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算热,然而已经开始有蚊子了。
时光“啪”一巴掌拍在自己手臂上,抬手时赫然见到掌心一片红。他一瞅就乐了,问桌子对面的邓柯平:
“平平,你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掌竖给邓柯平看。
邓柯平一阵恶寒:“你管谁的,很脏的好吗,赶紧去洗手!”
时光就这样被他赶去了阳台。他也不多磨蹭,换了干净的那只手拧开龙头,把左手凑到水流底下哗啦啦地冲洗着。邓柯平的说话声隔着流水和一面墙陆续传到了他的耳朵内:
“所以,大家喜欢看俞亮的棋,还是有原因的吧。”
时光洗完了手,推门进来。他撂上门才接道:
“我也知道啊。”
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目光轻轻在桌角的一面轻木制的相框里头停了停。
那是他从爷爷家阁楼里顺来的,相框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老土得很,用来压一张棋谱倒是很合适。
他把这相框从阁楼顺下来,仔细拿干净棉布擦了,将俞晓旸那天晚上递还给他的棋谱工整地叠好,用塞照片的方式塞进了相框。
如今,在这只朴素的四方形木框中,那份一度被自己揉得稀巴烂的棋谱被好端端地压实在里面,纸面上密布的揉皱痕迹也被展平,只留下诸多不规则的纹路。很多天以来,它一直陪伴着时光,像一个不说话的朋友那样看着他打谱,看着他练习、吃饭、睡觉。每一次瞥见它,时光的心中就会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他抄起自己的水杯,转身默默地接满,放回桌角。106寝室的窗户半开着,午后的风略带潮热,一阵阵地朝里吹着,他撩起领口来回掀个不停,一面想起那晚俞晓旸找自己已经是三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了。
在围达网上回复给洪河的那句话——
“时光会把你雕刻成你应有的样子。”
“看你一脸呆滞。”邓柯平半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脸,他的神情里似有怀念,“哎,我现在看到你,就想起你刚进队的时候。
“那时候的你有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啊?”他讲着,自己笑起来。
时光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没有。”他眨了一下眼睛。
“那个时候,你还老输给小范呢。我还记得……”邓柯平眯了一下眼睛,他朝对面空着的二号床上一指,“就是在你坐的这个地方,那时候,阿先在新人王棋战网选第一轮就输给了你。”他笑了笑,“可把他给气坏了。后来,我们知道你要来,他还说新队员报道那天要抄张凳子去找你干架。”
“哈哈哈哈哈哈。”时光捂着肚子狂笑,“可是他没来啊!”
“嗯,他就是那种人啊,嘴上狠一点而已。”邓柯平深吸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了,“然后,其实……”他的声音压低了一点,“那时候你训练赛老是输,我跟阿先还打赌了。
“赌你什么时候会放弃。”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到三号床的位置上。
“那个时候啊,小范叫我们不要开你的玩笑。”他说,“他觉得你很辛苦。”
他垂了垂眼睛,“其实我也想过那种事,就是你说过的‘要是能再多一个名额’就好了。当然啦,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而且……在结果没有公布之前,就想着这种事,倒好像你们两个谁都输不起似的,作为一起相处了这么久的朋友,确实很不该吧。
“说到底,我只是自己不想看见这种局面而已,跟你们两个自己的想法或者选择也没有关系。在国青队里,我觉得自己的人缘还可以,但是朋友也没有那么多,106的人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可是……”他握紧右拳,“阿先还是走了。”
时光展开眉头。他看着邓柯平,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范也很久没跟我们一起说话了,你现在已经是国内的新人王亚军,未来还有更大的舞台等着你。到最后……好像只有我还在这里。
“我不想放弃围棋,也不觉得自己只到这里为止,对今天的情况,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不过,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下棋真是太孤独了。
“我没有办法避免孤独,也没有办法克服它,所以才会寄希望于……有一个可以让你们两个都感到满意的结果。这其实是不对的。”他皱着眉头说,“大概是我太自私了吧。
“时光,你跟我们有很不一样的地方。就算这回,推荐名额不是你的,你将来应该也能走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去吧,所以……你就做好准备。”他说,“在未来,把我们都甩在身后吧。”
他有些寂寞地笑了:
“不过,你不需要感到悲伤。世界上的人有这么多,总会有人在前边等你上前去的,只不过我们都不是那个人而已。”
“沙——”
踢开脚边的石子,时光半低着头,沿着棋院主干道下坡段种的那排柳树走着。
随着夏日气氛的渐浓,不知何时,这排依依的柳树像绿色的瀑布那样毗邻着北一楼和办公楼。离主干道五六十码开外的地方,中心湖粼粼地闪着光,一漾一漾的银,为阳光一照,便顺着柳树的枝干和绿叶洒进来,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荡漾。午后的道上并不繁忙,不时有人骑车自行车经过,大声地打着铃叮示意避让。
出来,他的心里并无他想,只是眼前一幕一幕地映着围棋带给他的所有留影,从十年前再在阁楼碰见那个千年棋魂的第一幕,到邓柯平在桌前对他的剖白,一字一句,一点一滴。他往下走了十来步,仰头瞧见天际上有一道长长的航迹云。他手搭凉棚瞧了一会儿,眯起眼睛。
邓柯平问他,那时候的自己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可这怎么能想得到呢?有那么多的事就那样发生了,还有那么多的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年前的他还会为了这样的离别而失落不已,而现在,当他回望过去,大概只会望见这一片蓊郁的杨柳罢了。
他沿着路边上散了会步,眼看快走到棋院门口,余光里感觉似乎有个人在盯着自己。他抬起眼,发现俞亮正站在棋院的门口朝自己轻笑,身上还是上午对弈时那套正装。
午后太阳有点辣,他一身正装站在那里,打眼看过去就让人觉得热。时光一愣,加快脚步向他小跑过去。
“你怎么来了?”他一站稳脚跟,连忙问道。
天元战的决赛地点在芜湖,离这一百多公里,坐车能坐两三个小时,他本以为对方会在那里呆到明天再回来。
“我比完赛了,当然要回来。”俞亮说着,朝他扬起手里的信封,“何况还有这个要拿。对了。”他撂下手,漆黑的眼睛直视着时光,“恭喜你啊。”
时光瞟了瞟他手里的信封,认出那是三星杯直升本赛的推荐书,这东西他自己手里也有一个。当下他只是笑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
俞亮揣好信封,察觉到他意外的沉默。他眼睛转了一下,问了一个让时光刹那间深感汗颜的问题:
“你高兴吗?”
时光的左眼跳了跳,他伸手抓起自己的颈子,目光几乎撇到了大马路的另一边去。一辆送货摩托不合时宜地飞速飙过,夏天的火风卷起了灰尘,犹如路面上翻起了热浪。
“嗯……高兴啊。”他放下手,答道。
俞亮的眉心耸了耸。他朝时光盯了良久,时光差点被他看得犯毛,他忍着快爬上脊背的鸡皮疙瘩反问:
“你老看我干嘛?”
俞亮则答非所问:“你骗我。”
“我——”被他戳中心事,时光顿时尴尬起来,他稍稍提高了嗓音,“我……我干嘛说谎?”
“谁知道。”俞亮瞧着他说,“但你就是在说谎。上回在医院的时候,我问你过得好不好,你说好,那是在骗我;你现在还是在骗我。”
“……那——”时光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大下午的,这人来翻什么旧账啊。
俞亮沉下目光。他想了一会才说:“去年北斗杯集训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希望你能信任我。”
“不是这样。”这样的话对时光而言稍嫌刺激,他像被扎到了似的立刻反驳,“我没有不信任”
你。”
他瘪了瘪嘴,“这不是信不信任的事。只是,我有……我有一些事,很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清楚。
“我是信任你……但你不能帮我来思考问题。”他吞了吞口水,喉结在颈子上滑动,“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情,我不能继续像以前那样,一有事就想着还有谁可以来帮我。总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去帮助别人……我不想变成那种人。那样的话,就算你相信我,也没什么用。”
他看着俞亮,目光清亮:“俞亮……我相信你,你相信我吗?”
俞亮有些诧异。从他的神情里,时光也很难辨别出他是因为自己的话而诧异,还是因为自己的提问而诧异。
“嗯。”他接道。
时光释然地一笑。
“那就行了。”他说,“你可以理解我的吧?”
俞亮想了一会,他扭过头,望着棋院门口的马路对面,侧脸隐隐带了点笑意。“我明天就要去韩国了。”他说。
“……啊?”时光先是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中韩新人王棋战下周就开始了,他一下子来了兴致,“你去跟谁对弈啊?韩国那边的新人王是谁啊?”
他刚问完,脑子里就闪出一个名字。
俞亮瞥向他:“你认识的。”
“……高永夏?”时光试探道。
“嗯。”俞亮点头。
“果然是他!他还欠咱们一盘儿棋呢。”时光说,一面右手握拳,在自己左掌上锤了一下,“可惜了,这回没轮到我去揍他。”
“以后的路还那么长,围棋这个圈子本来就不大,今后交手的机会还是有很多的。”俞亮淡”道,他晃了晃手里的信封,“三星杯对他来说是本土作战,到时候就有机会碰上了。”看着那枚雪白的信封,时光咬了咬嘴角。
“而且。”俞亮倏然放慢了语速,“听我爸说,自从北斗杯之后,他的处境不是太好。”时光蹙起眉:“处境……不好?”
“你忘了吗?他在北斗杯的闭幕式上弃赛。”俞亮说,“对职业棋手来说,这是非常严重的行径。他的老师好说歹说,才没让他被棋院处分停赛。所以,为了重新得到棋院的认可,他必须要拿出比以前更好的表现才行。我爸说,这段时间来,他的训练比之前更加刻苦了。你自己当然也不能松懈。”
时光的眼睛睁圆了,“处、处分停赛?我靠,这么严重?”
“你以为该怎么样才好?”俞亮皱起眉头,对他这样惊讶的反应感到不太满意,“中日韩三国”
中条件最苛刻的就是韩国棋院,国内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棋手随便弃赛也是不可以的。即使不谈棋手的职业道德,随便弃赛,对棋手的竞技状态影响也不小。竞技状态这种东西,一被影响到往往就很难改回来,要改就需要时间,而时间,是最宝贵的。一般人要是敢像你去年那样搁置半年不参赛不下棋,恐怕早就废了。”
“咳。”时光挠了一下脸,“你提这个干嘛。”
俞亮见他这样,反而笑了:“怎么,你现在想起自己去年的行为,开始觉得害臊了?”他脸上的笑容很是得意,时光满脸尬色。“你就这点不好,太记仇了。”他小声说。“别人的仇我还不记呢。”俞亮答道。
时光怔然,他很无奈地回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哦。”
俞亮在路边站定了定。午后的风把他的额发卷起来,他的眉眼在阳光下忽然显得坚定而认真。
“时光。”他说,“我下周就可以回来。”
“嗯……那很快啊?”时光接道。
“如果……”他看着对方,“我师兄有什么事要找你……或者,他要把什么东西交给你,你一定要把它保管好。”
“绪哥?”时光有些疑惑,“他有东西要给我吗?大概什么时候啊?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俞亮讲,他稍作停顿,“我告诉过他,不过,他应该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弄明白这件事。”
他几乎没有这么不坦率的时候,时光被他弄得很好奇,他问:
“是什么东西啊?是给我的吗?”
他的眼中倒映出俞亮的面孔。
“是啊。”俞亮望着他答道。
时光“嘿嘿”笑了起来,他连连搓手,“你说,是不是绪哥想送我点啥东西?整得这么神秘呢。”
俞亮淡淡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下周见。”
他收好信封,沿着路牙往西走了。时光留在棋院门口目送他,把手卷成筒状,放在唇边大喊:
“不要输给高永夏啊,俞亮七段!”
正在远去的背影在路中间停了停,少顷,那背影低下了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时光正目送着他,突然感觉手机在自己裤兜里震了震。
他伸手摸摸口袋,把那部手机掏了出来。一掀开盖子,他脸就僵了一下。新消息,来自俞亮的。
个消息。
——“我再问你一遍,你高兴吗?”
他看着屏幕,瞬间有些无言。
“高兴啊。”他回复道。
一两分钟后,俞亮的新消息又回了过来:
“你骗我。爸说,你最近不是很开心。”
时光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俞晓旸的事儿,他只好写道:“你就不能不把这个当回事吗?”“不能。”那头回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扒开来看看。”
时光扶了一下额。他想了想,输入新信息:
“有些事情,我还是想想好了再说。我已经不是去年那个容易放弃的我了,即使我不高兴,也不会难过很久的,你放心吧。”
他按下发送键,觉得这样说就已经够了,低头把手机揣了回去。
距棋院大门已经几百步远的地方,俞亮看着屏幕,沿路边静静地走着。
“骗子。”他轻声说,这话只说给他自己听。
了“保存”。手机的屏幕一闪一闪的,上头映出那个他新编辑上的联系人姓名:“小骗子”。他放好手机,离开棋院前的马路,向着川流不息的市中干道走去。
头顶的梧桐树间已经开始有蝉声鸣响,他的小骗子什么时候才能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