人皮相本就出色,他长的又像他父亲,粉雕玉琢的,那么小的孩子,除开在葬礼上扑在爷爷怀里狠哭了一场,这么久以来,不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见他哭闹半句。
张妈和管家心疼他,怕他吃不饱,小孩子营养跟不上,总在晚上偷偷给他送吃的,后来被肖老爷子发现了,老爷子大发雷霆,要动家法处置。
肖芜一言不发的去了后厨,报出一串菜名后,让人送了上来,满满的乘了一碗,当着老爷子的面吃完了。
至此,再没有人在肖老爷子一手培养出的那位肖家新任接班人身上听说过挑食这样的字眼。
碗筷已经摆好了,菜也上了桌,管家把凳子拉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等老爷子坐好才在旁边坐下,动手给他打了一碗汤:“是,最近公司很忙,本来是说忙过了这几天就来看爷爷的。”
以肖老爷子的手腕,即便如今退了下来,肖氏的事,想必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自然不会不知道肖芜为什么忙,那么他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呢?
还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今天吃饭的事,肖芜显然是事先毫不知情的,只是不知,肖林到这里来是不是也是偶然?老爷子突然接我一个人来吃饭又是什么用意?
厨师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菜品美味精致,只是我前几次紧张太甚、又疲于应对,囫囵吞枣的半点味道也记不住,现下放轻松了一些,倒是也不怎么难熬。
过了一会儿,却听老爷子突然重重的哼了一声:“肖氏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回去跟他说,没必要抽时间往我这跑,我这里用不着他挂念。”
语气虽重,话里却没多少生气的意思。
我怔了一下,突然生出点莫名其妙、哭笑不得的熟悉感来。
肖芜应该是很久没来老宅了。
我想,这个老人,或许也不像他面上表现出的那样坚如磐石、冷硬固执,不带感情的以肖氏为筹码坐山观虎斗,冷眼看着小辈们斗得死去活来。
他不会像一般的长辈一样,在电话里殷殷切切的叮咛嘱咐,道是家里一切都好,要注意身体,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不用挂念家里,但对于小辈的爱护之心却也未见得就更少。
就像在花园里,一直被照料的很好的那一小片鸢尾。
午饭吃的一如既往的安静,肖老爷子是老一辈的人,规矩重,刚开始吃饭时说的那几句话在我看来已经是少见了。
结果快吃完饭的时候,外面却隐约传来一些不平常的动静。
我有些奇怪,略微偏头去看老爷子,却只见神色不变、波澜不惊。
他生于乱世,接下肖氏的担子时甚至还不到肖芜当年的年纪,何况,那个时代远非现在能比,形势复杂难言,条件艰苦不已,是带着肖氏刀尖上滚过来的人物,心智之强大坚定可想而知,是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的沉稳,肖家的人,在外面再怎么呼风唤雨,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的,连讲话的音量都得控制,更别说喧哗吵闹了。
管家从外面进来,似乎是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而后俯在老爷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我更是不解,直至终于听清了屋外的声音,才悚然一惊。
我听见肖芜在骂人,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在叫谁滚。
门口进来的人浑身的气势还未曾敛干净,那双素来深邃无波的眼睛,带着决绝的狠意。
我被这一眼看的心头一慌,下意识的要开口,被老爷子放下筷子时“啪”的一声响惊醒过来,只得闭口不言,怔怔的看着他。
他似乎是从公司直接赶过来的,说不定还是刚开完会,穿的很正式,他这段时间瘦了一些,平时看不太出来,眼下这样的穿着便更加明显了,大概是因为走的太急,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甚至呼吸还没有平复。
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
换句话说,大概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心里乱成一团,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我发问的时间。
肖芜并没有看我,身上的气势已经尽数收敛进去,过了一会儿才略微低头恭敬的喊了一声爷爷。
“怎么弄成这幅样子?”肖老爷子皱着眉头。
肖芜是他养在身边长大的,规矩礼仪自然也是他督促检阅过的,眼下这般,显然不该是他期望中的姿态。
肖芜一直没再说话,四周安静的像一种无声的对峙。
好半天,才见老爷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冷哼了一声道:“既然来了,就都住一晚再走,公司丢一下午也不会倒,现在去把自己整理清楚了再来见我。”
“我倒要看看,是天塌下来了,还是我会吃人。”
我想那个“都”里大概包括我。
肖芜这时才点头应了一声是,牵着我往外面走。
他的手很温暖,力道大的几乎捏的我有些疼,但是我没有喊疼。
肖芜的房间我是去过的,在三楼最右边那个,大约是因为安静。
我一直没有开口,任由他牵着我上了楼梯,从阳光洒进来的窗口,走过长长的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那顶上甚至还画着一些颇有历史沉淀感的壁画。
一直到进了房间,他才松手放开了我,我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便能看见院子里开的正盛的蔷薇,旁边是粉白色的木槿和我方才浇过水的那一小片鸢尾。
肖芜站在我旁边,微微皱着眉头,但脸色已然恢复如常,方才那个神色狠厉略嫌狼狈的肖先生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就是这样的人,冷静自持的近乎可怕,他当然也有情绪,会愤怒生气,也有轻松愉快,只是惯于把喜怒压在平静的表象下,只留一个清贵冷冽、平静无波的背影。
他从来都不允许自己真正的失控。
就像方才在饭厅里那样的剑拔弩张、形于颜色,不过是走到房间的功夫,他便已经一切如常,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那么骄傲,半点破绽也不肯留下。
肖芜站在窗户旁打电话,大概是打给孟凯,我以为他是要交代公司里的事,结果他只是简单吩咐了几句,让人送衣服和日常用品过来。
我叹了口气:“肖先生。”
“什么?”他把手机随手扔到一边。
“刚才我遇见肖林了。”
他解领带的手顿了一下:“嗯。”
“珠宝店的事,和肖先生有关系?”
他转过头来,墨黑的眸子,仔仔细细的从我脸上扫过,似乎是在端详什么,而后神色不变,光明正大的转移话题:“我们晚上要在这里住一晚,晚一点孟凯会把你的笔记本和衣服带过来。”
我并不是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这一点,他知道,我也知道,故而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从某种程度上,他会找我挂名这个肖太太,和这分寸感不无关系。
我很清楚,话说到这里,本也就该点到为止了。
肖先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素来就不是会为自己解释的人,眼下自然也是一样,抬步要往浴室走。
我愣了一下,突然就没忍住叫住了他:“肖先生。”
我说:“今天的事,和我有关系?”
我清楚的看见,肖芜脸上的表情狠狠的僵了一下。
但是我并不后悔,我当然可以继续明哲保身,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装傻,毕竟,说到底珠宝店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我也没遭受什么实际性的损失,但是今天不一样,肖氏的事闹成这样,我也没见他皱过一下眉头。
我虽然不清楚他今天的反常为何,但也并非就半点端倪也看不出来,如果说是公司的事,这么多天都过去了,怎么也等不到今天来闹这一出,更巧的是,老爷子偏偏在今天喊我来吃饭?还有方才走前的那句,是天塌下来了还是我会吃人?
肖芜神色不定。
我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肖先生,你是来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