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65章

  后来,母亲才得知他那晚要一意孤行地要踏上这列绿皮车的原因,那时他已在车上,周围均是一片昏暗,行车时反射在路标上的微光一趟一趟地滑过他的眼边。

  他单手持着手机,另一只手走一步扶一步地撑在车厢壁上,艰难地在这充斥着呼噜声、压抑的细语声和钢轨摩擦声的地方穿行。“俞老师跟我通过电话。”母亲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说报到时间有两个星期?”

  她话里很难不让人听出那点诘责的意味,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指时光此行的莽撞和不懂事。

  时光小声地清了清嗓子,答道:

  “嗯嗯……我、我早点去嘛。”

  “那也不用这么早啊。”母亲很无奈,“就非得赶着前天那大半夜吗?天亮了再走不行吗?你看你走得这么急,大晚上的车也没有几趟,只能坐慢车。”

  “没事,慢车……慢车挺好的呀,我这个……颠儿颠儿地,就到北京了,一路上我还能看看风景啥的。”时光自顾不暇地接着话,扶在靠窗的一侧走着。忽然,他脚下一个踉跄,即刻便被绊得一歪。他赶忙探手抓住右侧突出来的中铺把手,一边扭头朝脚底下瞧了一眼,发现是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不凑巧,这只膨胀得快要爆炸的大行李袋就这么大喇喇地横贯在走道中间,他方才黑灯瞎火地看不清楚,脚下就被它绊了个跟头。

  绿皮车的走道很窄,一次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经过。经过了这猝不及防的一跤,他忍不住呼吸一滞。听筒另一头,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

  “小光,妈妈听俞老师说,你在棋院训练时一直都很努力。妈妈真为你高兴,可是,妈妈也希望你,不要太累……你只要尽到力就好了,拿什么名次,妈妈不在乎。”

  时光撑住扶手。他侧头用肩颈半夹住手机,抬脚把腿从面前的行李袋前拔出去。钢轨和车轮相碾的声音随着一种细微颤动的频率传到他的身上,他压低音量,轻轻地接道:

  “妈妈……怎么突然这样问啊?”

  “哎呀。”母亲叹息着说,“你们棋院里那个同学——就是前两天送进来的那个。我下午查房时去瞧过他……多礼貌的孩子啊,又懂事、又会体贴人,让他做什么,都会很乖地配合我们。唉,幸好他没出事,不然,家里人得多难受。”

  她提到了范筚蓝,时光迈开脚,他的心短短地沉了一下。

  “你去看过人家了没?”母亲问他。

  “去看了,不过……去的不是时候,他已经睡了……”

  时光答得有些吞吐。

  “他早就睡了,看起来也挺累的——你还是缓个几天再跟他聊吧,正好也给他时间多琢磨一下。”在医院的病房门口,同寝的邓柯平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疲倦地说道,“他现在算是刚刚从鬼门关走出来,要是你突然插到他跟前,估计你俩都得尴尬。而且吧,你也是要去国家队报道的人了,这边没事的话,你就快点出发吧——”他停了一刻,“小范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病房的回廊幽幽的,看上去像没有尽头。时光瘪了瘪嘴,望向邓柯平身后的房门,脸上一时浮现出难言的、夹杂着激动和难过的神情。

  “他真的会这样想吗?”时光不免问道。

  “你忘了吗,他讨厌被人同情。”邓柯平接道,“虽然关心别人是好事,不过有时候,关心别人也会变成一种伤害。他这个人自尊心那么强,怎么会希望被你看见自己这么逊的样子呢?”

  “给他一点时间吧,让他看清自己比较好,你也去做自己的事情好了。到预选赛之前我都有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会陪着他的。”对方最后的话说得有些像安抚。

  “妈妈。”想起自己在医院走廊里的情景,时光捏了捏机身,问了母亲一个看似不太着调的问题:

  “我……我入段,到……到现在。”他踌躇着说,“也没有拿什么像样的……像样的冠军……我以前也是,老是半途而废……开始下棋了以后,也有好几次想要放弃……从我入段到现在,快要两年了,我还没有什么成就……您会对我失望吗?”

  他推开面前的车厢隔门,进入到下一节车厢里。列车行驶时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搓了搓手臂,感到有点冷。

  母亲在那头好像怔住了。他推开下一节车厢的门时,她的回话才从听筒里传来:“妈妈不需要你有什么成就。”她回答说,“你做个普通人就可以了。”

  轮毂声辚辚,在一片金属碾压声与鼾声交织的噪音中,时光道别了母亲。他关上手机,把它揣回衣兜里,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揩了一把。

  他摸到自己所躺的下铺前,脱了鞋子,合衣躺上去,把头对着靠窗的另一侧。下铺的空间较上边的两个铺位要更大,他屈起双臂,枕在自己的脑后,仰望着顶上的铺位下板发呆。

  他忘了火车开到哪儿了,昨天他记得自己经过了青岛。据售票口的人说,这趟从南往北的车要开上两天两夜,加起来的距离超过他北斗杯去韩国时飞越的里程。此生他还没有出过这样远的门,他把手臂垫在脑后,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铺位上发着呆。夜已经深了,此刻应该是凌晨时分,而他却一点也睡不着,两眼囫囵地睁着,望着车窗外的天空:一轮明黄的月亮高悬其上。

  皎皎明月光,迢迢胡汉路。不知鸦夜谁与诉,胸含参差意可数。哪堪饮津忆如故,寂寞望断,应知相偕苦。驿外关山已在目,平明识旧归何处。

  嘈杂的鼾声,像夏夜的蛙鸣一般,在摇晃的昏暗车厢里响彻。时光翻了两个身,也还是睡不着。他侧身而卧,把头枕在左臂上,闭了一会眼睛。黑暗中,他听见了一段夹杂低频杂音的旋律,好像是从对面而来的。他在铺位上动了动胳膊,睁开眼来,发觉对面铺位上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看轮廓,像在摆弄收音机之类的东西。

  续续的,几乎要被火车辗轧钢轨的声音给盖过去。时光正是百无聊赖之际,他一时好奇心起,意上心头,遂躬着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起来。

  那人大概正好把音频调到了什么午夜音乐频道,稀稀拉拉的电波声里,时光拼凑出了几段乐曲,都是些他小时候常常在爷爷家里听到的外国老歌,有《雪绒花》、《山楂树》、《红梅花儿开》,他不太会唱这些歌,但是这些旋律却使他感到亲切。于是,在这节开往异乡的火车里,他也压低嗓音,跟着轻轻哼了几段。当《山楂树》也放完的时候,他想起当年还听过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听见。

  然而对方却把收音机收了回去。望着对面铺上的人影,时光往回缩了一下脖子,心中有一些隐隐的失落。

  “还想接着听下去吗?”

  他在铺上侧躺了一会,对面恍惚间好像有人在朝他说话。

  他维持着侧卧的姿势,人像被定身了似的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流入他的耳中,月光也皎皎如水,分外辉煌。他轻声地叹了口气,含混不清地答道:

  “不用了吧,想睡觉了。”

  对面的声音轻轻地一笑,温柔地回答他:

  “你还没有听到你喜欢的那首歌,不是吗?”

  “都说了……要睡觉了……”

  那说话声里似有若无的调侃意味让时光感到莫名心悸。他想从铺位上抬起头来朝对面瞧一眼,他想看看对面躺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这样对他说话;可他又感到自己的眼皮像黏住了似的睁不开。“难道我是在做梦吗?”他想着,无法不对此感到惊讶:他觉得自己看见和听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一定是在做梦。”他咕哝着说,“等这个梦醒过来,对面其实是空的。”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事情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对面的人说道,“想些好的事情。”

  他的话让时光失笑。而后,时光把小半张脸埋进了铺位里。他吸了一溜鼻子,略带沙哑地说:“我好抱歉。”

  对面的人影安静了片刻,火车晃动,他的话音也像池中的水一样摇动,“那就过来吧。”他说。

  时光狠狠地瘪了一下嘴。“笨蛋。”他轻轻地骂到,“我只是想睡个觉而已,都被你给搅乱了。”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胳膊里,捂了良久。那个说话的声音再也没出现,他呼吸一滞;下一个瞬间他的全身都颤栗起来,一阵刺耳的尖啸猛地划破耳际,伴随着一波刹车时的震动,他额头一点,遽然睁开了眼睛。

  发着灰白色光的天空从对面的车窗外直现在他的眼前。听到列车售货员推着小车贩卖饮料和零食经过的声音,他懵懂地支起上身,朝四周看了一眼,最后定在自己对面的下铺上。

  那张铺位上的被卧还叠得好好的,上头也没有被躺过的痕迹。

  他挠了挠头发,从铺上支棱起来,盘腿坐好。天光正在窗外逐渐敞亮,昨晚的梦也和睡意一样在晨曦里消散。他在铺位上坐了几分钟,感觉列车行进的速度正在渐渐地慢下来。

  他扬起脖子朝窗外看,看见一条空着的长排座椅从窗前掠过。越是往前开,掠过的速度就越慢,窗外站着的人影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一个个都大包小包地拎着点什么,稀稀拉拉地站在列车车窗的外边。

  尖啸的笛声又一次长长地拉起来:列车进站了。

  “喂,妈妈——”蹭着人挤人的走道,时光拽着自己那只去韩国途中几乎被机场暴力运输摔成两半的行李箱,颇为艰难地从人流里挤下了车。车还没停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打电”话了,母亲在另一头接得很快:

  “小光啊,到了吗?”

  “到了到了……”时光一边拽着行李找出口,一面答道,“一到站我就给您来电话了,我惦记您呢。”

  “你啊——”母亲轻轻地叹气,“钱呢?有没有带够啊?”

  “够了够了,我连存折都给带上了,肯定够。”时光利索地说。

  “哎。”母亲的声音里又充满为难,“妈妈还是觉得,你这回有点莽撞了,现在才五点多,还早呢,你在那儿能打到的?”

  “哎呀妈妈,我都到了。”时光赶忙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呗,我来都来了。”

  跟母亲汇报完了行程,他拖着自己那口小皮箱,吭哧吭哧地拖到北京站大门口的台阶上头。等他直起身子活动手臂时,他扭头望向跟前那片广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六点还不到,虽说还没到人流高峰期,但出租车还是不少的。

  他手搭凉棚,向广场外围停着的一圈漆成土黄色的夏利看了又看,反手往后去捞自己的背包拉链。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可能就要到早高峰了,时光心里有点急,他不想被早高峰堵在路上,手下掏弄的动作就粗犷了点。等他捞出自己的那只小编织皮夹,还没来得及细看里面的现金数,一个同样背着大包小包的女人就从他面前走过,同时拍了拍他的肩头:

  “哎唷,你这个小家伙哦,不要这样拉包包啊。”她跟时光母亲的年纪相仿,说话时好像也有些絮叨的意味。

  时光懵懵地看向她,随口招呼道:

  “阿、阿姨好——”

  “拉链要拉好啦,不要这样敞在后面,后面你又看不到,背包要往前背啊懂的?”妇女皱着眉头,伸手去扯他的背带,“火车站这个地方小偷多的,手一叨就给你拿走了,你钱包不要拿出来。”

  时光愣愣地点头,等他回过神来,自己那只帆布背包已经被女人拉到了他的胸前。“……谢、谢谢阿姨——”他连连颔首。

  女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冲他摇摇手就朝大门里面去了。

  清晨的风徐徐而来,把时光额前散落的一绺头发都拂了上去。他收好皮夹,拽着他的皮箱,一路小跑着穿过了正片广场,直取停在右手边的第一辆车前。

  他舒了口气,半扶着腰,把箱子立在一边,抬手扣响车窗,口中喊道:

  “叔叔,您能带我去棋院吗?”

  过了半刻,车窗才摇下来,探出一张男人略带倦意的脸。

  “去棋院?那……是中国棋院吗?天坛东路那个?”他问。

  “嗯,对、对啊,就是那儿。”

  “那我知道,走吧。”男人朝后座一扭脖子。

  时光用力地点点头,他拉开车门,先把自己的屁股给塞上座位,又把自己那口箱子也拖上了后座。

  曲高潮前的音符,蹿动着往前,跃入逐渐加快的生活之中。

  这座城市就要醒来。

  时光捏了捏左拳:俞亮总是会比城市醒得更早。

  手把背包夹层中那只装着通知文件的信封掏出来。

  ——我总要见到你的。

  他抓紧那封信,稍稍扭过头,遥望天际。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帘,静静地洒在床头,照亮了年轻人那对皱紧的眉头。一分钟、两分钟……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在床上呆了一会,他把上身支起来;床板在他的身下发出一阵摇动的声音。

  这间单人寝还是他来的时候找棋院要的。眼下离报到的截止时间还有小半个月,这一层的寝室本来都没到开放时间,现在也只才来了他一个人。他来得不是时候,走得又急躁,身上只带了些必需品和换洗衣物,床上的垫子都没备好,又没到分发寝具的时候,故而这两天只好睡床板;这不打紧,对他来说最难以忍受的,莫过于房间里隔光糟糕的窗帘(基本只是一张白棉布,毫无遮光作用)。此外,这个闲置了好几个月的房间里也充满灰尘,而他甚至没能找到一条能用的拖把,因为放置清洁工具的储物间还是锁的。

  想再找棋院协调,最好也得是夏训期开始以后才行,要是实在忍受不了,也可以自己先在外面购置一些用具——两天前,宿舍的管理是这样告诉他的。

  总不能就这么跟灰尘过半个月。再说,自己也不能总像这样躺在床上发呆。

  他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因为没有寝具的关系,他只能把自己的衣物找出来垫在床板上,这样做暂时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阳光越过窗帘,洒在天花板的一角,他仰面往那厢望去,看见一块墙面因为还潮而鼓起了起来。

  该起来了。

  他看着天花板,无声地在心里催促自己。

  只有让自己像以前那样才行。只有像以前那样不停地做事,他才能从这块充满灰尘和孤独的地方抽身出去,他必须要这么做……

  他终于摸索着爬起来,朝卫生间走去,拧开龙头,朝脸上泼了几把冷水。洗手池对面的镜子有点生锈,歪歪扭扭得映出一张略显消瘦的俊美脸孔。他抓过毛巾,在脸颊上揩了一把,随手把镜子上的水渍也擦干净。

  对着镜面里映出的那张脸,他恍惚地出了会神。

  楼梯间里天光淡薄,几近昏暗。他在昏暗里下了六段楼梯,朝洞开的一楼门口走过去。

  走出这间宿舍楼,往下还有一段过渡的矮阶。他刚要继续往前走,突然发现几步之遥的地方,台阶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佝着背部,身体朝前蜷曲着,两手在胸前抱着什么,大约是趴在上头睡着了。

  在这种时候多出一个坐在台阶上睡着的人,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在一楼的大门口怔神了好几分钟,才继续往前走去。一种古怪的心绪牵动了他,他先是盯紧那道佝着背的身影;待到他跨下台阶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侧头朝那个耷拉着脑袋、坐着打瞌睡的人看了过去——

  风把那人的黑发都吹了起来,露出那人微微鼓起的前额和紧阖的眼睛。

  保持着弯腰打量的姿态,他的眼睛瞪直了。

  “……时光?”

  他低低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时光没有醒来。他仍像先前那样抱着胸前的背包,一动不动地趴在上头。

  他的目光渐渐沉落回去,双眼宛如一块凝结的黑水池。清晨的风同样吹起了他的额发,他站在原地,朝时光望了好一会。见对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抿了抿嘴,迈步朝对方走去。

  离时光还有一臂远的时候,他在对方的身侧单膝蹲了下来。

  “时光。”他这回用对方(如果是醒着的话)恰好能听见的音量唤道,“醒一醒。”他迟疑了一刻,伸手搭上了对方的肩头。

  “醒一醒……”他再次说道,用力捏了捏时光的肩骨。

  “呜……”

  时光果然被他捏醒了。他茫然地张开眼,感觉眼前一片都是晃的,恍惚里好像还有一道人影。他连打了两个哈欠,才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定睛去看眼前的情景。

  很快,他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眸。

  “俞……俞亮!”

  脸也跟着他一起仰上去。

  时光尴尬地退了半步(他挺讨厌在这时候尴尬的),一清醒就发现自己在被人盯着看,他的舌头跟打结了似的:

  “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没能从俞亮的脸上看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一直被对方盯着。两人之间沉默了足足十来分钟,俞亮才收回视线。

  “这种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他说,“这里是宿舍楼……像你这样睡着了才比较奇怪吧。”

  他用一种不咸不淡的嗓音答道,那腔调让时光颇感怪异。他低头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背包,忽然感到身边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他下意识抬头,却只看见俞亮背过去的脸。

  “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不过老在这里也不好。你还是先上来吧。”

  俞亮低低地说道。

  时光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他有些发懵,亦步亦趋地跟在俞亮的身后。俞亮往前走,他也往前走;俞亮上楼,他也上楼。走了一段路,他觉察到了两人间弥漫的沉默。有好几回,他很想跟对方搭话,而俞亮却只是把背影丢给了他。

  他们一共爬了四层楼。这其间俞亮再没对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时光的心里很难不焦虑,但真让他先发话,除了寒暄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来——不如说,在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很刻意。

  “你先把东西放下来吧。”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扇门的跟前。时光抬了一下眼。”看见一扇挂着数字“18”的门板。“这栋楼也只有我这间有人用。”

  “哦……谢谢……”

  时光拉进手里的背带。他说话也跟着别扭不已。

  堂。直面扑来的阳光有些扎眼,他伸手在面前挡了一下,口中自然而然地说道:“你这房间够亮的,采光不错啊——”

  他边说边松开手,睁眼看向房间里的景象。

  “把你的箱子靠墙吧……可以贴在那里。”俞亮伸手朝房间西侧一指,示意时光把箱子靠过去。

  然而,在他这样做以后,身后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放下吗?”

  俞亮觉得有点奇怪。他扭头朝身后看去,却看见时光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时光?”

  对方面前晃了两下:“时光?”

  时光眨了一下眼睛。他倏然间瘪了一回嘴,抬手就把俞亮伸在自己面前的手给推到一边,右手一松,把他那口箱子“啪”地甩在原地。

  他的反应有些出乎预料,俞亮皱着眉头,开口:“时光……”

  时光没有理他。

  他径直越过俞亮身侧,几步走到那张收拾得很是潦草的床前,站了好一会,才弯腰把几件衬衫从那张床上捡了起来。

  失去衣物的遮蔽,那张床马上就露出了底下光秃秃的几条木板。

  时光垂着眼睛,神情僵硬地用手在床上摸了几下,发现底下全都是床板。于是,他抬起脸,面容有些冰冷地质问道:

  “你床垫呢?”

  “……还没添上。”俞亮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回答得很含糊。时光显然没买他账,他咬了咬牙,把那些糊弄似的衣物塞回床上。

  站在这张简陋得已经不能再简陋的床前,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房间里几乎每个墙缝中都塞满了灰尘,连露出来的床板底下,也打满一绺又一绺的灰;在贴着窗边暖气片的顶部,三分之一的墙面都鼓了起来。

  这分明是一间临时开辟出来的处所,所有的一切都像纸糊的窗子一样将就。

  “……床单也没有吗?”他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一面朝地上观望,“地上也都是灰——”他看完地面,脸怔怔地朝俞亮转过去。

  “你——你就在这种地方睡了两天?”

  他的脸上尽是定格一般的僵硬表情,俞亮刹那间也不知道回答他什么才好。他目光闪烁了片刻,避重就轻地答道:

  “我也刚来,还没来得及添东西——”

  “两天了,还没添完?”

  时光深吸一口气,他想继续说下去,喉咙里猝然梗住了。他的整张脸都有些僵硬,面容也十分惨淡。

  俞亮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对着这样的时光,他张了张嘴,眸光在他的眼里粼粼晃动。

  时光低下脸。

  他侧过身,一屁股坐在俞亮的床沿上。一绺短发垂在他的前额,在他的鼻翼上投下阴影。

  地掀起:

  “时光……”

  “……我真是混账。”他低声而懊丧地说,“还说什么想成为站在你身后支撑你的人……”他扭头朝那张床瞧了瞧,语气里满是难过:

  “结果什么都没有帮到你。”

  他朝那厢望了一回,又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俞亮。

  “是我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咬了一下嘴唇,“我现在也不好意思再问你愿不愿意等我。”

  一阵风从窗外拂过,晃动着两扇窗格格作响。

  俞亮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飞快朝右下角转了一圈,露出不知该说何是好的神情。时光瘪了一下嘴,问道:

  “我……我就是来、来问问你,你……你去年说过的话。”他在自己颈子里挠了好几下,“就——我也不是、也不是故意要看的。”他别扭地解释起来,“我真的不是故意想看你贴在墙上那个纸条的——呃,也不能说不是故意的,我、我也说不好,反正它——它还在那里,我——我就……”

  住在床沿边上朝后挪了几下屁股,以自己生平最清晰的口齿说道:

  “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你去年说过的这个话还算不算数?”

  他一口气说完,眼睛都瞪大了。他眼看着俞亮朝自己半蹲下来,喉结在脖颈上上下滚了滚。

  两扇窗户还在格格地作响,像两个共生的人一样紧闭一处。

  时光心里紧张极了。俞亮的盯视很有压迫感,他感觉自己的手掌心里冒出了汗,黏黏腻腻的,弄得他不太舒服。俞亮在盯着他,露出一种让他感到十分揪心的眼神。他不禁伸手拽住了床上衣物的一角,紧紧地把那块布料攥出褶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快从喉咙里跳出去的时刻,俞亮开口了:

  “算。”

  “……啊?你说、说什么?”时光条件反射似的问他。

  “我说,算。”

  俞亮拧着眉头。他一面这样说着,一边忽地起身,把身前的人搂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