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49章

  俞亮进来时引起了一阵不算小的骚动。

  “阿光!”邓柯平在倒数第三排的座椅上遥遥地冲门口招手,“来这边啊!”

  时光对他挤挤眼睛,抬手给他比了个拇指。俞亮是跟在他后头进来的,他先是左右看了看,而后好奇地问他:

  “你在干什么?”

  “没啥,拿盘子。”时光朝他身侧的推车上一指,那里面放着两摞消过毒的不锈钢餐盘。俞亮点点头,抽了两张出来,把其中一张递到时光的手上。

  今天早晨下了点雨。春夏之交的雨不冷,就是偶尔绵绵的,临到中午也没有要停的迹象,天也显得昏暗。

  过了十一点半,食堂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俞亮是头一回来棋院食堂,时光少不了要拉着他东找西找,好在邓柯平那排还有位置,他拽了拽俞亮的衣角,拖着人就朝那厢走。

  “怎么样,是不是第一次来啊?”时光舀了一勺菜汤,吹了吹,喝着问道。“也不是。”俞亮想了想答道,“小时候跟我爸来过。”

  “哎哟!”他一开口,反倒给了时光一个提点。他撂下汤匙,伸长脖子往前边望,望了半”天,他略带惋惜地说:

  “可惜了哎,老俞没来。”

  “……你喊他什么?”俞亮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个称呼,被称呼对象则是他的父亲,这种感觉多少有点奇妙。

  “啊?”时光眨了眨眼睛,“哦,老俞啊。”

  “老俞?”俞亮的眼睛稍稍瞪大了片刻。

  “我们,都这么喊他的。”时光连忙解释道,顺道往邓柯平的方向指。

  俞亮的脸上流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白炽灯的灯光从食堂的天花板上洒下,在他的鼻梁上折射出发亮的银弧。“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喊他。”他说,随即又用略有试探意味的口吻问道:

  “你们很喜欢他吗?”

  “这个嘛。”时光抓了抓头发,低头跟自己盘子里的鸡肉奋战了一小会,他说,“不讨厌。”“不讨厌”,这个形容放在这里至多只包含中性的意味。

  时光偷偷地瞥向俞亮。他思索着,想好了才说:“你爸他就是比较严格,呃……”他往四周瞧了瞧,暂时没瞧见邓柯平以外的熟人,遂收回目光。“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可怕。”他说,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过,就是很难让人觉得亲切吧。”

  俞亮点了点头。他的头发上被雨水打得微湿,刘海和鬓角都服帖地耷在额角,坐在食堂的角落扒饭时,浑身透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

  时光也跟着扒了一会饭。他想了想还是开口:

  “老俞明天可能要来。”

  果然,俞亮因为他的话稍稍一顿。

  “他说的吗?”他问。

  “嗯……其实是上周说的了,提了一次吧就,看他那个意思,也不好说来还是不来。”时光讲,他挠了挠头,露出稍显担忧的表情,“真是压力山大。”

  俞亮微微一笑,他说:“你越是担心,压力就会越大。”

  “比赛我倒是还好。”时光看着碗里的菜汤,看见汤面上映出自己黑乎乎的倒影,“他来的话,我可能会紧张吧。”

  俞亮的目光有些沉肃,他抿了抿嘴,低声说:“我倒是应该紧张才对。”

  他很少这样说话。时光抬头扫了他一眼,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在指什么。“你还别说。”时光搬起自己的右腿,非常不注意形象地放在自己的左膝上,“没准儿你爸见了你也紧张。我现在看见你,我就能想起那句话。”他说得摇头晃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俞亮皱了皱眉头:

  “什么话?”

  “还能是什么啊,‘清官难断家务事’呗。”时光说,“你俩可真太有意思了,俞老师吧,拿着教你和绪哥的办法来训练咱们,然后一天到晚的也没见给你或者绪哥主动来个电话什么的(他说起‘主动来个电话’的时候俞亮忍不住笑了);你也厉害,你说吧,北斗杯那天,你在首尔的酒店里头跟我扯得还不错,结果到头来你也没给他去个电话嘛。”

  “不是打电话就可以的。”俞亮认真地说,“我——”他蹙了蹙眉心,“我迟早会当面找他说清楚。”

  他的语气里有股莫名的执拗劲。

  “啥都行。”时光的脸皱了起来,“这是你的家事,我只能给你点精神上的支持了。”

  他舀了一勺菜汤,颠了颠汤匙,“你爸呢,肯定不会记你账,说不定——说不定他都忘了你当时都对他说过些啥了,就没当回事。”他讲,“你也不用管那么多,上去就是唠,不就行了。”

  “我不会跟他道歉的。”俞亮打断他,“我也不后悔。”

  时光拿着汤匙的手一抖,“啥——啥?”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这就别了吧。”他轻声讲,“老俞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误会了他,的确是做错了。我想过很久,做了就是做了,道歉也没有用。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俞亮说,“我都需要了结这件事,时光。”他看向对面,“这很重要,因为它困扰过我很多次。”

  他说得很严肃,几乎是下定决心的口气,“你那时说得没有错。”他讲,“在认识你之前,他的确就是我下棋的全部动力。以后,我也会打败他。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只把他当成对手。就像你当时说的那样,在我心里,我仍然希望可以得到他的肯定,不止是作为对手的。”

  时光困惑地瞧了他良久。他能感觉到俞亮心里头那股执念,是藏得很深的执念,他很难把它完全看清楚,它是俞亮的秘密。

  谁都会有秘密,他自己也有。

  因为想守护好心底的秘密,人逐渐学会了抗争。

  俞亮捏了捏拳头,紧绷的感觉从手背底下爬到了他的小臂上。

  他想象过很多次,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在棋盘上赢过父亲。这是他需要完成的自证,自从去年釜山那一夜与父亲的争吵以来,他一直都把这个证明放在个人清单里的高位上。它无疑就是他给自己设的一道门槛,他要求自己必须跨过去,因为不跨过去就无法真正跟父亲平等地对话。

  对于世间的所有事,俞亮都恪守着他自己心中的规则。规则很重要,最重要,比所有的事情都重要。

  可是,在首尔的时候,安太善把李赫昌的邀请转告给了他,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局外人口吻——在这件事里他当然是局外人,连时光也没能触碰到他心底最深的机密。再回忆自己那晚对父亲说过的每一个字,俞亮的心中翻涌起一阵裹挟着歉疚和狼狈的尴尬,它们来得很急,让他很难一时分辨清楚哪个更重一些。直到北斗杯结束好几天以后,他才慢慢领悟过来:那时自己所感到的一切难堪,都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后悔,而是因为他发现,那个自己非常看重的规则,在他父亲的眼里,根本就不存在,甚至真的如时光所说,“没有被当回 事”。

  父亲并不在乎,他只是在做自认为对的事情,并且完全不在乎是否会得到俞亮的理解,他不需要,这自然不是因为他很漠然,俞亮太熟悉这种感觉:十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跟父亲对弈时,这种感觉就滋生于他的心上;九年前在黑白问道与幼年的时光对弈时,这种感觉也冒出来过。

  父亲只是在俯视着他,俯瞰他的一切,在某个需要他抬头才能看见的高位上。那个距离会提醒他:你是被俯视的对象,你做的一切都会被这个人看透,而且他并不在乎,只有你会在乎。

  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逊了。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的话,俞亮还是会希望时光那晚不要进房间来。

  “就算是这样,下午和明天的比赛。”时光收了碗筷,他站起身来,“我也不会输给你的。”他的话音令俞亮回过神。他抬头看了看时光,脸上很快流露出愉快的笑意:

  “那就来吧。”

  棋王战的第二轮在下午两点半举行。一点左右的时候又开始下雨,雨声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窗棂上。时光揉了揉鼻子,眼看俞亮坐在自己的对面。

  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他已经赢了一局,如果能赢下这局,他就有参加中韩对抗赛的机会。裁判长和书记员陆续进来的时候,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

  演播室内,方绪和白川也已经就位。镜头转给幽玄棋室时,方绪打趣般地说道:“今天要是没有结果,明天就得是天王山之战了。”

  白川没有正面接话,他说:“上一局的对抗比较激烈。对俞亮这个棋手来说,下成上一局的样子还是很难得一见的。”

  方绪点点头:“他一般不会做出弃劫这种应手。上一局……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后阶段的局部战斗还是比较犀利,可以说,也是很难得。”

  “是这样。”白川不无欣赏地说,“一般棋手在受到这么大的挫折以后是很难在短时间内——”

  “对的。”方绪赞扬道,“他恢复得很快,或者说他几乎没受到太大的影响,转头就投入到了”新一轮的战斗里,心理素质还是很过硬。”

  猜先结束,时光执黑先行。

  白川盯着直播镜头,在磁力棋盘上摆起来。他摆完几子,突然看着棋盘笑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两个下棋其实有一个很鲜明的共同点。”

  方绪循声往棋盘上看去。没多久,他也笑了:“很复古。”

  他用食指点了点盘面,“时光的棋其实更复古一点,他很喜欢用大飞来守角,这种下法现在已经不是很多见了。所以有人说他棋下得怪,哎,他其实不是怪,可能就是一个棋手的个人喜好问题。”

  “俞亮的棋也是比较复古的,对于现在的下法来说。”他“嗒嗒”地把棋子扣在盘上,“你看这里,挂角,小飞,他的这个下法其实很像我们以前那时候流行的,八十、九十年代的时候……”

  白川颔首道:“差不多是……九十年代。”

  “是的。”方绪应道。

  他的眼前好像浮现出当年棋院里的孩子们凑到电视机前收看秋兰杯的模样,那正是棋坛更迭换代的年月,当六大超一流棋手的荣光成为韩国人的序幕,整个九十年代后期也只有一个人还屹立在超一流的余晖中。

  那个人就是他的老师,俞亮的父亲,俞晓旸九段。在一九九三年的秋兰杯,他执白中盘战胜了当时如日中天的韩国围棋第一人李赫昌九段。

  方绪记得很清楚,对当时的中日韩棋界来说,能赢一次李赫昌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在九三年之前,他的老师在棋坛上远不似今天这般负有盛名。在那以前的数年间,人们如果谈起俞晓旸,或许会这样说:

  “他是国内第一人,但在国外呢?”

  国外呢?国外有李赫昌,有曹承铉,有柳时英,甚至是已经有了退役打算的朴永烈九段,此前还在东洋证券杯上击败过俞晓旸。

  博弈永远是棋手一生的课题。一朝胜也不等于朝朝胜,而胜负师的职责就是计较每一次胜利。

  俞晓旸需要赢——而那时的他却面临着超乎输赢的尴尬局面。他赢遍了国内几乎所有的围棋赛事,却还是没能给自己捧来一座世界比赛的冠军奖杯。

  他得过亚军、季军,不止一次。但人总是更喜欢冠军的。

  方绪从小跟俞晓旸学棋,直到他自己升上九段,其间的艰辛无需赘述。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学生,他也爱玩,但只要看见老师的背影,他那点想玩的心思就会收回去。

  俞晓旸比任何人都勤奋,比他自己的徒弟都勤奋。谈到围棋,他沉默的眼睛仿佛能在黑暗里发光。成年以后方绪才会从他那里听说到更多的事,比如自己这位老师当年第一次出国比赛时曾经把证件丢在宾馆,比如对方曾在三星杯的比赛上漏勺输给了曾经的韩国围棋第一人朴永烈。

  可是那些都不是他记得最清楚的事。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俞晓旸曾随口对他说:“方圆就像是中国的东京。”

  “我去日本棋院访学前,听身边的人这样讲过。”记忆中说话的俞晓旸还是一张三十岁不到的脸孔,他坐在少年方绪的身边说,“所以,我第一次出国访学,去东京的时候,还以为东京会跟方圆一样呢。”

  “然后呢?”少年的方绪问道。

  “然后……然后我发现,不一样。”俞晓旸对他温和地笑笑,他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遗憾,“很不一样。

  “东京很漂亮,车很多,人很繁忙,到处都五颜六色的,最重要的是……有漂亮的棋院,可以让棋手舒舒服服地在里面下棋。这些,方圆没有。所以我就回来了。”

  围棋对您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方绪在心里问过,也许同样的问题,俞亮也在心里问过。他没有把这个问题真的问出口过,但只有那一次——当俞晓旸用遗憾的声音说“不一样”的时候,方绪恍惚间似乎明白了过来,那十九路纵横交错的棋盘,是一个棋手最后的乡愁。

  年轻的俞晓旸回来了,除了梦想和棋艺,他暂时什么也没有。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五年间,他赢遍了全国所有的赛事,野心勃勃地朝自己的第一个世界冠军进发。他下棋,带着方绪一起下。围棋,可能是妻子婚后露出的笑靥,也可能是牙牙学语的儿子的玩具,他像热爱生命一样地爱着它,又转过身去面对无数个孤寂的夜晚。

  然后,一九九三年来了。

  捧起冠军奖杯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这一年俞亮五岁。

  父亲夺冠后的第三个月,他在家里的棋盘上摆下了自己学会的第一个定式。

  “可能跟他的父亲有关系。”白川望着那几步棋,喃喃地说,“俞晓旸九段是非常喜欢这样下的。”

  白六十四,补。

  时光鼓了鼓腮帮子。他感觉有点燥得慌,但又不出汗,闷得他挺烦。他的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地在盘上跃动,快速地做着心算。

  形势来看似乎是黑棋更好一些,但只要多检查几次盘面,就不难看出白棋的外势已经初步构筑了起来,而自己黑棋右部的气还有待收紧。对面坐的人是俞亮,自己还有贴目负担,但凡有一点可能,时光都不想跟对方扳手腕。北斗杯时对高永夏的那局,他从力战派棋手身上吃到的苦头已经够多了,能跟对方鏖战那么久,多少有几分运气加持,他不敢保证自己下一回运气还能这么好。

  就不用说俞亮还是高永夏的加强版了。

  黑六十五,托。

  “黑棋的托角下得很实惠。”方绪屈起指关节,在磁力棋盘上敲了敲,“刚刚左上部的劫争中双方都脱先了,目前的形势还是不太明朗。黑棋可能更好一点,但是……”

  “右中部这块儿,有个裂形。”白川用手指在那边画了一个圈,“这边可以做做文章。”

  “气还是要收一收。时光待会应该会收气。”方绪的表述有些犹豫,他抓了抓前额,“白棋可以点在这里,呃——”

  他迟疑了许久,白川听见他嘀咕:“有点复杂。”

  盘面上有四个地方。

  俞亮数了数,得出结论。

  四个地方,四个位置。随便哪个都可以获利,区别在于哪一种可以让自己获利更大。

  “我们可以看一下,左下角这个地方。”方绪快速地摆着棋形,“白一手虎在这个地方,接下来轮到三之十二跳出,他这块地方的三角阵势不太稳,一只角是半边陷在黑棋的围攻里了,所以他得早点把它救出来。”

  “我的话可能会下右下角……”白川凑过去补子,“如果白棋能把二路上这三颗子都给包圆儿了,那可想而知这块接下来就是白棋的天下。实地上到时候会多出……”

  方绪算得比他快一些:“十九目。”

  十九目,这是一个大优势。

  不光是实地上的收获,俞亮眼尖地发现,鲸吞右下部三子还能恰到好处地威胁到右中部的黑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换出几两银子来。鉴于对时光的了解,他在交手前就做好了长线作战的准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比起捞地,破坏对方在布局中埋下的隐患或许更加重要。

  他拈起一颗子。

  正当他打算落子之际,一个新的发现让他停住了手。

  厚薄怎么样?他在心中演算,伸出的手指也收了回去。

  ——没有变化。

  “再这样下去,要读秒了啊……”白川有些忧心。

  “盘面上应该有四个地方能走。”方绪说,“刚刚我们是说在右下角?”

  “对。”白川接道。

  “这里的话可以走一步曲。”方绪模拟落子,“但是其实还有个问题。”他指了指盘面,“这一步下完以后,应该说,可以同时起到巩固实地和破坏右中部四路上黑一十三手和黑二十五手两步棋的作用。对于黑棋在这里实力的发展呢,可以钳制。”他微微地摇摇头,“不过,实际上,下在这里以后,双方的厚薄比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听他说完,白川读了一会盘,也皱着眉点点头。

  黑棋的味道本来就更厚一些,假如没有起到厚薄变化,那么这一手就不是能使自己获得最大利益的一手。

  还得找。

  眼看时间就要用完,即将进入读秒。俞亮吸了口气,把方才捻起来的子落向右上部。白六十六,扳。

  “哎唷。”方绪露出一个有些意外的表情,“在这里啊?”

  他演算了一遍,还是对俞亮的这一步有些困惑。

  “这步棋有点——”他挠了挠头,想出一个词:“危险。对双方来说应该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

  很难走——

  眼看白六十六落子,时光在心里深深地叹息。

  很难走,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俞亮听的。

  他也看见了盘面上的四个位置,几乎所有的位置都可以获利,唯独俞亮走下的一步是个例外。

  也不是说没法获利——获利是可以的,只是,到底能获多少利,在这里无疑是个不定数。从“安全性”来说,六十六手远远不如其他三个位置“安全”:你落在其他三个地方,大小也能捞点好处;落在这里则不然,要么发财,要么破产。

  “这一子它的收获可能不如其他三颗子,但也可能比那三颗子都要大。”方绪重新摆了几遍棋形,“因为它下的地方离右上部这块凝形并不远,俞亮这个位置找得非常犀利。”他道。

  “他这个下下来,是正好卡在了一个双方都可以争取的位置上。如果说现在落在这里的是黑棋,那么左侧这块白棋就会变成攻击目标。那现在落的是白棋的话,倒霉的自然是右上角黑棋。”白川说。

  “对,可是,哎。”方绪皱着眉头,“时光这边的棋下得就很有他的风格。你看他这里的凝形,他这个。”他动手挑了几颗子,“他这里的凝形,是非常有迷惑性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看着这么一团凝在这里的时候,它的气其实可以变换,至于怎么变换,这就得看棋手要怎么下了。也就是说他这里的变数其实很大,白棋落在这个地方确实是,可以对他构成很大的威胁,但对白棋来说,这块的黑棋也一样是充满变数的。”

  现在,变数来了。

  俞亮紧盯着时光的右手。他的目光从时光的手背徘徊到对方的臂弯,再到肩头。一切都像定格般慢放在他的眼中。小臂牵连起肘部,肘部牵连着肩部,他看见时光在自己对面把头微微垂下来,他听见了对方的呼吸声,跟他自己的一样溢满潮湿和闷热。

  “嗒”。

  黑七十一手,分投。

  有意思。

  俞亮冷冷一笑。

  时光是那种很容易下涩手的人,当然,这只是一般人的认识。俞亮跟他下过太多次棋,所以他大概能理解对方的行棋思路。时光下出来的棋有时乍看天马行空,或者没有章法,但大多都能在之后的行棋里发挥作用。

  能起到作用,就说明这步棋是他设计好的。

  设计棋路,无非还是靠计算。换言之,时光是那种会通过复杂的计算来设计棋路的人,这也是他行棋中最犀利的地方,放到实战中,这么下却很容易让对手察觉不到棋的攻击性在哪。

  俞亮也在围达的论坛上看过一些相关的帖子。对于时光的棋,不少人的看法是——“不知道这个人哪里厉害”。

  “明明看谱面也看不出什么攻击性,但就是输了。”有人说。

  不知道哪里厉害,但就是输了,这恐怕也只会让对手得到一顿不明不白的憋屈而已。在这个力战派棋手已经遍地走的年代,一个让人看不出哪里厉害的棋手,似乎也容易跟不出彩划等号。因此,哪怕是在北斗杯已经结束了小半个月的现在,论坛上还有人在激烈地争论时光到底配不配拿北斗杯的最佳棋手。他们拿出北斗杯的棋谱,讨论日久,除了“赢的是时光”以外,实在看不出别的所以然来。翻来覆去地看完,倒好像时光赢了棋全靠运气好似的。

  当然不是运气好。

  俞亮的左手捏成拳头,捏得紧紧的。

  这是一步手筋。

  “这一手下得很有韵味。”方绪评价道,“一般的思路是,我在这里受到攻击,那么我肯定会找别的地方逃逸。但是这一手下得很有意思,它没有逃,而是把右上部分这一块给分成了两块。”

  他摆了几步棋,“那么这下他分开了两部分以后,等于是把这块会遭到攻击的棋重新分了一下,把白棋的威胁范围限制在了左侧这块。这步棋下得……很新颖。”方绪又看了一遍盘面,补充道:

  “也很有勇气。”

  右上部是黑棋在盘上最厚的地方。白棋已经兵临城下,倘若想依靠自己的厚度一战,恐怕也未尝不可,换做是俞亮,他就会这样下,他是习惯在盘上作战的人。可时光没有这么选择,他的做法乍看之下很像是壁虎断尾求生,实则不然。他真正的意图,是想扯散白棋中央一带的阵形。

  一旦中央地带被扯散,白棋的味道就会被削薄,而这步棋真正漂亮的地方就在于,被分离出去的那部分黑棋,本身就下得很扎实,被分开也不过是让其损失一点厚度而已,可要是白棋被扯散,届时盘面上白棋与黑棋的厚度差距恐怕会比之前还要大。

  想避免这个选项,但时光可以精确地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

  自己厚不厚不重要,只要比对方厚就行。

  在这个策略的驱使下,他下出了看似断腕的七十一手。

  不幸的是,这还是一着命令手。

  命令手,不得不应。

  俞亮轻轻地抬起眼,朝对面一扫。

  白七十二,跳。

  书记员朝前张望,笔尖唰唰地记下棋着。

  时光浅浅地舒着气。他的脸有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右上部六颗黑子被提了出去。趁着这会工夫,他在心里验算了一遍。

  黑七十三,滑。

  “中央这块的白棋散了。”方绪沉声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盘上现在的这个厚度……咦?”

  他看了又看,接着吃惊不已:“现在的盘上情况来看,黑棋的厚味被削减了。但是……对于白棋来说,黑棋现在其实是更厚了。”

  白川想了想,说道:“还是思维方式的问题。我们一般都是正向思维嘛,觉得我已经有优势了,我很厚了,我要比之前更厚才行。时光这手算是逆向思维,他的想法是,我只要比你厚就行了,所以我做减法的时候也给你做减法。”他笑了笑,轻轻点头:“很巧妙。”

  “临场发挥来说的话……一般人确实是想不到的。”方绪接道。

  白八十,单挂。

  时光心里一颤。他的左手忍不住在衣摆下方揪了揪,一口气差点噎在他喉咙口。幸好那只是一口气——那要是口痰,他现在可能已经被自己给噎死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手八十,盯了一会后抬头看向对面,冷不丁跟俞亮投来的视线撞在一起。看着对方的一双眼睛,他的后脊背上溜过一片酥麻。

  靠,刚刚不应该对他下命令手的。

  时光欲哭无泪。

  俞亮这个人,他记仇。

  为的那样去加固外势,而是干脆在四路上跟白二十二和四十八配合着搭了一个小型堡垒。

  这个堡垒的目标很明确:右上角的黑棋。

  “跟俞亮下棋还是要小心啊。”白川感慨,“随便动他一下,可能会遭来毁灭性的后果啊。”时光揉了揉太阳穴。

  他只不过是给对方撂了一梭子而已,对方居然就想炸了他的指挥部。

  然而这也不是终点,当时光发现俞亮干脆把他右上角那块棋当孤棋来治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啧。”

  他挠了挠脸,表情痛苦地看向对面。

  “你不要太过分了啊。”他小声说。

  这当然是抱怨的话。时光心里清楚,俞亮的棋很暴力,可这跟下棋过分是两码事。他同寝的室友范筚蓝也是个力战派,喜欢用力,但经常用力过猛。他之前也跟高永夏下过,高永夏其实也是个容易用力过猛的人。

  用力过猛的棋手有很多,过猛,是因为有力量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俞亮则根本不在此列,他的棋大开大合,非常阳刚,却也游刃有余,从不过分,这等控制力实非凡人所能有。下棋时的收放说到底是门学问,经验不深的人自然不容易精通,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棋手们,要么偏软,要么过刚,同龄里能做得这么犀利精准的,除了俞亮,时光也找不出 第二个人了。什么叫老天爷赏饭吃,这就是。

  他头疼了良久,耳朵边上听见开始倒数了,索性把心一横,下了一手二间高夹。

  白棋的堡垒还没完全成型,它的实际威胁在于攻击范围。先削弱它再想办法,不要慌。

  “中盘了。”方绪眯起眼睛,仿佛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二间高夹这个位置下得不错。白棋的攻击范围比它看起来要更广一些,如果这个位置不够高的话那很可能会被它拖进去,下在这里算是来得正好。”

  “那会不会被反夹呢?”白川问道。

  “暂时不会。”方绪答道。

  盘上总是瞬息万变的,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暂时”。

  不过,到了时光这里,下完高夹他心中就开始有点后悔了。

  这手太普通了。应付俞亮这种对手,普通的棋着跟坏手区别不大。

  俞亮沉吟片刻,在盘上应手。

  白八十二,飞。

  时光咬紧了后槽牙。这手飞配合了白棋中央地带的三角形堡垒,以一种残酷的架势夹击他右中部的黑子。如果他继续留在那里,后果大约不会太美妙。

  他当机立断,黑棋立刻脱先。

  白棋像鬼魅一样紧跟其后:三路跳。

  这手一落,时光“啪”地拍了一下大腿。

  失策。

  因为这手跳,俞亮把他赶进了下部的包围圈。

  虽然目前还没有真的进入,但离被包围也不远了。时光在盘上一遍又一遍地检查了若干次,发现自己此刻只能打入,回身反击?他的地不够,人又在俞亮的地盘上,显然没有这种条件。

  “现在的话黑棋只能进攻了。”方绪说,“白棋之前这几手安排用意还是比较明显的。”“他在逼黑棋应战。”白川说,“黑棋之前下得很好,只是他不应该,呃,太贪实地了?”

  “他这里本来应该是想多弄一点实地的,只不过俞亮没有再给他这种机会。”方绪推了推眼镜,“主要还是因为他离自己右上部分太远了,这里的几颗子子力不太够,手边没有足够的能接应他的东西在。”

  战斗已经开始。贯穿着整个中盘的,是从右中部燃起来的劫争。棋盘上的战斗跟做人终归不一样,稍微有点骨气的都知道赖活不如好死,时光也是这么想的。他整个人都像弓一样绷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知道俞亮这是在逼自己跟他扳手腕,为今之计也只有扳了。

  他铁下心来,抬手下罩。

  白一百一十手,碰。

  黑一百一十七手,封。

  白一百二十二手,镇。

  黑一百三十一手,掐。

  方绪和白川缄默地摆着棋形,二人的面部表情都有些纠结。等放到一百四十手时,白川伸出手指点了点,确认没有放错,才吐了口气。

  “盘面……已经有点太复杂了。”方绪说。

  战火主要集中在右中部到下部,尤其是在靠近中腹的地段,竟然生生给拧出了五块纽十字。双方之间劫争不断,近中部右侧的地方还走出了一连串的治孤,方绪用力眨了眨眼睛,数了又数。

  “可以看出来啊。”他叹道,“这边可以说是一场混战。”

  “黑棋的这步粘下得时机比较巧妙。”他道,“其实他可以直接下粘,但他在实战中的选择是先长一手再粘,他是想给自己一个缓冲,但是白棋就很狠,它往这里一托,黑棋就动不了了。之后怎么办呢?所以黑棋只能下扳。这么一扳完了双方就有了一场交换。”

  白一百四十八手,跳。

  阻渡的一手,对应的是黑棋方才的一路立。时光见势不妙,连忙下手延气,但看起来有些大势已去。

  白一百五十手,靠。

  “俞亮的下法。”白川看着磁力棋盘说,“是那种,安全系数比较低的下法。他很擅长处理复杂的局面,也很擅长进攻。所以他这个棋啊,不能计算出错,一出错后果会不堪设想,很容易满盘皆输。”

  “一般还是不会下得这么紧的。”方绪不咸不淡地接道。

  指望靠别人出错来获取胜利,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双方战至二百零七手,时光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高强度的战斗,他往盘面上数了数,发现光是劫争就已经走了七十六手,其间他治孤三次,全都被打了回 去,那真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此刻,战斗还在继续,他很想打起精神,然而胃部却隐隐地痉挛不已,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消耗过度太饿了。

  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忍着痉挛继续行棋。

  十多分钟以后,方绪和白川在演播室里听到了这局的结果。

  俞亮四段执白,两目胜。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面对这个结果呢?”白川颇为疲惫地问道。

  “面对不就够了。”方绪看了他一眼,答道。

  幽玄棋室内,时光低下头,扶住了自己的前额。他感到自己的胃部正在痉挛不止,一股酸水腾腾地往喉咙上冒,搞得他很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