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75章

  谁都没想到天不亮的时候会下雨。

  天气原本有些闷热,下了雨后,不知为何,天边隐隐地泛出黄色,像旧书页卷起的泡过水的边。伸向城市南方的高架,在上午七点之后就彻底被车流占满了,远望起来狭长的灰色通道上霎时间盈满引擎和排气管发出的噪音,隔着车厢的铁皮,听上去宛如震动时的嗡响。

  叠在这层嗡响之外的,是从车前置音箱里传出的那种晶莹纤细的乐音,它来自小提琴上的E弦。

  “……你醒了?”

  方绪朝副驾驶座上移了一下眼睛,他看起来心情愉悦,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好几下,“要不要再睡睡?你昨晚没睡好吧?”

  也有可能是没睡。

  他的目光在俞亮那张泛着睡意以至于眼神迷蒙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又收回去。“不睡了。”俞亮在副驾驶座上调了一把安全带,让自己坐正,“越睡越想睡。”他用右手捏了捏自己的下颌,扭头朝车窗外头张望。“堵成这样了……”他说。“早高峰啊,你在北京没见过?”方绪接道。

  俞亮抬头朝高架上的指路牌看去,料到此刻离棋院还有十来公里。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对方圆的大小和宽度有实感,不过如果有的选,他希望这种发现可以早点或晚点来。

  “爸现在已经去了吗?”他看着车窗上凝结的水珠,轻声问道。

  “老师这两天可能暂时待在宿舍吧,我上次去的时候,他还在阅览室收拾东西,不过那都是上上周了,这两天应该只是做点扫尾工作而已。”他瞥了一下俞亮,“我们两个,加上时光,应该也够了。本来师母说要来,我今天早上起床一看下雨了,就让她别来了,她来了也没法帮忙搬东西,老师办公室里那两箱笔记可沉,他那个主机也是我给他转的,那都得拆下来带走。”

  俞亮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瞧着车前窗的外景。林立的大楼跃入他的眼中,他瞧了一会,突然问:

  “如果他的学生去帮他搬点东西,是不是会好一点?”

  “啊?那当然。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方绪扫了他一眼。

  俞亮怔了怔,他别过眼。

  “不,没什么。”他说。

  车流终于又开始动弹,方绪擦了擦鼻子,盯着前面,用听起来无所谓的语气说:“正好这也是个机会,不如你就跟时光一起对老师明说了吧。”

  他意有所指。俞亮对他看了看,嘴角弯了弯,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我有告诉过他的。”他的话让方绪震惊了好几秒。

  方绪连朝他转了好几次颈子,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不是,你,你什么时候告诉他的啊?”“……新人王棋赛的时候,是爸打电话给的医院。就是那个时候。”

  “我去。”方绪张大嘴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天哪,你是怎么告诉他的啊?”俞亮沉默了几刻钟。

  “我跟他说,时光是我身上最好的部分。”

  “……呃。”方绪有点迷糊,他开了一段车,才问,“然后呢?没别的了吗?”“没了。”

  “那……这……这怎么——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俞亮回答。

  他回忆起了父亲当时的神情,手指在身侧微微地攥紧。

  “他一定知道。”他接道。

  “……就算是知道。”方绪咽了一下口水,“你就不害怕吗?就这样告诉他?在这样做以后,不说你自己,老师又会怎么看待时光,你有想过吗?”

  俞亮转过头,看了他一会。他说:

  “我爸在时光身上倾注的心血。”他皱了皱眉,“不比你的少,师兄。”

  “不仅如此,他还跟时光相处了那么久。时光是他的学生,是他花时间去培养的人。就算他因为我的话而对时光产生了什么别的想法,他最起码也会先去看看,看看这个自己培养了这么久的到底是什么人,会怎么说怎么做,而不是因为我说的几句话,就对这个人有所改变。他自己有眼睛,当然就会靠他自己所见到的一切来证实;偏听我的一面之词,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就算他真的丝毫不在乎时光的感受,他也不可能让别人来替他判断自己栽培了这么久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沉,“就算这个‘别人’是我,也一样。”

  “嗯……”方绪把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灰色天幕下的车流,他轻笑了一下。“老师这个人呐,很固执。”他说,“比起我们,他确实更相信他自己。”他往副驾驶座上瞥了一眼。俞亮没说话。

  “其实,小亮。”方绪瞧了瞧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成为棋手,老师跟你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关系?”

  俞亮朝他望了望。

  “没想过。”他答道,“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下棋了。九岁的时候我碰到了时光,然后去韩国留学。今年是我做棋手的第十四年。”

  他抿了一下嘴,“十四年里……我没有想过自己不当棋手的样子。”

  摆在脚下的雨伞,叠起来的伞布间隙里往外渗着水。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用脚尖在座位下面拨弄了一阵。细密的雨滴密密地滴落在他耳侧的车窗上。

  他把那团虬结起来的湿伞布拨到了边上,下颌收得紧紧的。

  “十四年啊。”方绪轻声地重复,“这种时间跨度还挺让人怅然的。

  “花了这么多时间,如果不出什么好成果,难免会让人失望。”

  “……反正我不觉得。”俞亮慢慢收回视线,看着车前窗上左右摆动的雨刮器,他动了一下颈子,左嘴角往下撇着,流露出一些略显挖苦的笑意,“我还有很多个十四年,我不害怕。”任何结果我都等得起。”

  方绪朝他扭了一下头。

  “的确是这样。”他的话语里隐含着一丝让俞亮察觉不到的羡慕。

  俞亮跟他对望了一眼。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把目光投到窗外。

  方绪看不见他的正脸,却听见他忽地一声轻笑。像是自嘲,又有一些轻微的忧郁,“师兄,说到底,我只是不甘心。”

  方绪睁了一下眼睛,少顷他看回了车前。

  车行之间,俞亮转过去的后颈绷得笔直。他放在车把上的手也捏紧成了拳头。“我只是不甘心……”他屏住气说,“真的很不甘心。”

  或许他可以不带任何期待地去下棋,反正围棋早晚也会以它的方式来回应他,他也从来不需要为此纠结什么。可父亲和时光却不一样。

  报就会更多,心里的渴望攒聚着,永远得不到满足。

  那分明是不会有尽头的。

  “为什么我做过的事竟然不能替我传达全部?我不理解。你要我问他们、关心他们,我也不知道该问他们什么才好。从小到大,我从来就没有开口跟别人要过任何东西。我是有愿望,但我不想求着别人满足我。”他咬紧了牙,指骨捏得从皮肤下凸了出来,“如果真的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那我宁愿饿死。”

  车厢里的空气凝固了一阵子。半晌,方绪说:“要下匝道了。”

  他把方向盘右打,一辆长厢客车从左侧疾驰擦过。两辆车并过的时候,方绪的下一句话几乎隐没在车鸣的长啸中:

  “别人喜欢你,可不是在给你施舍啊,小亮。”

  车声呼啸。

  俞亮看着他,竟是愣住了。

  ——“又下雨……”

  好不容易挪到第三高架,开出去三公里不到就又碰到了堵车。沈一朗有些烦躁地皱起眉,转头去看车前液晶屏显示的时间。“俞九段是今天上午离开棋院吗?”

  他问向身侧的时光。

  冷不丁被他喊到,时光在车窗跟前一怔。他转头朝沈一朗眨了眨眼,回答得有几分含糊:“嗯……大概吧。”

  他的心思显而易见地不在面前。沈一朗不作声地打量着他,见他又把目光投向窗外。他也跟着向时光望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人民医院的大楼正在雨幕中矗立。“……范筚蓝之前就是住在那里的。”

  轻靠着车窗,时光的双手在膝头上揪了揪。他的声音消弭在车辆行驶和雨声的底噪里。沈一朗眼睛转了一轮,想起那是上个月自杀未遂的少年棋手的名字。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美邓……呃,就是我对床,他说他家里人已经把他接回去了,他应该会在家里修养一阵子。”

  对方说完就开始沉默。循着雨中透进来的天光,那张侧脸满是落寞。

  “嗯……”

  沈一朗犹豫了一阵子,最终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踩下油门,时光却说话了:“阿朗。”

  “……嗯?”他往边上歪了歪头,“什么?”

  时光咬了一下嘴唇。“你……恨我吗?我是说,定段那时候。”他问。

  沈一朗差点听得方向盘脱手。他在位子上愣了好一段才哭笑不得地反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没……我只是想起来,我那个时候……我不是,喝多了。”时光垂了一下眼睛,他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才说,“我那时候醉得迷迷糊糊地,跑上来找你说什么……我不该定上段什么的……”

  沈一朗挑了一下眉。

  他看着前面,琢磨了好一会,才说:“怎么就想到这件事了,这过了很久了吧,而且——”

  “因为你当时对我说的那句话。”时光鼓了鼓腮,“那时你对我说,‘你这样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很讨厌’。”

  他瘪了一下嘴,右手在座椅的垫子上揪弄着,“最近一个月以来,我时不时就能想起你说的这句话。”

  沈一朗转头朝他看了看,看了又看。

  “当时我其实也有不对。”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是我自己定段失利,终归是实力不济,赖不了别人,结果又没法从负面情绪里走出来。对你说这样的话,也有撒气的因素在里面。其实你也是好心,再怎么都不应该这样说你。”

  时光对着他的侧脸凝望了良久,他转过颈子,有些落寞地问道:

  “……是好心,所以,就做得对吗?”

  他揪紧垫子,“俞老师对我说,尊重别人,是不把自己的想法加到别人的身上。”

  “小范出事的时候,我甚至连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产生了这个念头都不清楚,就认为他是因为我才轻生的。”他攥紧膝上的拳头,“这样的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啊……

  “明明他下棋的时间比我还长,比我经历过更多的挫折和失败,还在我感到郁闷的时候开导过我。他明明比我更聪明、能看清更多的东西,这样的他怎么会只是因为这次名额的落选就想放弃生命呢,他完全不是这样脆弱的人。

  “是我看轻了他。”

  沈一朗抿了一下嘴。

  “我不了解你们的纠葛。”他接道,“可能我也没法说什么。不过,单从这件事来看,当时不论是你,还是俞九段,这件事对你们来说也都是意外。

  “你们没有防备,也不是亲历者,等你们知道这件事时,它已经发生了。这样一来,你们能做的事情和说的话,也都只能基于事情已经发生的基础上进行,这时候你们其实很被动啊。

  “我也不了解俞晓旸九段……”他想了想,“但是我应该还是了解你的,时光。”时光朝他抬了一下眼睛。

  “也许你刚刚说得也对,对方是一个努力了这么多年,经验和遭遇的挫折都比你多的棋手,认为这样的他会因为这一次与你竞争名额时的失利就轻生,确实是小看了他;我也认为,在你同情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把自己放在俯视对方的位置上了。

  “至于这到底对不对呢?不好说呀。”他烦恼地皱了一下眉头,“我很讨厌被人同情,但也有人就是很需要这个。我不知道你这位同伴,属于哪一种。”

  “不过,我同意俞晓旸九段的话。”他说,“尊重他人,就是不把自己的想法加到别人的身上,反过来说就是……”他向时光瞧了一眼,“在你认为别人需要什么之前,首先得了解别人到底需要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很糟糕。”时光伸手摸了一下前额,“小范他,其实跟你有点像……他的自尊心很强。那时他落选了,我想去安慰他,他还很生气。”

  沈一朗撇头看了他一下。

  “但我想,这不是他自尊心强的缘故。”时光说着话,右手在起雾的车窗上抠弄着,“阿朗,你知道吗,俞老师他对我说,他觉得如果我只是光下棋,应该会很开心才是。他希望我保”持这种热忱,这样在未来,当我遇见更多的难题时,至少还有对围棋的感情会支撑我。”他放下手,默默地向窗外看了一会。

  “我那时候发现了。”他说,“对俞老师来说,下棋和比赛……应该不是一回事。”

  “下棋是快乐的,但比赛是……”他拧紧眉头,“是很多的名次。是名额,是冠军,是你赢了多少局棋。”

  他缓缓看向沈一朗,“但这真的很冷酷,不是吗?”

  “把棋手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名次,给他们排名上号。不管你之前努力了有多久,一次排名就能让你从头再来。但最让我难受的是……”他咬了咬槽牙,“最后,足以公平地展现棋手成绩的,却恰恰也是这样的东西。”

  他的拳头捏紧,又松开。

  “我不喜欢这样,阿朗。”他说。

  “……我也不喜欢。”沈一朗淡淡地说,“在棋盘之上可以亦敌亦友,在竞争的关系之中却没有情谊可言,它说白了只是冰冷的比赛机制而已,可……大家的心是肉长的。

  “朝夕相对的同伴,遭遇了如此不幸,怎么可能会不难过呢。不如说,正因为同样也是棋手,才能比一般人更同情这样的遭遇吧。”

  他深深地叹气。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很糟糕。”时光吸了吸鼻子,“我想去安慰小范的时候,其实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在小范的面前……我是那个在排名里得到‘胜出’的人,而他则落选了,或者说……他是,被我淘汰的。

  “然后,淘汰了他的我,跑去同情他这个被我淘汰的人……这算什么事呢?”

  他的语气略有些像自言自语。他说着话,转向沈一朗,“后来我就想到了定段那时候你对我说的话。”

  “其实你那时没说错,那样的我……的确就是……高高在上啊。

  “不光是这样,我甚至还对他说什么,如果能再来一次,我更愿意通过预选赛来获得这个名次。

  “他当时很生气,他质问我,凭什么觉得,只要参加预选赛就一定能拿到名额。“我后来才想到,我轻轻松松地说出来的东西,可能是他为之努力了很久的目标。

  “可这些,我当时都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跟他好好坐下来,问一问他为什么这样难过……如果我当时这样做,说不定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他咬紧牙,转头又看着窗外。

  “我是有罪恶感。但这不是因为我知道小范的心里有多难过,或者我了解了他的想法,而是因为在拿到名额的时候,我其实很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我胜出了。拿到推免名额的人是我,俞老师选中的人也是我。”他对着车窗,在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压着嗓子说:

  “可是,看到小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高兴也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在名额这件事上,我是那个淘汰了他而胜出的人。

  “他没有那样脆弱,也不会因为这一次失利就想去轻生,但在他感受过的痛苦里,也确实有我带来的那一份吧……尽管我讨厌竞技的冷酷,到现在也不能接受踩着同伴往上走这件事,但这件事的确已经在我身上发生了,并且我还是那个挤下了同伴的人。再怎么非我本意,它都是事实……

  “我没法不对他的遭遇感到难过,但是……我大概,确实没有资格对他说那些话。”他咽了咽口水,“可我还是那么做了……在我对他真正的感想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其实只是我自己难受。”他低了一下头,“我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去同情他也不是因为”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而是希望他能开心起来……这样的话,我——”

  “……能高兴得没有那么多负罪感。”

  望着远方,沈一朗眯了眯眼睛,平静地接道。

  车前景象开始转入下坡道,淡灰白的天光洒在时光的脸颊上,映得他有些黯然。“阿朗,这其实,就是伪善吧?”他轻声问道。

  沈一朗想了很久,才回答他:

  “真伪难辨啊,可干嘛一定要辨?”

  他看了时光一眼。

  时光瞥向他。对于沈一朗说的话,他尚有些懵懂,但好友那温和的语气确乎给了他不少安慰。

  沈一朗则只是失笑地摇了摇头,把车子熄火,停在路牙边上。眼见他停下车,时光扭头把脸贴到车窗前,咕哝道:

  “还在下雨呢。”

  “门边有雨伞,自己拿。”沈一朗招呼他。他伸头向另一边车窗外瞧了瞧,话中带了点惊讶:

  “啊,绪哥也来了。”

  时光没听全他在说什么,此时他已经半副身子迈了出去。

  外边雨声淅沥,说大也不大。他关好门,抬手撑开伞,但见四周雨幕朦胧。

  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也响起了引擎熄火的声音,他扭头往后望去,恰好看见方绪猫着身子从他车中驾驶室那一边里探出身子来。

  他显然也看见时光了。时光捏着伞柄,一时间没想到到底该不该跟他打招呼。可事实上对方并不需要他这么做。在这个雨幕朦胧的清早,时光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这位中国最年轻的九段朝自己收紧下颌,轻轻地颔首。雨水把他的额发都打湿了,在雨中,他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在远远地对时光说话。

  他的确是在说话。时光看了他良久,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抱歉了——谢谢你。”

  方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