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从后门进去,首先吸引他眼球的是好几架设在会议室最后方的长炮。目光往前转,两个胸前挂着工作牌的人正压着嗓音交谈着什么,他们的手上各持一台相机。
赛位置。目前,那些位置上的名字还是空的。
“时光!”
小林小声坐在后排叫他,“赶紧去!抽签了!”
时光朝他遥遥摆手,从会议厅另一层溜了过去。
“从十六进八开始就有比赛跟踪拍摄了呀。”松田向后瞧了一眼,说话声中隐隐有些不甘。
“上电视了上电视了!”小林抓住前面的椅背,在自己的位子上前后轻晃,“我也好想上电视哦,可惜没有我。”
羽根缩着脖子,尽量把脑袋压低,鬼鬼祟祟地躲着后方的长炮镜头。“连抽签都要拍吗?好像没必要吧。”
“现在只是十六强的比赛,往八强以后说不定还有棋手专访呢。”松田答道。“嘁。”羽根托起下巴,砸了咂嘴。“真是神气死了,那帮人。”
“那也没有办法啊,毕竟我们太菜了。”小林转头说。
“闭嘴,有必要说这么清楚吗?”
“有什么要紧的嘛!反正明年还能再来。”
“可恶……”
羽根努努嘴,把脸撇了过去。
“我倒觉得他们不一定能神气哦。”松田抱着双臂,朝抽签的地方眯起眼睛,“毕竟,剩下的十六个人里,不是韩国人就是中国人,每个人都有几率抽到自己的队友不是吗?”
他屈起食指的关节,轻轻抵在下巴上:“同室操戈,彼此都知根知底,交手的时候往往有可能更难办。”
“不要说同室操戈了。”羽根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狭着右眼说,“俞亮和俞晓旸、李赫昌和高永夏,他们都进了十六强,碰上岂不是更头大。”
“不过,碰上又怎么样呢……碰上什么都得下啊。”小林说。
不论是谁。
伸手从签箱里抓出那张白纸,时光把它握在手心里,狠狠地闭上眼睛。
缓了好几分钟,他才展开那张签纸。
“八号啊。”后头突然有人靠在他的肩上,“那就是我了。”
时光转过头,看见那名青年正龇牙冲自己微笑,手里上下曳动着一团签纸,上头赫然也写着“8”。
是杨海啊……
时光攥紧手里的签纸,心里一时有种说不出的庆幸。他把那团纸收好,余光感觉到一道高挑的人影从签箱另一侧走上来,转眼望去,正是俞亮。
俞亮也掏出了他的签纸。会议厅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光洒在他额前耷拉的刘海上,看了看签纸的内容,他把它默默地叠了回去。
“喂……”
时光向他招了几下手,然而他充耳不闻,径直走回了会议厅的后座。
“干嘛啊。”时光挠头,杨海拍拍他的肩膀,倒钩拇指往西侧竖去:“我们去那里坐吧。”十分钟之后,对决名单终于公布。
后排的长炮镜头“咔嚓”连闪了好几下,镁光一道道劈在前方刚刚公布的对决席位表上。
这张表一亮相,原本还安静待在自己位置上的棋手们瞬间哗然。好几双坐在前排的眼睛都齐刷刷地往后看,连高永夏都扭过了头。时光更是早就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张对决表上公布的结果。
三星杯本赛第二轮,那个在赛前就被大家预估了很久的对局终于成真了。在“幸运外卡”俞晓旸的名字旁边,俞亮的名字赫然在目。
“……俞晓旸与……俞亮的对决啊……”松田也愣愣地看着前方。不久他笑了一下,“真的不是故意安排的吗?”
“时也命也啊……”小林眨巴着眼睛回答。
“喂,你觉得谁会赢?”后排的韩国棋手间小声地议论起来。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俞晓旸啊!”
“可是,俞、俞亮也很强啊?不一定会输的吧……”
“唔,棋力的话,我还是觉得俞晓旸更厉害。不过……他年纪已经大了,来参赛又不像年轻棋手一样有冲劲,竞技状态不佳输给他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时光向那厢瞥了一眼,转回头。
“居然是这种结果啊,好可惜哦,要是我能在研修室里观战就好了……”杨海抓着后脑勺说。
“海哥,你可是我的对手哦。”时光朝他挥舞手里的签纸团,“比赛时可不要分心啊。”他的瞳仁里倒映出闪亮的碎光,璨璨地落在杨海的眼里。
杨海瞧了瞧他,吹了声口哨,换了条手臂枕在脑后。
“要你提醒。”他看着天花板说。
就如会议厅里几乎所有的棋手所料的那样,俞晓旸和俞亮的对局在抽签结果公布后的半天之内几乎瞬间就传爆了中日韩三国所有的围棋讨论群和交友圈。仅仅是围达网一家的论坛上,关于比赛的预测和两人棋路的分析就开出了二十几栋高楼。一夜之间,两俞之战成了围棋网上的主要话题,方绪甚至为此专门让技术员在网页上临时开辟出了一块三星杯专版,而新开的专版同样在半天之内就架了十几栋瞄准两俞的高楼。俞亮和俞晓旸的对局一时间风头无两,同期的其它对局甚至都因此失去了一些关注度。
“如果大家都只关注俞晓旸九段和俞亮七段的对局,那我们棋院的棋手会没有关注度的呀……”面对这种现状,忧心忡忡的KBS体育社负责人不免向李赫昌抱怨。
“虽说是这样,可是……我们棋院的棋手,大概也很期待他们的比赛吧。”李赫昌略带歉意地朝他笑笑,“毕竟这是围棋,不是广告。我想这盘棋的棋谱,将来一定会名留三星杯的赛史,因为这不单单是两个棋手的顶尖对决,俞晓旸和俞亮,他们的名字背后是两个时代。”
抽签会隔天的中午,韩国KBS旗下的《体育周报》用大半幅版面报道了第二轮赛事。据传《周报》原本还打算请朴永烈九段执笔预测两俞之战的结果,但这份邀请却被朴永烈所拒绝。
“下棋确实都有输赢,但在这种难得的高水平对局上,我觉得结果并不重要。”朴永烈说。
总有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对棋手而言,想赢或许并不是最强烈的愿望,但不想输一定是。不想输、不想辜负,更重要的是不想让自己被重重大山挡在眼前,也不想被洪流冲在岸上。
镜头调整,俞晓旸和俞亮,大山和洪流,终于在这世上最顶级的赛事中相遇。离入场还有三十来分钟,时光躲在洗手间的隔板里缓缓地平复着呼吸。
昨晚他睡得很早,跟俞亮打完招呼后就回房了。说也奇怪,一宿无梦,明明休息得到位, 第二天在餐厅看见杨海时却迟来地紧张起来。反而是杨海,见怪不怪地拍拍他,嘱咐道:“少吃点东西。”
“……啊?”时光听得打炒饭的手一顿。
“万一到时候紧张得吐出来就不好了,不是没有先例哦。”杨海说着,悄悄冲背后的陆力挤眼睛。
“咦,你叫我了吗?”陆力冷不丁回头,左眉在镜片后抬高。
“呃,没有没有没有,我跟时光说话呢。”杨海一个刹车停住手,讪笑着捶他的肩。时光看着他俩,左嘴角一抽一抽的:“那还真是谢谢您提点呐。”
在杨海的善意提醒下,时光早饭甚至只吃了一个馒头。
他早早就来到会场外,进洗手间冷静了足足十来分钟,外头的走廊上才三三两两来了人。像三星杯这种国际赛事,海内外的围棋社团或媒体都会来报道,一想到待会儿出去又得撞上一堆人,他瘪了瘪嘴,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隔间门板外同时走进来一个人。那脚步来回踱了几下,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起先时光并没留意。没一会工夫,隔间外响起水龙头拧开的声音。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时光发了一会呆,才略感到异样。
水流不断灌满他的手心,又不停地溢到池子下边去。
时光呆呆地瞧了一会他的背影,遂拧起眉心。他摸了摸鼻子,单手撑在洗手间的门板上,侧身往门上哒哒哒扣了好几下。
“嘿,嘿,哥们儿?”
俞亮一愣。
他从水池上转头,看见时光半副身子倚在门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见到他转头,时光伸出食指和拇指,掐住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我还以为你洗手洗傻了呢。”他单手插着腰笑道。
俞亮轻轻一笑,视线往水池又垂下去。
他用拇指捏停水龙头。一道青筋横贯过他的手背,鼓在腕部。
“你紧张?”
时光掀起眼睛,望着他。
维持着拧停龙头的姿势,俞亮迟疑了良久。
“都到这里了——”
“紧张,还是不紧张?”
时光很少有这么直接打断俞亮话的时候。俞亮不禁又抬眼,看见时光歪着脑袋瞅自己。他叹了口气,倏然笑了。
“紧张。”他说。
“哦……”
时光把这声“哦”答得阴阳起伏,他从门板边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臂。
突然,洗手间的地砖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摩擦声。某一道隔间的门板被“砰”地关上,很快,外边恢复了无人的状态。
而隔间的门板内,低而绵长的呼吸来来回回萦绕在两张嘴之间。
俞亮满眼惊讶。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只是猝不及防地被时光拉进这里。听见时光给门落锁的声响,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眼看时光撑起双臂,把他拢在自己跟隔间的墙之间。
隔间顶部暖黄色的灯在时光抬起来的眼眸中变成两点晃晃的金色光点。当它们执着且单纯地投来时,俞亮倒抽了一口气。
“……干什么?”
“闭上眼睛。”
“你——”
“时间不多了,快。”时光拍了他一下。
俞亮无奈地笑了。
他慢慢闭上眼。
一团热乎乎的气息徐徐喷在他的鼻尖和下巴上,他的手瞬间攥了起来。当嘴唇被一片柔软的肌肤贴住时,他“咦”了一声,诧异地瞪大眼睛。
“没让你看,我会不好意思的。”时光咬了一下他的嘴角。
“时光,你、你……”
“深呼吸。”
时光红着脸,上下唇张合着,贴在他的唇珠上轻轻地吸气——吐气,“就像这样,你懂吗?”
他的双唇贴住俞亮的,再一次做出吸气和吐气时的张合,引导着俞亮的嘴唇跟他一块动作。
走廊里的脚步声已经愈发见长,然而它们暂时都被隔间的门挡在外头。
在时光气息的包围下,俞亮的眼睛渐渐从瞪大恢复为平静。
呼——吸——
呼——吸——
嘴唇和嘴唇间轻柔地弥合着开动,仿佛下一瞬间就会一同呼吸似的。
临近入场,隔间的门被重新推开。
比赛前都会预留十分钟左右的拍照时间。
从迈入比赛会场的刹那,七八个镜头便齐刷刷落在俞亮的身上,快门声一刻不停地捕捉着这位少年天元的风采。
拉开纹枰后的座椅,俞亮平静地在写了自己名牌的位置上坐下。他把自己的胸卡从衣兜里掏出来挂好,一面抬头检查座位上的计时器和墙上的挂表。在不断压抑着细语和快门声的比赛会场间,他沉默得几近漠然。
九点三十五分,一道中年男人的身影徐徐地出现在他对面。
俞亮缓缓地抬起眼,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对方的面容。
“爸。”
“嗯。”
俞晓旸在他对面坐好。须臾间,又是一阵快门声,齐齐地往他侧脸上闪。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稍抬起右手,在自己的右眼边挡了一会,自衬衫的胸口袋中拽出手帕,敛着眉眼擦拭了一遍桌上的空棋盘。
俞亮沉默地盯着他,收眉敛目的神情与俞晓旸几乎一模一样。
准备开工的电视台直播间内,先行到场的白川和安太善两人已然进入了状态。
“三星杯外卡的选择其实也就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事,基本上还是中日韩三国轮流来这么一个”
情况。像以前的话,我们棋院的桑原九段,日本棋院的羽根泰正九段,你们韩国的朴永烈九段,都是曾经担任过外卡的。”白川望着镜头中转播的韩国方面的实况说道,“但是基本上……他们在三星杯中是没有打破过这个……我们称之为‘三十二定律’啊。”
“‘三十二定律’嘛。”安太善笑得露出了犬齿,“我们那边的管这个叫‘外卡魔咒’。因为过去的几年里,担任外卡的羽根、朴永烈这些人,他们都是曾经的个中好手啊,像羽根泰正九段,这些年也还是在这方面努力。我也跟他下过,还是非常厉害的。但是这个……我们其实也很奇怪,就是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些棋手现实里这么厉害了,到三星杯上反而都是本赛一轮游这么个情况。很不可思议。”
“是因为年纪太大了吗?羽根先生都六十多了啊。”
“但朴永烈九段还是年轻的呀!他担任外卡就前年的事情,他没比我大太多岁的。”“我记得是十二岁?”
“对,我是七二年生的嘛,他是六零年生的人,我俩正好差一轮。我还在棋院做研修生的时候,经常去他家吃饭。当时他夫人还在世,他没退役。棋院里那时没有现在这些硬件,下棋的人也没有现在多。因为我是李赫昌九段的弟子嘛,我入段比其他人都早,那时候就经常吃完饭留在朴九段家里,帮他辅导其他的冲段少年这些。”
“朴永烈九段当年也是……据说是辅导过俞亮是吗?”
“是的。俞亮来韩国也是我去接的,当时是他妈妈陪着他去,当然开始练棋以后她就回中国了。俞亮也是跟之前其他的冲段少年啊这些一样,住在朴永烈家里。”
“那太善老师,你觉得俞亮的棋受俞晓旸九段的影响深一点,还是受朴永烈九段的影响深一点呢?”
安太善眯着笑眼思考了一阵。
“以前的话,我觉得还是更……就是说如果看表面的话,应该会觉得离俞晓旸更接近一点。虽然俞晓旸老师并不是像他那种比较用力的对弈风格,但是如果你仔细研究他的棋谱,你会发现俞亮他的对局里面,消化了很多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间日韩棋手的棋着。我有一个很深刻的记忆是之前我们韩国代表团来北京棋院访问,当时俞亮在对局研究室给我们韩国棋院去的棋手分析棋路。然后我有一个什么印象呢?这个印象就是,他很……专业。”
“专业?”白川笑了。
“是的。感觉就像是活的围棋字典一样。他跟你讲棋能讲得很清楚,而且他是随便就能从他的那个脑子的围棋库存里头,抓取一个典型的对局案例来给你参考,而且这个抓取出来的例子,一般都是根据你自己的对弈水平来选择的。这个就很厉害,几乎可以说他什么都懂,在围棋这块的话。所以今天这轮比赛呢,纵然对面坐着的是俞晓旸九段,我对他也还是有信心。”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感觉是吗?”
“呃,会不会胜其实不重要。你想对很多的棋迷朋友,还有对你我这种职业棋手,就对我们来讲,能看到这场比赛就已经够了。毕竟我们都知道这两个棋手的水平有多好,他们的对局是不可能让人失望的。”
“嗯……”白川伸着脑袋,对照着韩国方面的转播镜头,在身后的磁力黑板上落子。“先手的是俞亮。第一手下的是星位。”
“这次三星杯还有一点特别的是。”安太善用手指指了一下荧屏右侧一块带着数值增幅曲线的电子表格,“棋院在转播过程中还运用了‘弈豆’,就是右侧这块计算数值的程序。
“目前双方这个增幅条……也就是这个比赛胜率,还是开半状态。”
三星杯现场的对局研究室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信步走进来,找了一张椅子坐好。有人认出了他,小声冲他打招呼:
“方绪九段!”
方绪朝说话的人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在研究室另一侧坐着的青年记者小段。“你好。”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嗨,这么大的事儿,我也想来看看。”方绪抿唇微笑。
“哦……”
小段怔怔地点头,一看他面前的桌上空空,立马把闲置在一侧的空棋盘抱到了两人间的茶几上。
“小俞老师下得好谨慎呢!”他捡起黑子来摆着,“对手是俞晓旸九段的话,应该也会很紧张吧?”
他手里抓的是黑子,方绪自然配合地抱起白子的子盒。他望着转播镜头,夹着棋子的手指迟迟晾在半空中。
良久,他说:“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