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他疲惫地睁开眼,身体沉重到连区区手臂都抬不起来, 更别提要移动或者做什么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重, 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只能呆滞地望着虚空。醒来的地方是木制地板, 汗水已经将衣服浸湿了, 此刻贴在皮肤上,只能感到十足不适。

  喉咙干涩,没有一点多余的水分存在,甚至完全不清楚自己还能否开口说话, 他愣愣地开合嘴唇, “母亲、大人……?”

  没有回应。

  房间里没有开灯。

  不仅是白天的时候没有必要, 而且,母亲十分讨厌这种刺目的灯光, 几乎讨厌到过敏发狂的程度。她同样讨厌将自己的儿子放到阳光下,因为非常丢人, 能够让他出门去上学已经是最大的妥协,平常的时候,她通常把儿子关在黑色的房间里。

  草薙恭——他想要站起来。

  好像牵动了哪里的伤口, 他又跌倒在地,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少年的心霍然提到了极致, 他小心翼翼地趴附在地面上,姿势极其滑稽, 探头探脑地窥视着周围的景色。还好, 母亲大人不在, 并且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回来。

  “去哪里了呢……?”他喃喃着,“去见父亲大人了吗?”

  母亲大人很少能和父亲大人相见,似乎父亲的工作十分繁忙,然而周围的邻居会在母亲身后,议论父亲已经丢弃了他们。这些人从来不避开草薙,大概是认为他听到也没有什么用处,甚至用嘲讽的眼神盯着他看。

  母亲觉得他惹怒邻居,总在歇斯底里地咒骂他,有时她会用钝器殴打,还有瓷盘和玻璃瓶,最终总被弄得一片狼藉。他只能跪在碎片里收拾那一切,保证第二天不会再遭遇同样的事情。

  “好事、吧。母亲见到了父亲,就会……变好吧。”

  他小声祈祷,摇摇晃晃地走到餐厅。

  只要能和她爱之如狂的人类见面,母亲就会恢复一刹那的正常,虽然很快,连父亲也不得不面对她扭曲的怒火。她曾经有一次试图用刀刺伤父亲,但是被轻松地安抚了下来,草薙不觉得他们之间有爱,或者说,他觉得这整个家庭都不会有爱。

  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想。

  他的眼睛非常可怕,不像是人类会有的眼睛。

  草薙摇了摇头,把杂念全部甩出脑袋,用手去出没水池中脏污的盘子。毕竟是假期,不需要上学的他,只能待在这个屋子里,母亲又绝不是会清洗餐具的人。如果放在这里,被她无意之中看到,应该会变成残骸吧。

  “等到洗好了……她就会……高兴吗?”口中冒出断断续续的句子,草薙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在污垢上,“不想、再吃那些东西……”

  咽不下去的速食食品,就算吐出来了也会被强迫吃掉,这样的日子只能等待着父亲的到来才能好转些。

  但是有伽蓝在。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愿意将世间一切美好讲述给他的青年,草薙丝毫不怀疑他是神明降生而来。毕竟此时此刻,对方就是他的神明——将他从这地狱般的生活中拯救出来,赋予了他作为人的意义。

  否则,他连人也不能算,只是个被关在黑色里的牲畜而已。

  “很快就能送给他了、我的礼物。”

  想起用双手亲自一点点折叠的、精致的纸鹤,已经快要积攒到满盒,他的心情又变好了些。

  他用布一点点擦拭掉污渍,等到干净的白色显现出来后,关闭了水流。瓷盘和碗筷被整齐摆放在柜子当中,草薙默然离开水池,瞥了一眼摆在客厅里的电视机,随即,钥匙伸进锁孔的声音响了起来,咯哒。

  “母亲大人……?”

  他的声音从黑暗中微弱传来。

  开门者没有应答,事实上草薙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只能听到如同爆鸣的、关闭了门扉的声音。他几乎在瞬间知道女子的心情并不好,这时候闭嘴也许都没有什么用处,接着,她向他走来,脸庞从阴影中浮现了。

  浮现出来的脸,就像鬼怪一样。

  “……”

  草薙快要忘记了,她不发怒时的脸绝对算得上漂亮,即使是比较于演员也毫不逊色。她来到这个偏僻的镇子时,还有不少人猜测她是因为恋情为人不齿,才会逃到这种地方,那些流言大概给了她许多压力。

  她狰狞到已经不像自己了,那只手伸向草薙,后者顺从地没有闪躲,接着,撕裂般的疼痛顺着头皮传来:她狠狠抓住少年的头发,然后将他撞在墙上。

  好痛。

  “你这废物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呢?!”她在对方耳边叫喊着,草薙的意识不太清醒,并不清楚有没有流血,“废物就给我有点自觉,都是因为你连累了我,给我稍微反思一下啊?这么大年纪还蠢得像猪一样,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母亲大人、我……”

  他眨了眨眼。

  已经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了,女子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莫名模糊的轮廓而已。他没有反抗的意识和想法,女子松开手,用脚踩上他的侧腹部,然后从包中取出某样东西。

  草薙睁大了双眼,比起疼痛,那个东西才更让他震惊。

  “哈?你在搞什么?偷偷摸摸地做这些东西,幼儿园的小鬼都不会玩吧,你智力只有畜生的水平吗?你还想让我丢脸到什么地步?”

  那个盒子被她丢在了地上,已经变得皱巴巴,从中散落出原本折叠完好的纸鹤。现在的形态,比起纸鹤大概更像是废纸吧,草薙伸出手,试图从中取到一只。

  “……”

  女子俯视着他。

  “太恶心了。”

  她说着,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然后漫不经心、毫不犹豫地丢下。刹那之间,裂火燃烧了起来。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砰。

  欸?

  他慢慢地抬起头,确认了那是什么声音。短促的枪声过后,女子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空洞,她的瞳孔逐渐失去焦距,然后身躯无力地向地面软倒。红唇之间似乎还在低语着、诅咒着什么,但草薙已经听不清楚了。

  开枪者在玄关处望着他。

  黑色风衣、银色长发,他不由自主地觉得对方的打扮有些夸张。心里倒是没有任何恐惧产生,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安心感,他看着对方走了过来,拉起他的手。这件事情本身便是充满违和感的,因为他的少年时代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出现在日复一日进行某项活动的家中,自然也没有谁阻止他的母亲。

  啊,是梦啊。

  草薙忽然意识到。

  他睁开双眼,环境依然是幽暗的,遍布着某种烧焦的气息。青年思考半晌,默默地从眼前勾起一缕长发,将它放在指尖打转,“嗨?”

  “……”琴酒沉默半晌,“你睡了一会儿。”

  “还做了个不错的梦。”草薙叹了口气,“欸,发生了什么来着?”

  三日月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游离,他拦住了急得眼角冒泪的两只付丧神,笑容有些不怀好意,“呀,看样子审神者大人不记得了。毕竟我帮审神者大人保守过一次秘密……所以这次,也帮另一位保守吧?”

  一期一振抱刀站在原地,他的军服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破损,边缘遍布焦灼的痕迹。看到其他人没有问题,他松了口气,只是碍于气氛原因没有贸然打断。

  “你忘记了?”

  琴酒挑眉问道。

  草薙懵懂地摇了摇头,他的脑袋痛的厉害,大概是撞到地板了。记忆出现了极小的断层,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尸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热浪所吞噬,怎么样都不应该是没有事发生的样子。

  是琴酒……对方护住了他。

  “你的衣服,等等,阵先生!”草薙一把拽住他的领子,现在烧的只剩下半边,差点被他直接拽掉,露出里面也被烧焦的常服,和包裹其中的肌肉。

  皮肤完好无损。

  他一下倒是愣住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很不满意吗?”

  琴酒语带讥讽,眼中却满是温柔。

  草薙松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唇上有股腥甜的味道,好像破了道不小的伤口,舌头也被咬伤,意外的是还没有愈合。不止如此,手臂的愈合也非常缓慢,粘稠的血迹沾在附近。银发男人叹了口气,抹去唇角的殷红,尽力忽略某种不适感——就在刚才,草薙几乎本能的将血液渡给了他,当然是用略微有点不合时宜浪漫的方式。

  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好像爆/炸根本不起效似的。

  看到琴酒好像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他只好问道:“这是哪里?”

  怎么看都不像是方才的会议室,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被留在遗体中的炸/弹炸毁的缘故,已经分不清本来面貌。不过再怎么夸张,也不至于完全变成这副泥土与钢筋混合、甚至完全被苔藓覆盖的模样,根本完全是另一个地方了。

  “唔,这件事情说起来还有些不可思议——连我这样的老年人都很少见的情况呢,居然会有尸体自己又站起来指路、什么的。”三日月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某个支撑着墙壁的人形,准确来说已经近乎无法保持人形,“是他带的路喔。”

  正在移动的是草薙炼的躯体,大面积烧伤、缺失手臂的人体,居然还能扶着墙壁站立行走,大概算得上医学奇迹。不过对方曾经自称人偶质量不错,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只恐怖的头颅转了过来,被烧毁了表皮、头发的脸孔上,连表情都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注视着草薙,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慌乱地扭回头,怯懦地想要往墙壁里面缩了。这反应让草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伽蓝?”

  对方没有答话。走路已经足够艰难了,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走,像是坚定的领路者。

  “本以为我们要跟丢他了……看起来,有人不打算放过他呢。”三日月的声音近在耳畔,没有其他感情掺杂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