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17章

  书房的南侧有一只贴墙而立的五斗柜,上头摆了一层大大小小的镶框照片。俞晓旸在书桌前落座,打眼望向柜台,最右侧的一张十寸大小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今天来得好早呀。”朴永烈端着一套茶具过来,他放下茶壶,发现俞晓旸正在看五斗柜上的照片。他挑眉朝那厢一扫,很快就心领神会。

  “在看俞亮吗?”

  “哦。”俞晓旸转头看他,脸上有点抱歉,“我来得太早了吗?”

  “那倒没有,我又不睡懒觉。”

  朴永烈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拎起茶壶,“这几天,睡得还安稳吗?”

  他把斟满的茶杯推给俞晓旸。男人微微颔首,接过杯子。

  “还行吧。”

  “怎么样?退役以后是不是比之前要舒服多啦?”朴永烈笑着问道。

  俞晓旸稍稍勾了勾嘴角。“我不像你,可以闭门谢客地去做那些事。”他又看向五斗柜,“不过每天要做的事情跟以前都不一样了,倒是新鲜。”

  朴永烈举杯细细地抿了一口,也慢慢转头,看向俞晓旸张望的地方。

  “不管做什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不是吗?”

  “是啊。”

  俞晓旸拿起杯子。

  “说起来,这个点了,时光还在睡吗?”他问。

  “啊?你问时光的事?”朴永烈挑眉,对这种多出来的关心略感意外。“他起得也很早,说是想定定心,出去跑步了。”

  “嗯。”俞晓旸放下杯子。

  热气从茶水杯中往上冒,扑腾在他稍显疲态的脸上。

  朴永烈笑了一下,他说:“你啊,真是别扭。”

  “嗯?怎么了?”

  “宁愿到我家来看你儿子的照片,打探他比赛对手的情况,也不愿意上门去找他吃顿饭。”“哦,呵呵……”俞晓旸歪起嘴角,笑容莫名显得憨厚,“也许吧。”

  他叹了口气,右手指向五斗柜上:“那张照片,是他以前来这儿的时候照的吗?”

  小男孩搂着秋田犬脖子的合影。

  “嗯。我记得这条狗……好像还是羽根先生的。”

  “哦。”

  “那段时间羽根先生恰好来访学,就一直捎着这条狗。嗯……我记得这条狗已经很老了,见到人也不怕,每天都安静地趴在研修室等羽根先生回来。俞亮是什么时候碰见它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不过这孩子当时看起来很喜欢它,每天下了研究会都会去摸一摸,哈哈哈,当然是偷偷背着羽根先生的。

  “羽根先生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当时没怎么介怀,只是说了句,这孩子每天都在跟狗玩,将来不成器怎么办。”朴永烈脸上挂着笑容,又望着那张照片,娓娓而谈:“不过,我想的倒不是这样。

  “九岁就只身从中国来到这里的少年,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在首尔那种地方生活很孤独吧,所以只好跟狗狗作伴,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那个时候,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就出国学棋的少年并不多,不像现在,去日本或者去中国下棋,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新鲜了。可是,像当年的俞亮一样的孩子,现在还会不会有呢?我想人的孤独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吧。

  “棋院那里纪录片的制作人说,他们觉得围棋的启蒙应该是越早越好,现在的围棋少年,启蒙年纪都在四、五岁,七八岁学都算晚了。这几年里去棋院看看,也会觉得那里的研修生年纪一年比一年更小。这大概就是令人担心的地方吧。这些孩子从四、五岁开始就过着只有围棋的生活,却没有人给他们讲述围棋之外的世界得是怎么样。这样做真的好吗?我不太清楚。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面对这种事的机会了。”

  俞晓旸停顿了很久,才轻轻一笑。他说:

  “朴夫人当年愿意委屈自己嫁给你,应该不是出于冲动吧。”

  “哎哟。”男人往后一仰,连连摇头,“你可别笑话我了,真叫人受不了。”

  他抿着含笑的嘴角拎起茶壶,壶嘴对准杯口,咕噜噜地倒下一注冒着烟的水来。

  冒着烟的水连成一大片水幕,从汉江另一头略高的地方倾泻而下,远目望去,像一道横贯两岸的小型瀑布。

  跑到大桥中部,时光扶着膝盖,暂停下来喘气。脖子上挂的毛巾已经湿透了,多余的汗把他脖子外围一圈的衣领洇出水印。他抹了把脸上挂的汗,逆着跨江大桥路面的车流往另一头慢跑过去,两眼不时望见远方水面与天相接的地方。清晨的朝阳正晃悠悠地从水下升起,还未散去的晨雾将它染上一层浅淡的烟灰色。

  他跑到大桥中段,脚步放得更慢了些。

  早起能给人带来更多的白天时间,这种充裕足以让人有一种可以多做很多事的感觉。

  江风袭来,站在大桥中段,时光张开双臂。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对着水面大声呐喊起来:

  “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一定——会——成——功——的!”

  湃的,就像这汉江的水一样汹涌而来。

  “对这回比赛有多少把握呢?”比赛之前,小段曾经这样问过时光。

  时光想了想,微笑着回答他:

  “我下好自己的棋就够了。”

  强者不怯,弱者不欺,善始克终,一以贯之,这就是时光的博弈之道。

  北京时间早上八点整,白川和安太善业已在直播室里就位。

  “比赛之前倒是没有感觉,但比赛一旦开始,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白川感慨道。

  “对观众来说对局还是会比较漫长的,对棋手来说的话也许不是这样,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不够用。”安太善笑了笑。

  “今年的三星杯可谓是新人迭出啊,不管是中国还是韩国,都有第一次参赛就闯入八强的棋手,往年好像都没有见到这种现象。太善先生觉得这是否是一种新浪潮来临的征兆呢?”

  “嗯……从棋手的年纪来说,确实是一批新人。但是是否能成为‘新浪潮’,这个问题我还没有什么结论。最近一年多以来,网路上一些棋友的讨论我也经常会看,‘新浪潮’嘛,到底是怎么个新法?是棋手都是新人,还是说会给棋坛带来一种新气象?如果只是有很多新人棋手加入,那么这股‘新浪潮’未必就能起得来,毕竟现役的每一个棋手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我理解的‘新浪潮’,还是得像,譬如说法国的电影‘新浪潮’啊,什么‘新艺术’啊,这种能拓展前人的技艺,在一个领域里刮起新风的运动。就这点来说的话,虽然今年比以往出线了更多的新人,但正因为他们都还很年轻,所以短时间内很难去要求他们做出什么革新或者改变,因为现阶段大部分的新人棋手仍然还是处于一个模仿他人的阶段。这就像一个门槛,他们要花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可以完全越过这个门槛,越过去以后才能谈创造自己的东西。”

  “不过,我们还是应当对他们抱有期待吧。”

  “那当然。其实我最敬佩的还是俞晓旸九段,他无疑是本次比赛中年龄比较大的棋手,但是我们可以看见的是,纵然他的年龄、资历都摆在那里,他也没有局限于自己过去所获得的东西。我从他的第一局开始,一直到十六进八对他儿子俞亮的那一局,一局不落地看完。可以说他始终都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调整自己去适应新的对局和变化。对他这个年纪的棋手来说,能有这样的心气是十分可贵的。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但他对围棋的探索精神将永远感染着我们。我想他已经不需要再用三星杯的名次去证明什么了,三星杯应该以自己能邀请到这样的棋手而骄傲。”

  “说到俞晓旸九段的话,他的儿子在这次比赛中显然拥有更高的话题度,尤其是十六进八之后。”

  “是的,俞亮这位棋手,早年在我们韩国棋院修习的时候也是很受关注的。当然那个时候受”关注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父亲俞晓旸九段。”

  “俞亮也被认为是围棋‘新浪潮’的领军人物之一呢。”

  “领军人物的话,倒不是很重要,这只是一个名头而已。我记得以前爱因斯坦形容居里夫人,说她是‘不被盛名腐化的人’,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对年轻的棋手来说,盛名不一定就是好事,反过来说,没有盛名也不一定是坏事。当然啦,我们最终还是要比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捋起袖子做了个秀肌肉的姿势,“这个厉害,能赢,那你怎么吹都不过分;相反,你平时训练赛下得再好,读盘能力再优秀,上了赛场赢不了,那也不会算数。以前日本人那个布局多好看,当年‘韩国流’刚出现的时候,那些日本棋手,他们都看不惯的,嫌下”

  得难看,后来时过境迁,韩国流慢慢赢得多了,他们不想承认也得承认。我们这个圈就是这样的。”

  白川被他说得大笑起来。他笑完,抬头觑了眼表,说:“比赛会场那头已经开始猜先了。”“是的。”

  “好,那我们就开始正式播送了。”白川转向镜头,“现在为观众朋友们直播解说的是今年的三星杯八进四决赛,对局双方为俞亮七段和时光二段。”

  “猜先结果是俞亮七段执黑,时光二段执白。唔……俞亮这个棋手应该是很喜欢执黑的,我觉得时光二段执白也更好一些,这一回算是理想的配置。”

  “时光二段的话,可能还有很多棋迷不太熟悉他。其实他在今年的棋王战上已经有了很优秀的表现,作为第一次参加三星杯这样世界大赛的棋手,他的成绩可以说是非常不俗。”

  “时光二段呢,北斗杯期间我们见过一面。还是今年春天的事情了。”安太善抱着双臂,盯着直播屏接话,“我当时有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位棋手好像棋运不是很好,因为我之前没怎”么看到过他比赛的棋谱嘛,也没太听说他的名字。”

  “啊,这个就……”白川抿起嘴,略带无奈地笑了笑。

  “就是因为了解得太少,所以当时北斗杯对弈期间,棋院方面的,不管是参赛的棋手,还是参与组织的棋手,第一次跟他对弈以后的感觉就是……懵了。懵了,你知道吧?”

  “哈哈哈哈……好像能想象得出来。”

  “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时光这位棋手就像是外星人那样。我们都不太清楚,为什么你这么强但我们之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你?哪怕是说现在我们在新一辈的中国棋手中最熟知的人还是杨海、陆力、俞亮这些人,时光这个名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之前甚至没有见过。也就是在北斗杯结束以后的这么一段时间内,棋院里才开始有人关注到他,我想对于中国的棋迷来讲可能也是这么个情况。”

  “是这样。”白川连连点头,“当然我对时光的关注应该比一般人要更早一些。我想今天跟他对局的俞亮七段,对他关注得应该也比别人要早。为什么呢?因为你看他们两位的行棋风格,俞亮的棋路整体来说是有八十年代日本超一流棋手的那种风范的,我觉得这应该跟他的授业老师朴永烈九段有关系。虽然我们经常形容他下棋‘力大砖飞’,但是他本人的棋形甚至可以称得上很漂亮,这一点也是跟韩国流那种寸草不生的架势完全区分开来的;再看时光,这位棋手他的风格嗯……也是有一种复古的感觉在里面。所以我想这种棋路上的接近会让他们两位之间在对弈时更加心有灵犀,也有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意思在里面。”

  “时光二段的话,他的行棋风格可能给人的感觉要更古早一点,像本次布局阶段,你看他用的缔角。”安太善屈起食指扣了几下磁力演示棋盘,“在这里缔角其实是很普通的一手,只不过这种下法现在堪称‘绝迹’了。我上一次见到它还是在武宫正树九段跟小林光一九段的对局中,当然那个时候缔角就已经不是很常见的应手方式了。

  “现在我们来看这一手缔角。一般而言像今天这局比赛,白第六手会选择采用高中国流布局,或者三路六列上挂角,这是一种比较积极的下法。因为时光二段今天执白,他已经是后手了,那么对他来说,打破黑棋的先手效应是必然之路。要打破先手效应,他就得做点”什么让自己的棋势变宽,这也是下棋时的一个常识。”

  “好现在黑棋第九手,单挂,还是走的定式。”

  “看他们两位下棋有时候会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啊。”安太善抚掌笑道,“不像是年轻人的对局,双方都是用一种平稳自如的方式在推进。”他用右手手掌做了一个往前推的动”

  作,“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他们在中盘阶段要怎么变化,而这两位棋手风格差异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在中盘。尤其是时光,他的对局风格实在是,太稳定了。有一种对他的误解,是觉得他棋风软,但他其实是算路比较精确,赢得沉稳冷静,这种棋在视觉上是不如俞亮或者高永夏这些同龄棋手有杀伤力的,但是这就是他个人的一种风格。我们之前也说过,围棋它不是用来看的,它是博弈,只要能赢,再难看的风格也是好风格。”

  白川慢慢地应声:“有时候看时光的棋,会想起当年的本因坊九连胜高川格先生。”

  安太善愣了一下,他朝演示棋盘看了又看,笑起来:“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感觉还确实有点像。”

  不过,号称“流水不争先”的高川格在快节奏高强度的扳手腕中就会有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风险,今天的时光也会如此吗?

  紧紧盯着直播镜头里的棋局,白川吞了吞唾沫,感觉到胸口中正渐渐挤满了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