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值班房就在这一层的最西侧，离这里越有十几步远。就在俞亮直起腰的时刻，方绪听见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一道开门的声响。他的神经骤然就绷紧了，扭头冲俞亮低喝：
“有人要来了，快停下！”
走廊中响起了一段脚步声，步伐并不重，一听就知道属于女性。方绪一时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俞亮转过身，朝他看来。
“阿姨今晚不在这层值班。”他泰然地说道，用右手拇指在唇角揩过。
“你……你……”方绪愣是接不出话，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久，一道人影从他身后经过，他慌忙扭头去看，发现那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护士。小姑娘似乎发现他在看”自己，转过脸问他：
“您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方绪连连摇头。小护士“哎”了一声，点点头，临走前不忘附道：“有什么事可以喊值班护士的。”
“嗯、嗯，您费心……”
方绪满头大汗，揠长了脖子目送小护士的背影离开。等脚步声在另一头消失后，他才松了口气，随即脸色阴郁地转过头看向病房内。
俞亮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好像他正等着这一刻似的。他随手整理了一下时光的输液管，遂神情平和地对方绪说：
“我们到走廊去吧，师兄。”
方绪皱紧眉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退了一小半步，让自己站到走廊的灯光下。
佛无事发生一般。他拣了走廊里向北侧墙根处放的一排椅子坐下，眉目稍抬，对方绪说：“师兄，站着说话累，你还是先坐下吧。”
他的声音在深夜的走廊中响着，听在耳中有一股别样的凛冽。
方绪迟疑地瞧了他一会，他还是没有坐下。他一刻不坐下，俞亮就一直抬着眼睛望他，两颗杏形的黑眼睛里反射着走廊中的灯光。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几十秒，方绪终于败下阵来。他神情窘迫地挨着另一面墙下的椅子落座。俞亮瞧着他，眼神比方才温和了一些。“师兄。”他说，“你现在害怕吗？”
的，但他一定会长大。当一个人用尽全力地反抗那些压向他的东西时，他就已经开始长大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俞亮说。
“你可以不告诉的，小亮，你现在让我很为难，你知道吗？”方绪取下眼镜。他深深地吸着气，捏紧自己的鼻侧，“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他睁开眼睛，俞亮稍稍一怔，他看清了方绪双眼下微青的眼袋，一口气从他的喉咙中快速地升上又消失。“我在想。”方绪看着他说，“你明明就可以不告诉我。”
“你明明可以保守这个秘密，你想……你想跟谁……跟谁在一起，这是你的事情，你没有必要非得让我知道？”他露出了难看的苦笑，“我——小亮，我了解你。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你该干什么还是会去做，所以我知不知道都与此无关。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你为什么非要说给我听呢？这样还不够，你还做给我看？”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嗓音，努力使它听上去不像低吼。
俞亮微微地敛起眼睛，他看着地面，平静地答道：“我说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那你图什么？图我去告诉老师？你不怕我告诉老师吗？”方绪蹙眉瞪着他，他已经察觉到俞亮那种近乎无畏的态度，这不得不让他心生惧意，“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这个道理，你明白吗？你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我不相信你不清楚。”
“可我不觉得危险。”俞亮答道。他稍稍地上抬目光，看着方绪愕然的脸，他眼中那泓黑色的湖水似乎也多了一些波澜。“师兄。”他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说得对，告诉别人这种事，会给我和时光造成麻烦。”
方绪攥紧右拳，他烦恼地摒着呼吸，看向他。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会告诉你。因为你并不是别的人，你是我师兄。”俞亮盯着他，“师兄，从小到大，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最了解我、给我帮助最多的人。
“任何时候我都能保守这个秘密，但只有对你，我不想有所保留。”
他抿起嘴，眼神晃动着，方绪认出了那里边的期待和恳求。他朝后仰去，把背抵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才说：
“然后你就把这种压力给了我，是吗？”他看着俞亮。
“不。”俞亮摇了摇头，“我并不想让你为难。”
“那你到底想干嘛？”方绪咽了口口水，问道。
俞亮动了一下肩膀，他的目光轻轻移到一边病房的门上，“我只是需要你的支持。”他低声说，放在膝上的双手慢慢地叠在一起，“我需要你支持我。”
他低着头，灯光在他的头顶洒下一道窄窄的光圈。方绪望着他，眼中顷刻间生出困惑。“在这件事上，小亮。”他咬了咬牙，闷声说，“我实在不知道还可以为你做什么。”
“不用为我做什么，师兄。”俞亮低头捏了捏自己的手掌，朝他侧过脸，“我只是需要你站在我这边。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爸妈的。我不知道我爸和我妈会有什么反应，但我需要你。
“我正在深入一个未知的地方，只靠我和时光，根本就什么也做不到。”他说，“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站在一块。
“师兄。”他望着方绪，眼波晃动着，里头是罕见的动摇，可他却说：“这是我的请求。我希望你能支持我……我请求你支持我。”
方绪依然难受地望着自己的师弟。听完对方的话，他流露出一丝苦笑：
“只有我吗？老师那边呢，你打算怎么办？”
“去告诉他。”俞亮接道。
“那他要是反对呢？”方绪又问。
“那就再告诉他一次。”
方绪渐渐地噤声了，他的神情在瞬间里有点放空。看着他的脸，俞亮的神情逐渐从紧绷转变成轻微的安然，他说：
“我可以再告诉他一遍——如果还是不行，那就再说一遍。仍然不行，那就继续说下去。说一年也好，两年也好，说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可以的。”
“那你也可以不说？”方绪问他，这回他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他是我爸，他一定要知道。”俞亮笑着摇了摇头，“师兄，这件事，别人不知道没关系，我的亲人一定要知道。
“因为，时光早晚也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你们接纳他，就像接纳我一样——我会努力的。”
方绪鼓了鼓腮。他的眉头持续地蹙紧，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这一刻他揉了揉眼睛，莫名地觉得自己的眼底有些干涩。
他咬着自己的唇皮，沉声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我，老师还有时光……虽然围棋不是大项，但我们如今也算不上是完全寂寂无名的人。”
他的眼中有些宽容，又有些忧郁，他的话现在听上去更像是无可奈何，“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有这一天，如果别人知道了你们的关系，我和老师用尽全力，相信可以保护你们，可这也只限于围棋这个圈子里。但那些人——你何以堵住那些悠悠众口？你真的不介意他们在背后怎么对你指指点点吗？”
俞亮眯起了眼睛。
白炽灯的灯光洒在他的前额，好像给他的脸上笼了一层雾。
“他们？”他想着这件事，说道，“要是他们对这件事早有成见，师兄，我又为什么非要从他们身上获得理解呢？
“你也说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我自己的人生。做选择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如果有人认为这样做就是错，那错的应该是他，不是我。”
“可是，你们会被责备的。”方绪捏紧拳头，忍了良久，深深吸着气说道。
俞亮眨了一下眼睛，到了现在，他眼里曾经有过的几分动摇已经全数消失，留在那深处的，只是一些支撑他全部活动的力量。对着方绪的问题，他无奈地笑了，反问他：
“他们有什么资格来责备我们呢？”
方绪只能望着他，他的神情倏然间很是惆怅。假使他现在心情能更好一些，他本来可以说一些祝福体己的话，但他说不出，他的心中只是充满忧伤，与这种忧伤相对应的，大概只有沉默。
走廊的灯影幢幢，他朝身后那扇病房的房门瞅了一眼，“你告诉他了吗？”他问。“没有。”俞亮接道。
“……我还以为你——”方绪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显出了惊讶。
“还没有。”俞亮抬了抬眼，他象征性地扫了一眼房门，“我在等他。”他看回方绪的脸上，“等他选择我。”
“你怕给他压力啊？”方绪失笑了。
“他不会有压力的。”俞亮说，“我只是相信他。”
“不是——那你说说，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你就等不到了呢？你——你总得、总得图点什么，是吧？你可别告诉我你愿意这样白白等待，我不相信。”方绪再一次对他表现出了无法理解。
俞亮淡淡地接道：
“师兄，我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损失。
“有很多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做喜欢的事，更不能跟喜欢的人一起做喜欢的事，可这些，我都已经有了。我是幸运的。
“我可以做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会活得比以前更开心。
“现在，在这种幸运之上，我也只是想要一个结果。
“有没有告诉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怎么想这件事……他要怎么选择。从我认清楚自己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害怕他有一天要知道这件事。可是，假如他是因为想照顾我的感受才做出了这种选择，那这种选择我宁可不要。”
他看向方绪，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努力，我尽力了……接下来的事并不该由我来决定。
“师兄，时光他没有那么傻，他的脑子也不浑。你知道吗？比赛的时候，当我看见他出现在那里……我、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不相信自己做过的一切还不如一句告白来得更有意义。我在等待他，无非是因为我相信，我相信自己付出过的一切，就一定可以拿回 来。
“我只是想要这个结果，你明白吗？师兄，我想要的是这个结果，一个足够公平的结果。”他的回答让方绪如鲠在喉，他艰涩地问他：
“万一这个结果——这个，你想要的，公平的结果，它并不温柔呢？万一它很残忍呢？你——你明明还可以有更温柔的选择——所以你为什么不去选？”
俞亮看了看他，看了又看，“那我就选残忍的那个。”他答道。
种机会。
“我没办法了。”他自暴自弃似的说，“小亮啊，我真的……没办法了。”他长长地叹气，“我可以为你做所有事，唯独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俞亮静静地冲他笑了笑，神情中恢复了一些柔软。
“这样就行了，师兄。”他说，在他的双眼深处，隐隐地闪现着泪光，“这样就够了。”方绪摸了摸脖子，他的心脏坠得发重。
他扭头看向走廊的窗外，听见风声在那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