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59章

  “到底多少?多少啊?多少多少?”

  邓柯平用手肘连连挤着时光,时光不禁被他拱得皱眉。他躲开邓柯平的手肘,目光在面前的棋盘上持续地流连着。“我再算一下,别催我啊你,你自己也跟着算一下嘛。”他一边说,一边都快把眼珠子贴到棋盘上去了,“这棋不容易看,等多读几遍盘才行。”

  “……说的也是。”邓柯平悻悻地趴回桌面上,从一边顺出一支自来水笔,协助时光在盘上点着目。

  约莫过了五分钟左右的光景,时光拍了拍手,直起腰来:“有了。”

  “啊,这么快!”邓柯平把眼睛贴着棋盘边缘,一边心算一面问他:“多少啊?”

  “一百二十六目,加上提子的话。”时光半托着下巴,目光粘滞般地停留在盘上中腹往下一带,那里是俞亮在本局中对高永夏展开屠杀的起始点。

  会了。

  不过……

  局。邓柯平嫌声音太吵,忍不住半捂着耳朵冲后边吼了一声:

  “轻一点!”

  时光则默默地看着左下部到右下部一片的白子,一时有些无言。

  “其实。”他看了半天,指着盘下白棋的境况说道,“假如白一百零二手不走这手刺,而是往下做厚棋形的话,俞亮不一定能这么快就绞杀他。”

  “呃。”邓柯平抓了好几下头发,他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有机会赢?”“这我也不好说,我又不是那家伙。”时光答道,“只是,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这样下吧。”

  对局没有结束之前,谁都有赢的机会,可只有掌握机会的人才能获胜。具备了一定实力的职业棋手们,几乎每个人都能在复盘时寻找出一些对弈时的纰漏或差错,但这也已经是后话了,下完的棋就和落完的子一样并无后悔的道理可讲。

  邓柯平半趴在椅背上,往棋盘上又瞧了一阵,只觉得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他用力在额角揉了一会,脑海中划过一个他感到好奇的问题。

  他连忙伸手拍了拍正在读盘的时光:“时光,我问你个问题。”

  “啊?”时光被他拍地转过头,看着邓柯平一脸猎奇的模样,他愣了愣,“啥事儿啊?”“你觉得……”邓柯平朝盘上望了又望,对他道:“现在对上俞亮的话,你的把握有多少?”他的问题叫时光有些意外。“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时光问。

  “我就是问问呗。”邓柯平转了转眼睛答道。

  “嗯……”时光重新看向了那盘,“我到现在只在正式比赛里跟他对局过三次,结果你也知道啊,一比二……”他这样说着,却想起了两人对弈的最后一局,眼里稍稍多了几分不甘,“不知道为什么。”他道,“下到第三局的时候……就在他下完第四十二手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要输了。”

  “是三番棋的第三局吗?”邓柯平回忆着上周的经过,问他。

  “嗯,就是那局。”时光点了点头,“就像是……”他抱歉地笑了一下,“一瞬间在气势上被他给压倒了。”

  “哦。”邓柯平慢慢颔首,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俞亮……确实就是这种人啊,我还蛮羡慕他那种在棋盘上就能拿出来的必胜信心的。”

  时光瞅了瞅他,默然良久,呢喃道:“……没准儿那不是信心呢。”

  俞亮在那时说,他要把输的棋赢回来。

  这段日子以来,时光一直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

  赢棋?自然是想赢,但对于那时的俞亮来说,他最期望的东西跟输赢却相去甚远。时光的心里有一个朦胧的直觉:俞亮是想从那局棋里求证些什么东西。

  他到底想求证些什么呢?是为了证明他足以战胜十年前那个曾因为那局棋而崩溃的自己,还是为了证明这十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那么他现在满意了吗?他现在可以满意了吗?

  “啊?你说了什么吗?”邓柯平抬眼问他。

  “……没、没什么。”时光慌忙把话遮掩了过去,“你、你不是还要读盘吗?你、你再看看,还要啥要看的……”

  他话里的敷衍痕迹过于明显,以至于邓柯平目露不屑地说:“不看了,都看完了。”

  “那……咱们,就回去吧?”时光见他并不计较,也乐得清闲,伸手去捡盘上的棋子,一颗颗地往棋盒里头扔。

  邓柯平吹了声口哨,也凑过来帮他捡。二人手上正忙活着,背后突然掠过一道人影。只听那人怪声怪气地说:

  “只赢了一次,那不就是侥幸吗?”

  这明显带刺的话瞬间引得时光跟邓柯平两个人双双回头。

  “看我干嘛?时光,不是你刚刚说的吗,赢了一盘,对吧?”王翀一见他俩都回头看着自己,把手里的苹果凑到嘴边啃了一口,扭头吐了半口皮,笑嘻嘻地继续说:

  “我啊,这不是担心你吗。”他拖长了音。“你看啊,咱俩也是队友一场,你呢,又是我一个道场上来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想啊,你才赢了俞亮一盘儿棋,就这个啊,开始想着,你有多少把握赢他了,你不觉得,这样的你有点儿,嘶——有点儿飘吗?”

  他嚼着苹果,瞧着时光那微微瞪大眼的表情,脸上堆满得意的微笑:

  “哎,也不是我存心想打击你,只不过你这个,赢得确实不多,才一盘棋你说说,这个”

  ——”他朝前踏了半步,“三星杯呢,也不比北斗杯,想拿成绩还是不容易的,我觉得吧,你现在得把自己的心态放放平,放放端正,不然啊,万一你摔了,哎唷,那可就难受了。”

  他说完话,不忘半捂心口,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邓柯平瞧了他半晌,脸上不怒反笑,开口直揭他痛点:

  “哎王翀,老俞布置给二队的作业,你做完了没?”

  如他所料,此言一出,王翀脸上堆的笑都僵硬了几秒。

  从前国青队的教练还是赵冰封时,国青队只有每月按时的考核,境况远不如现在严酷,王翀便成天乐得鞍前马后,在队里也算颇有声势。熟料风水轮流转,俞晓旸一来,就整了个升降训练赛,进入二组的人训练量陡然剧增到过去的两倍甚至更多,为了早日脱离苦海,只能努力玩命升到一组;而已经升入一组的人,为了能保持住一组的位置,又不得不给自己持续加训。

  一二组的区别远不止在训练量和训练方式上,对不少长期滞留二组的人来讲,最痛苦的莫过于不得不应付来自俞晓旸的额外针对式加训。像王翀这样已经在二组混迹了小半年的人,自然也成了俞晓旸的重点关照对象。如果说半年前的王翀还能在队里横着走,他现在在队里差不多就成了惊弓之鸟。时光对这个肯定不知情,邓柯平却门儿清,晓得这人现在去个食堂都恨不得掐点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跟俞晓旸撞上了。

  他的话正戳到王翀最扎心窝子的地方,王翀发愣归发愣,却终归不是个躺平任嘲的货色,反应了几秒后,他方才堆起的假笑里倏然就多出了几分阴狠。

  “美邓,你还说我呢。”他好赖维持着假笑,“你那不也有老俞布置的作业么?”“我回去就做啊。”邓柯平朝他挤眼睛,“况且我在二组,作业量没你的大。”

  二组的作业量顺排名而定,名次越低的人加训越多。邓柯平话说得够刻薄,连时光都听出了其间的暗讽。他手上顺的棋盘还没理完,一面分出了点神,在一边没忍住地笑出了声。

  他一笑出声,王翀脸就变了。他语气尖锐地说:

  “时光,因为你,小范现在多难受,你知道吗?你们还是一个寝室的人呢,好歹也去看一看人家,你现在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就弃自己哥们不顾了,像话吗你说说?”

  时光捡棋子的手登时在凌空僵了一下,邓柯平的两手在椅背上猛地捏紧了。他出言道:

  “奇了怪了,以前也没见你关心过小范,怎么突然就这么上心?翀哥,看来老俞给你布置的”作业还不够啊,这样吧,明天我去跟他说道说道,给你再加点儿料可好?”王翀这回真的怒了,他冷着脸冲邓柯平说:

  “邓柯平,你别仗着自己是二组组长就给我打小报告,不觉得自己无耻吗?”邓柯平一脸无所谓地接道:“你说我无耻?那我就无耻好了啊。”

  “够了!”

  活动室的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怒吼,原本在室内的几个人不由得纷纷侧目望去。时光一歪头,吃惊地张大了嘴。

  范筚蓝正单手撑在门边,两眼瞪得老大,朝他们三人这厢望着,他的右臂腋下夹着一沓A4纸,可能是打印出来的棋谱。

  时光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天他和邓柯平总是碰不见他,他自己倒是想过去找他,可每回都是眼看要走了就犹豫起来,最后弄得名额推荐结果都出来好几天了,自己还是没能跟对方说上半句话。

  他想不好到底可以说什么,他不是没有感觉的。范筚蓝人还在队里,却时常跟自己碰不到面,一次两次还能无视,次数多了时光也就明白了,他知道范筚蓝也在躲着自己。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然而他暂时还想不到什么比回避更好的解决办法,连邓柯平都劝他说,“让事情稍微冷静一下吧”。

  也许等时间抚平一切以后,才是去找范筚蓝对话的合适时机。渐渐地,时光也接受了这种做法。只是,他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在被指责“抢了范筚蓝名额”的时候顺畅地开口为自己申辩。

  “其实也没有必要特地辩解什么,他们大部分人也不是真心关心小范的。就算名额真的给了小范,他们说不定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去指责小范啊。”邓柯平曾这么劝解过他。

  闻言,时光的脸上多少有些遗憾。他呆了良久才接道:

  “我也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他轻声说,“我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就是……”他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跟这件事有关的话,再怎么被责备我也没法说话啊。就算我不在乎,小范也会尴尬的。”

  他敲了一下大腿,“结果我还是说了……真希望小范不会知道那些话。”

  看着门口范筚蓝那张脸,时光心中怅然。他料想自己的希望大概很有可能是落空了。

  “小范——”他正开口,范筚蓝已经从门口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他长得不比王翀高,但整个人的身量起码是王翀的两倍。对比之下他站在门口还好,一进来就率先给了王翀不小的压迫感。

  “……你、你干什么?”

  王翀被他停在自己跟前的身影给震慑到了,他舌头差点打结,“你怎么——”

  他想往后避,范筚蓝没让他得逞。他往前半步,伸手拿住王翀的领口,使了点力气,半拽着说:

  “名额的分配是俞老师决定的,我们谁都做不了主,更谈不上谁抢了谁的,就算你把你这些酸话拿出去到处讲,最终你质疑的也不是我们,而是俞老师的眼光。”

  他慢慢松开王翀的衣领,退回到原位:“如果你认为自己够得上怀疑俞老师的眼光,那你自己去找他问,跟我们扯皮没有意义。要是还觉得不够,那就问问他能不能把名额给你好了,怎么样?”

  王翀被他讲得脸上红红白白交替泛滥,他咬咬牙,眼神在时光、邓柯平和范筚蓝之间来回 荡悠了一阵。他嚼着苹果的腮里鼓了鼓,须臾“呸”地吐了一截核出来。

  那核囫囵囵落在地上,“嗒嗒”地滚到时光的脚下。

  “神气什么……”他冷笑着,从三人面前出了门。

  邓柯平给他最后那一下气得脸色发青。他捏着拳头,正要发作,右手被范筚蓝摁了摁。“小范!”邓柯平转头朝他低喊。

  “别理他了,他有意激怒你们,看不出吗?”范筚蓝摇了摇头,望着他,眼神渐渐瞟向时”

  光,就这么跟时光对视了。

  迎着他投来的目光,时光感觉自己浑身都怔在了原地。

  范筚蓝朝他笑笑,眼神倏尔十分黯然。他松开邓柯平的右手,转过身快步地朝门外走去。就在这个刹那,时光禁不住朝他的背影喊:

  “等——等等!”

  “时光!”邓柯平一把拽住他,“你——”

  “别管我,我得去……”时光用力扭开了他,迈开腿朝范筚蓝的背影追了过去,一面喊道:“小范!小范!”

  他的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个预感催着他往前去:如果今天没有追上去,以后自己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看他跑远,邓柯平也急得上头。他朝身后还没收拾完的棋盘看了一眼,还是决定不收拾了,直接朝着前头二人离开的方向跑出了门。

  活动室本身就在北二宿舍楼一楼,离106寝室连一百米都不到。

  范筚蓝率先进了寝室门。等时光赶到时,他只看见门“砰”的一声被阖上了,里头传来上了插销的声音。

  他在门口呆滞了一阵,双拳渐渐捏紧了。

  “小范,是我,时光。”他朝门内喊,“你把门开开啊。你——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门内一丝动静都没有。

  邓柯平也从身后追了过来,“时光!”他在时光身后站住,“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美邓!”他扭头向一脸纠结的室友说,“你知道吗,旁人说什么我都可以当没关系,但是这么些天来,我特别盼望着……”他重新转向寝室门,“我特别、特别想,特别想跟你说说话啊,小范。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了,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我更想知道,咱们以后还能不能做朋友。”他说话的声音里隐隐有些哽咽,“我真的太想知道了,但是我找不到你。我见不到你的人,我也怕主动去找你,我怕你不想见我——”

  “时光……”门里传来沉沉的回话,“美邓说得对,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说话的人似乎笑了一下,“不用太担心我,我已经……我已经习惯了。只要多待个几天,就能缓和过来的,以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时光,其实你不需要对这件事太上心的。定名额的人不是你,你完全……完全不需要觉得这件事里有你什么责任在。这就是比赛……如果更有实力更强就是错,那多少人巴不得去犯这种错呢。”

  时光瘪紧了嘴,他的眼里终于开始有泪意在翻涌。

  “那你为什么不肯来找我呢?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他吸着鼻子问道。

  这回,门内静默了很久。

  “……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你。”范筚蓝的声音中似有哽塞。

  时光愣了一下,他哑然地僵在了门口。

  “我……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被你用关爱同窗一样的态度来对待,你懂吗?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我,你也不应该同情我。”

  “我……”时光咬紧了下唇,他伸手扶住寝室的门,把脸凑近了些。“小范,我——我不是想、想同情你——”

  “那你现在来找我又会说出些什么来?你不就是怕我伤心、怕我难过?不光如此,你还怕我会因为这种事跟你连朋友都没得做。

  “我是输了,但我不是输不起。”

  时光紧紧地抿着嘴,他举起左手,在自己眼睛上擦了一把。

  “时光你知道吗?”门里的声音说,“我其实,早就知道这回的推荐,我的希望很渺茫。“一年半了,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在国内的等级分排名根本就没有变过。

  “没有变过。你已经往前进了二十多名了,而我一点都没有变过。但凡稍微懂点常识的人,都不会把那个名额给我的。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想要那个名额。我为此努力了很久,真的以为可以打动老俞。我想过无数次,你可以做得到的事情,为什么我做不到?”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掩盖话里的抽泣声,“时光,我所以那么想,是因为你给了我希望。

  你让我以为只要我很努力,我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结果就是这样的。”里面的声音笑了笑。

  时光没有出声,他无意中把自己的唇角咬得出血。他往身后瞧了一眼,看见邓柯平两眼通红地站在那里。

  “小范,我……”时光压抑着喉音说,“我之前,其实一直觉得,要是能通过预选赛来拿到那个名额就好了——”

  “‘通过预选赛来拿到名额’。”里面的声音苦笑了,“你说得就好像去参加预选赛,就一定可以拿到名额一样。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今年预计会有五到六十名棋手参加预选赛,最终有七个人可以出线。这些参加预选赛的人,都是国内等级分跟你相差无几的人,你凭什么认为你一定可以赢他们?你连预选赛会有多少人参加都不清楚,就觉得自己能通过预选赛拿到名额吗?时光,你是在高估自己还是在低估别人?”

  “我——”时光抽了一口气,他捂住眼睛,感到头脑中一阵晕眩。

  “小范,你不要这么激动。”邓柯平清了清嗓子,在他身后喊道,“时光也没有恶意。”“我知道。”回答他的声音说,“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现在已经可以接受了。只不过,要我决定接下来该做什么的话,还需要一点时间。你们做到这里也就可以了,我感激不尽。

  “可是,如果你们还想来对我表达关怀,我希望你们可以走开。”

  门里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过不了多久,方才隐约可闻的粗重的呼吸声也消失了。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为止,时光仍旧静静地矗立在106的寝室门前,忍着眼泪,久久不语。

  “走吧。”邓柯平的声音在一楼的走廊内低低地回响。他走上前,随手搭上时光的肩膀,把时光整个人半拉半拽地拉离了寝室门,“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去哪里吃?去——去校门口吗?”

  阵细细的颤抖,正从时光的身上朝他传来。

  “……走吧。”他低声说,像是恳求。

  时光虚晃般地稍稍点头,人却任由邓柯平扯着往门外走。一楼的廊灯灯光洒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苍白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