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习惯了黑夜。

  至少黑暗中的一切不会背叛他的感官, 那些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类也相对好处理些。在漆黑之中只存在着互相利用的短暂和平,永远不会产生没有用处的感情,因为那样的家伙只会被迅速地淘汰吞噬掉。光明的地界未必就是安全的,阴影只是被掩盖起来,终有一天将破茧而出, 刺破平静生活的泡影。

  所以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清楚, 不要祈求那样的平稳和普通,一旦走错了路, 便会万劫不复。已经有很多例子摆在面前, 躁动着想要从罪恶中脱离的那些懦弱之人自然会退缩, 但他和他们完全不同。

  他从来没有祈求过那样的生活。

  人类从出生开始就会被迫选择道路,某种意义上,这是命中注定的。即使是被迫选择其中一方,他也绝对不会后悔或遗憾于没有得到前往光明的机会, 想要依靠神的恩赐来将自己的过去一笔勾销怎么想都不靠谱,而且懦弱至极。

  既然已经用这双手去破坏了什么东西,就不应该也不需要被宽恕。

  “咳、哈……该死。”银发男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燃尽的烟灰无声坠落,“贝尔摩德这混蛋。”

  他倚靠着黑暗,重新给伤痕累累的枪/支装上弹药,储备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穷追不舍的家伙们仿佛知道他的行动模式, 还在夜色中虎视眈眈。

  几天前琴酒接到了组织下达的暗杀任务, 他完美地阻击了警戒心不足的目标, 把他的尸体从空中花园丢下,然后趁着混乱扬长而去。本该顺利完成的任务,却因为第三方势力的插手陷入僵局:对方的人手虽然杂多,但并不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只有手持武器相当精良这一点值得注意。

  出其不意的袭击即便是他也没能料到,反而被逼进仓库死角,身上多处挂了彩。

  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材料,琴酒丢开死者已经的遗物,没能分析出更多信息。这帮人的手法大多生疏,像是被临时雇佣来的人员,被他用枪口威胁时居然还不知死活地试图得到饶恕,戏弄他们就像戏弄老鼠一样无趣,因此琴酒干脆地结果了他。

  “大哥!真的很对不起!”耳麦里传来伏特加惊慌失措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琴酒听到了混杂的枪声,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也许是为了应景,稀疏的雨滴恰好自天穹倾泻而下,手机大概早就被伏特加慌忙丢掉了,一声巨大的轰鸣过后,从屏幕里只能传来忙音。

  他连废物两个字都懒得骂了。

  如果伏特加之后还活着,算是运气好,如果就这么死了,只能归结于他实力不足。

  两枚子/弹试探性地射/击在墙壁上,能够看到不远处有绰绰的人影,随手丢下的窃听器里传来了些有趣的情报,不请自来的客人们好似早就知道内部情报,正在商讨着如何将他逼入绝境。

  “哼,有备而来的吗。”琴酒喃喃自语。

  倒不是因为他对贝尔摩德本人的成见有多大(虽然确实很大),客观来讲,他已经很多次意识到这女人正在向敌人传递情报了。对方有可能是叛徒,甚至可能是敌对的组织,她是绝对不可信任的,毕竟已经有因为相信她而步入地狱的蠢货了。

  然而,那位先生的情况也相当异常。

  虽说他平日里也不露面,但不会夸张到连命令都很少下达,连贝尔摩德都少见地对此表达了苦恼。可以说,现在那位先生已经对组织中的事务近乎不闻不问,无论是死而复生的赤井秀一、叛逃的宫野志保,都没办法转移他分毫精神,只是一昧留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仿佛沉迷于某些东西。

  “他在那里!”颤抖的音调打断他的思路,隔着不远的距离,有个黑色围巾包住口鼻的年轻人指着他大叫。由于恐惧,他还不敢靠得太近,发出提示后转头就跑,“喂,你们要找的人在那里,之后答应我的酬劳可不能少!”

  琴酒啧了一声。

  只是个懦弱的局外人,但是搅入浑水里就该做好丧命的准备。青年觉得自己已经逃到了死角,正放下心来观察,却发觉听到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十足的恶劣意味,仿佛从冥府之中传来,“没有人警告过你,不要在射程内随便挑衅吗?”

  银发男人的唇角微微扬起,笑容令他不寒而栗,“再见了,蠢货。”

  接着他便陷入了永恒的混沌当中。

  然而,敌人人数过多的窘境依然没有得到解决,虽然刚开始还能够分散处理,但是吸引路人围观、对方重整旗鼓后他只能暂时撤离了。琴酒叹了口气,裹着皮革的双手握住方向盘,对玻璃碎裂的声音充耳不闻。

  细雨有转化成倾盆暴雨的趋势,他擦着几辆停靠着的旧车而过,甚至还悠哉地打开了电台,里面正播放着字正腔圆的今日新闻。

  “……呼。”

  枪声不能让他觉得紧张,反倒掺杂了莫名其妙的兴奋。狂风骤雨当中,路人的惊呼和子/弹敲击在车身的声音如同乐章,考虑到之后这辆车应该会报废,不需要写繁琐的手续跑去修理报销,他的心情还不错。

  “来吧,小兔崽子们。”琴酒从窗口丢掉手中的烟蒂,立即迎来精密的射/击,他趁着空隙开了几枪,把空掉弹夹的手/枪一并丢掉。

  几辆车早就超速,此刻丢出去的垃圾径直砸向后面的车辆,能听到玻璃破裂声和惊慌之下的猛刹车。车头应该撞到了护栏,暂时不能追击。

  然而还剩下几辆,他甚至能听到警笛的声音了。

  琴酒再次踩下油门,跑车在宽阔的桥面上飞驰着,即使是深夜,两旁的灯光还是将这里映衬得如同白昼。车流比节假日少了些,却仍旧不可能称得上稀疏,他的车技唯独在横冲直撞方面是擅长的。

  看样子今晚少不了伤亡了。

  一边的后视镜已经完全破损,他勉强从另一面窥视到后面的车辆速度不要命似的紧跟着他,其中一个试图架起枪杆,丝毫不顾已经冲入了普通人的车流当中,连琴酒都忍不住骂一句疯子。

  估计是哪里覆灭的组织前来复仇,不然他们不必付出这么大代价。他转动方向盘,车身与惊慌失措的货车擦肩而过,司机大约是刹车失灵,一副已经放弃挣扎等死的模样。琴酒瞥到车厢上易燃易爆的标识,不得不感叹今天所有意外都撞在一起,实在是幸运极了。

  他没能再次提速,引擎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然而火焰和铁质的碎片先一步吞噬了他。

  琴酒在灼热中猛然转动方向盘,车辆在打了个转后开始大幅度的倾斜,他忽然意识到应该是爆胎导致的。在火焰将融化外壳、油箱爆/炸使他死无葬身之地前,车头撞开了阻挡的栏杆,整个铁疙瘩不受控制地开始了坠落。

  他好像听到了爆炸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耳畔,还有那些猎猎作响的风声——唯独疼痛感是模糊的,中枪的地方和被割裂的伤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接着,他被水流完全吞噬了。

  水在一瞬间浸润了衣物,躯体变得更加沉重。他听到夸张的警笛声从桥上传来,还有火团自天空坠落,熄灭在河流当中,要不了多久,他和那些可怜的尸体就会一起被冲走。

  虽然想要离开困境,四肢却无法使出力气。从右肩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他忽然才想起方才似乎中了几枪,这种炽热混合着试图剥夺他体温的冰冷,矛盾的感觉交织,实在是糟透了。

  下沉。

  持续不断的下沉。

  平心而论溺死绝对不是个好的死法,因为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剥夺是极其痛苦的,甚至于,你的尸体还会因为被浸泡久而发胀。

  在意识归结于黑暗和混沌之前,他听到了抱怨的音调。

  出现在水中显得相当异常的音调。

  对方张嘴时似乎还被灌进了好几口河水,所以发音时断断续续,但总体而言,他的意思还是清晰传导了过来:

  “咕……你的头发、咳咳、缠住我了咕咕咕咕……好多水,啊啊啊为什么解不开……唔……”

  那个音调发出鱼吐泡泡似的声音。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人死前通常会回忆起一些遗憾的事情,但是,他的意识当中仍然是虚无与空白。没有什么想要回忆的部分、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部分,更没有会让他觉得后悔的部分。

  因为他没有牵挂,也从不忏悔。

  但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虽然头颅很沉重,像是被灌进去了一吨水,缺氧的后遗症让他甚至很难稳住乱晃的视野。现在的状态下如果被袭击才真的是完蛋了,然而他恍惚中意识到,自己没有处于想象中的某个河滩,而是在光滑的地板上。

  在某个人的居所里……?

  他有些错愕。

  正值夜晚,出事的那段河流本就湍急,加之他坠落的位置属于中心,不存在某个热心群众看到后立即施行救援的可能性。在那种地方救人,多半会让牺牲者从一个变成两个。

  那么就是……别有用心?

  琴酒瞬间心中多了些疑虑,从黑暗的转角中恰好传来脚步声,他没从身上找到佩/枪,只好用最原始的暴力方法——那个纤细的影子刚出现一隅,他已经迅速卡住了对方的喉咙,控制他的双手。

  对方的手腕还真是纤细得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忽然感叹起这个,念头不过刹那便消失了,他紧紧握住对方的喉咙,大有你不老实回答就掐断脖子的意思: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