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消失了,他说过的、声音细微的话语自然也消散在空气当中, 不留一丝痕迹。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场梦。

  草薙炼缓缓收回手, 在房间中的任何地方都已经看不到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孔,他的目光无意识搜寻着, 却只是无用功。手指尖还残留着冰冷异常的触觉, 他确实没有掐住对方的脖颈,而是在他无感情的注视中抓住了空气。

  接着,那道影子漂浮着,逐渐由半透明的青蓝色变得更加稀薄, 就那么从他的双瞳之中蒸发了。

  “嘛。”他叹了口气, 少见地显出确实疲惫的表情, “哎呀,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 才开始装神弄鬼呢,你的反应也太慢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抱怨, 方才的一丝愤怒就像错觉,很快被其他情绪不着痕迹地掩盖了。但奇怪的是,他同样没有半分恐惧与悔过的想法, 与普通的凶杀犯完全不同,他根本不在乎人鱼的死亡。

  “鬼吗?那也不至于在几年之后再出现呀。那么是由于我的精神状态出现的幻影?更不可能, 要问为什么的话,疯子不可能再疯一点的。那么……”他喃喃自语, “果然是执念啊, 你就这么在意我会伤害到我的实验品?那孩子不过是个没有用的失败品了。”

  他望着天花板, 喉咙里不断冒出刺耳的声音,如果有人能够听到,应该会觉得相当不舒服。他持续发出这种古怪的、仿佛在讥讽什么的笑,直到觉得这样没有什么意思,停下发声。

  “唉,我的命数会在这里断绝,但是——只要能把你的东西搅得乱七八糟,我就满足了呀。”

  他喟叹似的,对着玻璃中映照的自己说道。

  精致的面容雌雄莫辨,这副皮囊他早不知道看了多少个日夜。甚至在只有自己知晓密码的特殊房间里,排列着成百上千、功能方面完全一致的人偶,它们能够流血、死去,和正常人类一模一样。他能够到现在都作为人类活着,使用的就是这样不轻松的办法。

  在他出神地望着那一点的期间,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了屋子。

  墙壁仿佛都在震颤当中,剧烈得差点让他以为发生了地震。然而草薙炼很快响起,地下留着让他都觉得棘手的混合兽。被恶趣味命名为清道夫的个体,不但会吞噬他觉得麻烦的废弃材料,后来发展为人类、铁块、垃圾,最终,他发觉那家伙甚至需要被供养。

  处理掉也相当麻烦,只好任由那家伙在每个楼层之间的黑暗中生长着,它几乎不离开幽暗的环境,智能方面,则优先攻击溯行军——现在看来,还包括付丧神们。

  “是新的客人们啊。”沉闷的撞击声不断传来,草薙炼扫兴地瞥了一眼玻璃,不知为何,细密的裂纹从周围向内开始蔓延,看样子很快就会碎掉,“哎呀,真是不结实的家伙。”

  有种不妙的预感。

  堆积起来的不妙预感实在太多了,他似乎有些懒得回避。这具人偶身体的耳力相当好,隔着刻意没有认真选择的非隔音材质,他能听到肉块绞碎墙壁的声音,留着这团家伙存在果然是个变数,越靠近裂缝的门扉,这些生物就会变得越奇怪。

  在他思考之间,墙壁不可思议地破碎了,仿佛只是豆腐块做的玩具,被无法辨认面目的肉团完全卷入口中。

  和其他地方连通的墙壁出现了空旷,肉色的洪流从豁口涌入室内,将所见的一切吞噬。草薙炼眨了眨眼,肉块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冲了过来,接着出现在空隙一隅的,是他曾经见过的蓝色衣角。

  “……喔。是三日月宗近啊。”他小声感叹着,看向作为出口的另一扇门,“作为反派,仓皇逃走之类的有点逊吧?”

  他的声音被肉团所淹没,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了他,肉团不知疲倦地冲撞、生长,卷碎下一面墙壁,撞入更加深沉的黑暗当中。

  “这里真的没有总电闸吗?”

  草薙探出头,大声抱怨。

  那团肉从黑暗的地带一路追着他们来到这里,不过它的智能不够,依靠惯性撞塌墙壁后,干脆直接冲向前方。他们在会议室的交接处找到缝隙,三日月当即斩开可能堵塞这里的肉块,任由怪物冲了出去。

  被斩落在地的肉糜甚至还会蠕动,草薙余光看到琴酒不爽地用刀尖将它们钉到地面上。片刻后,试图移动的肉糜也失去了活力。

  他该不会讨厌这类型吧……草薙默默记在本子上。

  只有这间宽阔的会议室开着灯。

  看起来应该可以容纳二十以上的人数开会讨论,因此装嵌的白炽灯也相当明亮,与一路以来幽暗的环境相比,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不适应。肉团横冲直撞时,将一部分白炽灯撞碎,连玻璃碎片也被它吞食掉了,然而还是剩下强烈的白光,它仿佛在躲藏它们,毫不犹豫地冲进更深处的黑暗里了。

  “它的眼睛不太好呢,真可怜。”三日月若有所思,“只能用那样的姿态存活在黑暗里,无法得到解脱。”

  他的眼中蕴含着一丝悲悯的情绪,彷如注视着可怜人类的神明,切身为他们的遭遇而感到悲伤。

  一期一振看向头顶的灯光:“它……害怕光明?”

  想来也是,其余地方可以被做成了幽暗的通道,用来迷惑路过者的感官,他们匆忙经过,也没有来得及检查其他房间的电灯是否完好。不过怎么想也不可能在会议室里找到总电闸就是了,草薙叹了口气,看到伽蓝的影子穿过正在检查碎裂玻璃门的乱藤四郎,径直走向圆桌最前面。

  草薙眨了眨眼:“伽蓝?”

  伽蓝停了下来,前面的墙壁被撞破了,露出漆黑的、下一个房间的空洞,他遥遥指着那片漆黑之中,仿佛想提醒什么。

  草薙炼在那里。

  青年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经过的所有房间里,都不存在灯光这种东西,唯独会议室里如此明亮,触动着他的神经。大约称得上是直觉的东西,完全支配了他——至少在片刻之前,草薙炼曾路过或者待在这里。

  “——他被那家伙卷进去了吗?”琴酒眯起双眼,注视黑暗之内,仿佛有东西正在蠕动,“但这是他的造物对吧?”

  “呀……不过我们也不能和那东西僵持太久。”

  草薙喃喃自语。

  付丧神的刀刃没办法对付它,虽然攻击力没那么厉害,能力和智力都有限,却也不能放着他在这里继续。只要进入黑暗的地方就会被进攻,但不知为何,这种生物渴求着他的血液,只要把它们分给这家伙,就能轻而易举地毒死它。

  问题只在于怎么让它……

  “你在想什么?”

  不愧是各种意义上非常了解他的人,琴酒第一时间投给他怀疑的目光。

  草薙这才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琴酒看起来大有“你不说出来的话,干脆找条链子把你绑在手上如何”的架势,草薙为自己恶趣味的脑补感到一阵好笑。他轻咳两声,“太激动了……毕竟仇人就在眼前嘛。”

  这种时候是不是稍微流两滴眼泪比较好?还是应该表现得更加愤慨——

  “抱歉。”琴酒忽然道,“也许不应该让你过来的。”

  喂,不要忽然信了,这样我会有负罪感的,而且为什么突然演这么深情的戏码啊。草薙默默吐槽着,三日月还冲他心情极好地摇了摇手。

  “一期一振,请求出阵。”

  军服青年忽然严肃道,他的刀刃已然对准黑暗,眼眸中闪烁着星点仇恨的火光。秋田的口中漏出一句充满了忧虑的“一期哥”,但很快又沉默不语,他大概理解了对方的心情。

  导致一期一振所有遭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家伙。

  “——倒不是请求不请求的问题啦,这是你自己的意志,我怎样都不会干涉。”

  “感激不尽。”

  一期一振微微垂眸。

  他自身如同一柄利刃,冲进黑暗之中。草薙愣了片刻,趁着琴酒也做好战斗势态,试图溜进缝隙当中,却被一柄利刃挡住了,是从斯库瓦罗那里得到的上等好剑。

  “会有其他方法的。”琴酒没有看他,“不要再使用你的血了。”

  “……这是个误会我可以解释……”

  “听到了吗?”

  “风太大我听不——”

  巨大的轰鸣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只能看到蓝色翻飞在黑暗当中,是上前帮助一期一振的三日月。他急促退入会议室之中,面色凝重。

  轱辘轱辘,什么东西从黑暗里滚了出来。

  是一截已经碎掉的药品,里面曾经装有某样液体,现在只剩下零星几滴还粘在光滑的内表面。接着,他看到那团肉从黑暗中延伸了出来,发出尖利的嚎叫,由于它没有嘴巴,所以也分不清这凄厉的声音到底从何而来。

  “糟糕了。”一期一振挥去紧紧缠着刀刃的肉糜,“它究竟吃掉了什么东西——”

  药剂……?

  草薙抬起头,与之前一样样貌亵渎的肉团,正撞向这里,它的呼喊声更加刺耳,模糊的呻/吟也变得异常清晰。被吞掉的部分正在求助、诅咒、咒骂。它们瞬间遮蔽掉了灯光,草薙感觉到琴酒拉住了他的右手,但是,传来的却是两种力度。

  相反的力度。

  他低下头,阴影当中,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可以看出对方的皮肤上存在划伤,然而,他毫不在意。那张漂亮的脸此刻也已经留下伤口,青蓝的长发扭卷成一团,正中央的面庞上,挂着伽蓝绝不会露出的扭曲表情。

  “好久不见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