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52章

  一道惊雷从窗外滚过,在所有人的眼中,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最先有所反应的是跑惯了采编现场的小段,他抬脚奔出门外,随手打通了市医院的电话。

  雨声持续地作响,俞亮慢慢地低下头——时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匍倒在他的胸前。棋室的灯光和窗外交相闪烁的电光扑在他贴着纱布的侧脸上,他眨了眨眼,脑海中猝然一片空白,只有下巴颏与时光前额相触的那块肌肤尚有几分知觉。

  “时——时光?”

  他屈起手臂,把臂弯卡在时光的身侧,想用力把对方扶起来。

  可他扶不住。时光的身体太软了,好像没有骨头,好像属于这个人生命的所有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了一样。这时他稍微侧过脸: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离对方如此接近,近到他能看清楚时光那双被咬得干裂的嘴唇和发白的脸色,它们都静静地朝他诉说着十几分钟前时光所承受的一切生理上的痛苦。

  他说不出话,只是仍然用身体抵着他,那是一种绵软又沉重的分量,结实地砸在他的胸口,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微弱的气息,这是时光吗?这就是他?他的脑中冒出了这个想法,差点不敢相信刚刚就是这样的人在与自己搏杀。

  然无措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越过门外的昏暗,远远地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怔了怔,那条人影也朝他看过来。

  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打电话,每个声音听起来都急躁无序,令他烦躁又不安,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手臂徒然地朝内收紧,把时光紧紧地护在中间。门口处的人影朝他望了一会,目光中似乎隐隐有些考量。俞亮感觉得很清晰,他能察觉到对方在很短的时间内从自己的脸上看到了已经晕厥过去的时光的身上。他慢慢地敛起眼睛,就像两人从前相处时自己经常做的那样。

  那人总算朝他走了过来。俞亮很熟悉他步伐的节奏,即使是在最喧闹的地方,他也能认得出这走动的韵律。

  他低下眉去,目光沉沉地落在时光失去知觉的脸上。

  身边运动着的一切似乎在瞬间转变了,仿佛时间倏然倒流,他好像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父亲和时光对弈时的门口,一条纵深而黑色的走廊在他面前笔直地展开来,连接着他未知的前途,他那在韩国度过的六年,他的九岁到十五岁,他三分之二的青春期。

  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这充满回忆又充满喧哗的空气吸进肺中。在他的内心深处,某个记忆不断盘桓曲折的地方,那个九岁的自己偶尔还是会问他:

  “如果还能再选择一次,你是否还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十五岁的俞亮说:“我不会后悔的。”

  十九岁的俞亮则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再选一次,选了就是选了,别再问这种傻话。”我的人生不会重演,所以我选择永远活在现在和将来。“小亮。”停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父亲开口了。俞亮抬起眼,他看着父亲的眼睛,看见父亲眼里映出来的自己,那副神情让他自己感到些许的陌生。“爸。”他干涩又沙哑地接道。顷刻间,他收紧了双臂,把时光牢牢地锁进了自己的胸膛。俞晓旸微微蹙着眉头。然而,遍观他的全身,你也只能看见他蹙着眉头,而再也不能看见什么别的表示。这样的反应并不让俞亮感到陌生,可他现在不得不想,想他的父亲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只好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俞晓旸也在望着他。他的脸上依然只是中年男人涉世已久后所惯有的那种稳态,但在他的眼底,却深深地映出了儿子的模样。这一刻他回归了父亲的身份,因为在他的眼中,儿子体内的骄傲还在顽固地生长,只是那模样却宛如一个刚刚哭完的孩子。“救护车要来了。”俞晓旸说。他朝前走了一步,伸开双臂,“把他交给我吧。”他伸出手的瞬间,俞亮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把他交给我。”俞晓旸又重复了一遍。门口响起了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俞亮抽了口气,轻轻地松开怀抱,把时光的身体朝前推。他的父亲一步上前,抄起时光软掉的腿窝和后颈,把人打横扶起来,交给一边上来的医护人员。“我送他到医院。待会把仪式参加完,你再过来,电视台的人还在。”男人回过身,他刚要走开,听见儿子在身后唤道:“爸。”他回过头。他的儿子捏紧双拳,久久地望着他的眼睛,咬合肌在脸颊下微微地起伏着。“请您照顾好他。”他的儿子说,“他是我身上最好的那个部分。”俞晓旸望了他良久,他的脸上平静无波,实在叫人看不通透。过了一会,他回答:“我知道了。”幽玄棋室的门外,喧哗声嘈杂了又一会,人声终于像退潮一般地缓缓离去。对着突然变得空荡的门外,俞亮刹那间感到有些恍惚。他揉了揉额角,再度回想起自己与父亲方才的对话。直到这时,一种令他为之战栗的情绪才悄悄地探出头来。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回对弈时的位置,两眼一时瞧在自己垂在身侧的双手上。他眼看着自己指尖微微发抖的模样,隐约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恐惧。

  可是——他捏紧那根发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它,直到它不再颤抖。

  那也没什么,他在心里稍微笑了一下:那至少说明自己还不傻。

  雨声在窗外滂沱,无人的走廊里静悄悄。

  俞晓旸再次回到门诊部大厅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了。他经过

  第一节楼梯口,偶然瞥向窗外,只见市医院外的停车场上方黑压压一片,许多条细线密密麻麻地在路灯的映衬下划出轨迹,跌落在黑黢黢的地面上。这确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雨,兴许马路上此刻已经有了积水。男人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他的身体不算很好,过于潮湿的环境会让他感到一些不舒服。

  他走下楼梯,一道稍高的嗓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俞老师!”

  他抬起脸,看见两道立在门诊部大厅长椅前的身影,其中一个刚刚看过来的是他的首徒方绪,另一个呼喊他的则是今天才刚刚见过面的段记者。

  “老师。”方绪已经朝他迎了过来,他的神情也显得很忧虑:“时光他——”“他的母亲在这里工作。”俞晓旸说,“有她在照料,应该没事了。”

  “噢,那就好。”方绪点了点头,发现他好像行色匆匆,随口又问道:“您这是要走了吗?”

  “是啊。”男人瞧了他一眼,接道,“今天来看比赛,队里的工作都还没做完。今日事总得今日毕。”

  他讲着话时还没停下往外走,方绪哪能让他就这样离开,连忙说:

  “太晚了,我送您吧!”他从随身包里翻找车钥匙。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你还是陪在这边吧,小亮……”俞晓旸的眼神微微有点异动,不过,他的表情波动一贯不大,现下里方绪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小亮也在上面。我估计,他今天晚上会呆在这。”他转了转眼波,思考着说道:“时光的母亲,晚上应该还有工作,我想她可能没多少空照顾她儿子。小亮一个人呢,也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你一个大人还是去看着点。”

  对俞晓旸的话,方绪一向不敢怠慢。他连声应是,男人朝他点点头:“那我走了。”他这样打完招呼,目光又越过方绪的肩头,朝后边的小段致意。

  小段一看见他,脸上的激动劲始终按捺不住。趁着他要走的当口,他举起右臂连连挥动:“俞老师,再见!”

  大概是他的送别方式热情得有点过火,等俞晓旸的背影消失在医院门口的雨夜中后,方绪一脸失笑地转过头来问小段:

  “段记者。”他说,一对眸子从镜片后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今天也多亏你帮忙了。”

  小段放下手臂。这样近了看,方绪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他的年轻。在他那张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脸上,下巴附近还生着两粒泛红的青春痘。他生着一头看上去发质很硬的短发,头顶用推子剃得很平。“嗨,小事儿。”他接道,羞涩地微笑着。

  方绪抬起手腕,看了会表,对他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哎,不用不用,我自己骑车来的。”小段挠了挠头,他的目光里稍微多了些闪烁,“我再多陪你一会吧。”

  “陪我?”方绪乐了,“陪我干什么?”他向小段打量了片刻,才说出下半句:“我这里可没有别的素材啊。”

  他的话里隐约有审视的意味,小段连忙摆手:“我不是为了工作才想留下来的。”他说,“我只是有些担心时光二段。”

  他说罢,仰头朝天井望去。南侧的四层住院部大楼近在眼前,他看着四层上的某一间,感叹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棋了。”

  他说话的口吻让方绪有些奇怪。他打量了一会小段,问道:

  “你做这行几年了?看起来,你好像是新人?”

  “我吗?”小段回头看了看他,眼睛眯成两道缝,“我是业余5段,今年刚刚来的编辑部。”方绪愣了一下,他想到了小段是个新人,但是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新。

  “业余5段啊。”方绪微微点头,“业余5段的话,再努努力入段也不是不可能吧?”

  “啊?入段?这个就——”小段笑了,“这个就算了,我没有想过的。”他抓了抓后脑勺,接着道:“当初家里人确实有这方面的意愿,我也去道场学过棋……后来,后来就是你现在看见的这样了。”他耸耸肩,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我挺喜欢围棋的,可是我不觉得应该把这个当作自己的工作,呃——我的意思是,你让我去下一下,就开心的那种,玩儿似的下,能让自己休闲的,那种我可以。可是,道场那边的话,我当初去学了一年,后来跟我妈说,不想学了。”他直摇头,“太累了。我跟我妈说,再学下去我就会讨厌围棋的。我妈也准了。”

  方绪默默地思考了一阵,他说:“可你还是来做围棋周刊的记者了?”

  “那有什么的。”小段说,“没当职业围棋棋手,不代表不能当围棋记者啊。我说了,我挺喜欢围棋的。而且——”他的眼神稍微深了深,“一开始是我爸喜欢围棋。”

  他转过脸,望着空旷的大厅地面,大理石地砖上模糊地映出他们俩的轮廓。“我开始学棋也是因为他。我老爸……他下得很普通嘛。”他的脸上露出怀念的微笑,“不过他喜欢这个,下得也很快乐。”

  “他以前,有过一个很喜欢的棋手。那时候还是八十年代呢,围棋最厉害的还是日本人。他当时是那种,围棋发烧友吧?”他龇牙,“总之他当时给棋院写过很多信,写给他喜欢的那些棋手们。嗯,然后呢,时间久了以后,他发现,基本上,他寄出去的信,都会有人回。但职业棋手每天应该都很忙吧,所以也不是每次他寄信都会收到回件。可是,只有一个棋手,几乎每次都会回复他的信。

  “他觉得这事儿挺新奇的,不过他也很高兴,时间长了以后,就经常请教那个棋手围棋上的问题。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就跟那个棋手关系好起来了。后来两个人一直都有联络……”他顿了片刻,“直到我十八岁的时候。”

  他回身看着方绪,腼腆的笑容里稍微多了一些遗憾,“那年,我爸查出了肝癌。

  “他觉得自己时间可能不多了,就问那个棋手,能不能亲自来陪他下一盘棋。”他摸了摸脑袋,“其实他当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因为那个棋手早就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后辈,而已经是棋坛的领军人物了。我爸也觉得,他每天肯定会很忙,所以信寄出以后也没怎么再管,只是想试试看。

  “结果,有一天他收到了棋手的回信。那个棋手答应了他。”他愉快地笑了,“我爸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

  “那个棋手后来真的来赴约了。他陪我爸下完了一盘棋,我爸输了……那是他人生最后的一盘棋,他觉得很开心。”小段轻轻地抿起嘴,“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那位棋手来赴约的时候,他自己的妻子正犯阑尾炎住院。”

  他扭头看向方绪,而方绪的神情变得极为愕然。他失笑道:

  “我选择这份工作,其实也就是,很想——很想亲眼看看,那个棋手是什么样子的。“今天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仿佛闪着星星,“我特开心,我觉得,我老爹没看错人。”十二点整。

  窗外的雨声似乎停了,只有浩瀚的风声在吹响。

  俞亮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他踱到窗边,伸手推了推气窗。他确认那扇窗户已经阖紧后,他伸手撩下窗帘。

  他转过身,病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个的呼吸声,重一点的是他自己的,轻一些的则是时光的。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再度走向时光的床边,目光在对方阖紧的双目上停留良久。

  他在病床前的椅子上重新坐好,动作娴熟地伸进对方的寝具里,把时光的左手从里面拿了出来,十指相扣地合在自己的掌中。他感觉自己很需要这样做,否则,看着那双活泼的眼睛紧紧闭合,他的心中总是会缺少几分安全感。

  他握紧那只手,时轻时重地捏着,用指腹揉搓那只手上的棋茧和掌纹。如果时光还醒着,被这样触摸说不定会让他觉得痒。想到这里,俞亮的心情会稍微欢快起来。

  走廊里依稀传来一些脚步声。他没有去理会,而是把对方的手举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下巴上。时光的指关节出乎意料的柔软,想必也很灵活——他的脑海中暂时也只有这些事。他挑动着那几根灵活的手指,把它们托近自己的唇边,轻轻吻着它们的尖端。稍后,他闭上了眼睛,低下头,用前额轻抵着对方的手背。他是多么不想放开它们呐!哪怕到了明天,或者明天以后、更久的以后,他都不能忘记握紧它时的感觉,那好像是一股从他的胃部深处像血一样涌上来的热意,从里到外都满是不合时宜的亲切。他把那只手往下放,搁在自己的心口处:现在他确实感觉到了一股尖涩的疼痛,好像他的心上从此就多长了一道伤口。他尝试着呼吸,呼——吸——来排解这种轻微地折磨着他的疼痛,而最后他只是呼出了一口气。

  “嗒、嗒——”

  他睁开眼。

  病房的门本来就是开的。他自然地望过去,瞧见方绪正站在门口,戴在脸上的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正看向哪里。

  “师兄。”他平静地招呼道,携着那只手放在床沿上。

  “嗯……嗯。”方绪慢慢地点着头,他似乎想进来,身子在门口横了一半,就像畏惧着什么似的不敢进去,他冲俞亮笑笑,可能是他生平发出的最窘迫的微笑,“我、我来,我来看看。时光……还好吧?”他尴尬地问道。

  “他没事。”俞亮轻声接道。他把头转向时光沉睡的面容。

  方绪抬手擦了擦鼻尖,他感到房间里好像有点热,自己的前额也渗出了些汗,这些都增加了他心理上的负担。“没、没事就好。”他说,脸上满是想掩饰慌张的表情,“那我、我,我下去……抽根烟……”

  他转身就想走。俞亮的声音从背后追上了他:

  “师兄,你不想问我吗?”

  “……啊?问……问你?”

  方绪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他扭回头,看见俞亮在病床边站了起来。

  “问你——问什么?”他干巴巴地说道,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在拉扯。

  俞亮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会,他笑起来。

  “师兄。”他温和地道,“你明明都看见了。”

  “……我,我看见什么了?”方绪的眼神颇为闪烁,“你在说什么?”他问。“好吧。”俞亮蹙了蹙眉心,笑意仍然没有从他的脸上全数褪去,他说:

  “既然你没看见,我就让你看一次。”

  “看——啊?”

  方绪没能说完全部的话,实际上,他的大脑在接下来的十来分钟内都是卡死的。在他惊诧万分的目光中,俞亮扭过头,给了他一个弯下腰去的背影。

  那也不全是背影,当然不是。在方绪逐渐瞪大的眼前,俞亮单手撑在了时光的身侧,他用另一只手扶住床头。这一瞬间他用上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病床的铁床架都被他拧得发颤,嘎吱直响。

  端详着时光近在咫尺的脸,俞亮敛起眼眸,眸光却在他的眼底发亮。他微微地喘着气,目光定格在时光那双有些干涸的嘴唇上——之前确实是干涸的,但医院的空气有些燥热,这对嘴唇现在呈现出有些嫣红的色泽。

  他舒了口气,头稍稍地往下,先在对方苍白柔软的下巴上点了点。等真正凑近了那双嘴唇后,他反而笑了。

  “你现在该知道了吧,师兄?”

  他低声说完,便闭上眼睛,欺身上前,轻柔地贴上了那对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