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把椅子踢回桌底,杨海拍拍手,直起腰。这时,训练室的门被扣响了。他掉过头,看见方绪靠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哟。”
“怎么就你一个人?”方绪问道。
“他们呐?嗯……明天估计得有一批要回国,今晚说是要跟韩国和日本的棋手去明洞唱卡拉OK呢。”
“去明洞?嚯。”方绪挑眉,“还真会玩。”
“呵呵,小孩子嘛,都是爱玩的。”
他见方绪进来,随手拎出后排的椅子,推给对方一把。
方绪随意坐了下来。他看着杨海擦拭棋盘的侧影,又问:
“那你呢?端着前辈的架子不肯跟后辈唱K吗?老陆和老王也去了吧?”
“去了。哈哈……老陆去就够了。老王他不喜欢这种活动,回酒店睡觉了。至于我的话,还是当一个‘下饱棋懒得动’的前辈吧。”
扣好棋盒的盖子,杨海舒了口气,在方绪右列的座位上坐下。
外边的天已经黑了,棋院前的好几条路径上都开了灯。几排楼上的窗口零星地亮着,像夜空中的星星。
里头则暖和得叫人昏昏欲睡。
“……抽烟吗?”
他从裤兜里掏了一盒烟,脸往门外一崴:“出去抽?”
“不用,戒了。”方绪笑道。
“可以啊你。”
“本来我烟瘾就不大,只是办围达那会儿每天烦心,这才染上。后来吧,戒了就戒了。”杨海听罢,浅浅地笑了笑。
“不抽就不抽,戒了好。”
他把那盒烟塞回兜里。
“说起来,你是陪着俞晓旸九段来的吗?”
“也不全是为了他,我自己也想来的。”
杨海瞧了他一眼,淡淡地接道:“想来,但不想来这下棋?”
方绪回望他,没回话。
“哎。不说那扫兴的了。”杨海翘起腿,摸着自己的膝盖,左手放在桌面上拍着,“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方绪微抿起嘴,垂下眼睛。
“那你呢?明天也跟他们一起回国?”
“那不然呢?”杨海的眼睛朝他轱辘转了一下,好笑地转回去,“韩国棋院的人还没走呢,现在棋院里只有老桑一个人替我跟俞亮代班。俞亮么,他晋级了,那得继续比赛不是;我这既然都没晋级,那还不赶紧回去?”
方绪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说:“小亮,跟你处得还好吧?”
“还行吧。”杨海扶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当队友应该挺好的,不过嘛……”“不过?”
“可能还是跟我有点代沟吧。”
“啧,你才多大啊这么老气横秋的?”方绪朝他挤眼睛。
“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呀。
“不过呢,你说的对,他也没那么难相处,只是经常容易被误会而已。毕竟看着他的棋,就能想象得到他是怎么长大的。小孩子嘛,大多都没什么主意,意志力估计也很差,今天想东,明天就想西,更不用说为了什么目标而拼尽一切了。凭他那种气性,大概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杨海讲完,顿了顿,才又说:
“就和你一样。”
他看向方绪。
方绪一愣,他的眼神倏然有几分晃动。
“嘁。”他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说得好好的,聊到我干嘛。”
“也没什么,就是……有时候坐在训练室里,就会想起以前你还在队里时的样子。我记得那时候也是赵冰封他们当的领队,哎哟我的天哪。”
“嗯,赵冰封那会儿可胖了,有三个老陆那么宽,走过座位时那个屁股都快赶上桌宽了。”方绪用手掌比划了一下。
“啊哈哈哈哈哈,对对对。我还记得那几年队里有外地来的小队员,平生头一次住集体宿舍,晚上想家蒙被子哭睡不着,你还吓唬人家,说‘你再不睡当心赵冰封一屁股坐死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这个人,真是狗都嫌啊。”
的。”
了他。
“老杨。”
“嗯。”
“我们……还是朋友吧?”
杨海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我们棋院再见吧,方绪。”他这样答道。
入夜后的棋院跟白天的看起来大不相同,尽管繁华的街道和马路离这儿只有咫尺之遥,踏入贯通南北的草坪栈道时,你依然可以感觉到一股睡眠般的宁静。
一支歌:
“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i]……”
背景音乐逐渐淡去,时光带头在包厢里拍起了手掌:
“Good!Good!歪瑞顾的!陆师兄声音真好听。”
“能不能来点活泼的歌啊,《大约在冬季》怎么行啊!齐秦都跟王祖贤分手多少年了啊!”穆青春在点歌机前一边点一边吐槽。
“那也比你唱得好啊!你唱的歌唱来唱去就那几样,不是《莫妮卡》就是《耶利亚女郎》[ii],唱得还跑调,张国荣和童安格来听都要揍你!”时光扭头就嘲他。
“那也比你强!”穆青春一看他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瞬间抄起话筒丢给他:“你行你上!你都没唱过!”
呢!来时光你就即兴表演一首《Super Star》好了。”
“好你个头,我又不是女的!”时光拿话筒敲他。
旁边的羽根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捡起两支话筒,把一支扔给松田觉。“你们不点那就我们唱了。”他拉高嗓子在音响鼎沸的包厢里对时光他们道。
“没事没事,你来吧来吧,不够我这边还有根话筒呢。”时光把手里的话筒伸他。结果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高永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着嗓门大喊:
“他们日本人都已经唱了好多首了啊!我们韩国的到现在都没能唱几首呢!”
“那能怪谁?”松田笑着冲他吼:“你们棋院就来了你和刘英时两个人!那个刘英时到现在都在吃!”
可能是因为听到了包厢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正凑在茶几前跟岳智、沈一朗和邓柯平瓜分果盘的刘英时立刻高举右手:“我在这!”
高永夏翻了个白眼,扭头教训后辈:“在你个头,吃你的瓜吧!”
刘英时被他一吼,嘴里一块西瓜吓得溜下去一半。他用力咽了几下,呆呆地答道:“好的。”
包厢里另一头,伴奏背景已经轰隆响了起来。穆青春抬眼一看,嘴里可乐都喷了:“卧槽,你们多大的人了还唱迪迦奥特曼?”
“瞅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一看就是不相信光的人。”小林用可乐瓶戳着他说。
时光支着下巴看他俩人拌嘴,一面觉得包厢里暖气烘得人暖乎乎的,他摸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是热的。
卡拉OK包厢里唱什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音乐伴奏在低音炮和高音喇叭的作用下汇聚成一片噪音的海洋,把人和人的说话声都淹没了。但这片噪音却是欢腾而快乐的,所以时光并不讨厌它。他托着下巴,须臾有些放空,目光在周围流连一圈,突然落到长发的角落里。
俞亮就坐在那里,他似乎只是看着KTV的投影屏。四周满是勾肩搭背、交头接耳的人,直衬得他是那么格格不入。
时光望了他许久,转头看见已经有人把麦克风还了回来。
“下一首有人吗?”他问旁边的小林。
“啥,你要唱了?那快去点啊,晚了又有别人唱了。”
“那行。”时光点头,越过他拍了一下穆青春的肩膀:“来来来,小伙子,给我点一首歌。”“去你的,自己点。”穆青春努嘴。
“嘁……自己来就自己来。”
时光朝他做了个鬼脸,离了位置去点歌。
KTV的投影幕上不久就显示出了下一首歌的提示。时光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后边传来小林等人的起哄声,他不太敢往后看,对着投影幕上的歌词一句一句地唱起来: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
“是那伤感的记忆。
“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以往片刻欢笑仍挂在脸上。
“愿你此刻可会知。”“是我衷心地说声: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你共我……[iii]”
他唱完歌,放下麦克风,揉揉有点发僵的肩膀。转头的一瞬间,他瞥见那道角落里站起来的人影。
他只是任由自己的目光穿过包厢里互相聚在一起欢乐的人们,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的身影。他一定也在看着自己,他确信。
“好了,你们都唱完了,那就轮到我了。”
沈一朗从后边的沙发上站起来,抓起话筒,“我定段以后就没唱过K了,还不知道能唱成什么样。”他笑道。
音响开始播放下一首歌的伴奏音乐,沈一朗也开始唱起来: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这首歌小林也听过,沈一朗唱着唱着,他也从桌上顺了一支麦克风加入:“谁能不顾自己的家园,抛开记忆中的童年?
“谁能忍心看那昨日的忧愁,带走我们的笑容?
“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
“让久违不见的泪水,滋润了你的面容。”
也许是受到歌声的感染,也许是被小林的加入所启发,接下来,包厢里其他听过这首歌的棋手也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用剩下的两支麦克风一段又一段拼凑着唱起了这支歌。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iv]
包厢里原本是吵闹的,但很奇怪的是,对于此间的每一位棋手而言,当这首歌响起,世界仿佛停转般安静下来。虽然这合唱声并不和谐,它夹杂了很多因为忘词或语言不通而带来的停顿、乱哼或跑调,但这不曾影响他们歌唱的热情,就连一直倚靠沙发角落里的俞亮,都不免在心里回荡着这支歌的旋律。
明天会怎么样呢?会更好吗?还是更坏?如此令人担忧的事情,都在大家站起身来,挨在一起合唱的那一刻烟消云散。纵然这其中甚至有人从没听过这首歌,但他们听懂了这汇聚成一块的旋律,以及歌唱着这旋律的人的心声。明天,这个包厢里将有一半的人要离开此地,而剩下的人则要继续赴往高峰,不过现在的包厢里,没有人会去考虑离别的忧郁,只有歌声在耳畔不断萦绕,绕着你也绕着我。
梦想好像仍然是遥远的,大概明天实际上也与梦想一样遥不可及。但只要人和人还站在一起,明天就一定会到达。
[i]齐秦《大约在冬季》,据说是写给女友王祖贤的作品。
[ii]
[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