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48章

  那是在傍晚。踢球的少年们已经散去,北二宿舍楼前的台阶上肩挨着肩地坐着两名少年。天空奇妙地呈现出火烧云一般的火红色,靠近东边的地方,一小片浅白色的月痕已经露出了半边面目。晚风习习,恍然间好像还有些燥热:夏天要到了。

  可夏天并不是适合离别的时候。

  “阿先要我跟你讲。”迎着阵阵的晚风,邓柯平抬起头,他的眼里隐隐有几分忧郁,“棋王战要加油,他会看的。”

  “会的。”时光轻轻地说道。

  除了这句,也没有别的了。时光想到,自己本应该变得比以前更能适应离别才对,但最后好像又什么也没有变——为什么一定要有离别呢?

  “‘要是大家永远都不会分开就好了’,这几天我脑子里都会这样想。”邓柯平两手撑在后面,看起来是一副享受晚风的模样。时光看向他,察觉到他只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看起来并不上心的方式说话罢了。“如果不分开,就不会感到孤独了。”邓柯平瞧了他一眼,他笑得有些无奈,顺便把目光投向时光身后的那堵墙:那里有106寝室的窗户。“结果总是要这样。”

  时光无言地凝视着他。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也一样感到难过。风卷起他的额发,把它们吹开,露出他的额头。

  “大概只好安慰一下自己。”邓柯平说,“安慰自己说,离别是必要的,因为它会带来忧伤,所以相遇很珍贵。”

  “你还记得自己上一次离别是什么时候吗?”他打岔似的问时光。

  “我上一次……”时光沉思了一会,他思索着要说的话,不自觉地把头转向身后。

  他的目光在“幽玄棋室”几个字之间游荡,一种玄妙而悠长的感觉攫紧了他。“我上一次在这儿下棋,还是北斗杯之前了。”他说着,又看回棋盘对面,“跟你。”

  “那一次?”俞亮在棋盘的对面挑眉,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那一次不能算。我是指你自己的对局。”

  “呃……那不就是。”时光的眉心蹙了蹙,“跟你爸的嘛。”

  “新初段的时候。”俞亮应声接道,他说的是个陈述句。

  “你第一次在幽玄棋室对局不也是在新初段的时候?”时光说,“跟那个谁,赵天元。”

  俞亮听他说完,轻轻笑了笑,好像回忆起了某个遗忘许久的细节。“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是八岁的时候。”他说,“当时是跟我妈来的。我爸那会在这里下棋,她就带我在棋室外边等。”

  “我妈当时还问我,以后想不想跟我爸一样,在这里面下棋。”他说到这,脸上罕见地多了一丝柔软。

  “我知道,你一定回答她‘想’。”时光笑着接道。

  俞亮微笑着点点头。他略带笑容的脸很快就归为平和,“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个愿望要在十年之后才能实现。”

  他没把自己的新初段赛算上。时光发现了这点。

  俞亮伸手抚摩着未开封的棋盒,须臾抬头问对面的人:“你呢?你用了多久?”

  时光脸上的笑容稍微敛去了一些。他扭着眉头,认真回忆了片刻。“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他讲,“是——两年多之前。当时。”他四处望了望,眼神有些虚浮,仿佛在捕捉空中的一抹游丝,“当时是陪一个朋友来的。”

  “——朋友?”俞亮的目光紧紧追着他的脸,他不太能理解时光话里的意思,“然后呢?”“没发生什么。”时光收回到处飘逸的眼神,他耸了耸肩,“他应该挺喜欢这地方的。”

  “所以啊。”他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表情,“每回走进这里,我都有种亲切感,好像那个朋友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一样。”

  看着他东张西望的样子,俞亮也禁不住转头四下里瞧了瞧。他什么也没瞧见,于是收回目光。“你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走完了我十年的路。”他淡淡地说,“你没让他失望。”

  他话里的某个词眼引起了时光的注意。时光凝望着他,稍后他有些期待地问他:“那你呢?”

  俞亮抚在棋盒上的手顿了顿。他看着时光,留意到那张面孔上洋溢着半是得意半是期许的神情,他笑起来。

  “这可不是能说的事情。”他接道,手指示意般地在棋盒盖子上敲了敲。

  一眼。在这一刻,时光好像在自己心里听见了类似于易拉罐被打开了口子的声音。他摸向棋盒。一阵细微的颤栗流遍了他的全身。

  在送走了棋王战征途上碰见的第一个对手以后,他迎来了自己最后的那个对手。他知道,俞亮对这回比赛的结果一样看重。在新人棋王战上获胜的人将有资格参加中韩新人棋王战,胜出者可以直升七段。

  时光用力地眨了两下眼。他的体内充满着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的感觉,血液好像正顺着他的下巴颏爬上他的牙根。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至少在这一刻,获胜或者直升七段于他而言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对面的那个人——是俞亮,亦或者说,是对面那个可能会被他夺走冠军的对象。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见俞亮的眼睛:它们此刻坦然而赤裸地怀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心绪。时光咬了咬后槽牙,他几乎可以因此感受到一种杀戮前的兴奋。

  盘上的俞亮远比任何人想象的更为凶暴,时光毫不怀疑,这恐怕就是这个人的本质。当你在盘上对上俞亮,你的选择会变得非常单纯:被他撕碎,或者撕碎他。

  所以,我必须要撕碎你。现在的我跟一年前可不一样。

  时光在心里说道。

  俞亮恰好在此时对他笑了笑——一个颇有挑衅意味的笑容。

  “开始了开始了。”第一排最左侧的少年兴致勃勃地道,“我押俞亮赢,你们随意。”“这局吗?”邓柯平在后排接道,随口朝前座唤道:“小雷,声音调大点。”

  “赢了这局也不一定吧。”右侧的少年接道,“决赛不是三番棋吗?赢两局才算赢呢。”“那、那就俞亮赢两局好了。”最先说话的少年补充,说完还扭头问邓柯平:

  “美邓!你还押时光吗?”

  邓柯平被他说得一愣。他怔神良久才略带不快地答道:

  “你管我押谁。”

  演播室里的解说员已经到位,出现在直播镜头中的是白川五段和方绪九段。短暂的寒暄后,白川在磁力棋盘上摆下第一手。

  “俞亮四段执黑。”方绪语气平淡地接道,“应该说是他比较满意的。”

  “嗯。”白川抬手在棋盘上摆下几颗子。

  错小目加无忧角的开局。

  相对于两位青少年棋手如今渐起的名声,这个开局方式显得很平淡。

  白第六手,一间低挂。

  “白棋的话可能会比较被动一点,对手是俞亮的话。”方绪讲。

  白川沉默不语。他心里是赞成方绪的,但时光是他看到大的学生,他不太忍心在直播的时候唱衰。

  对当今的棋坛来说,有时一句很短暂的陈述就能盖过千言万语。

  比如“对手是俞亮”。

  俞亮,当今中国棋坛暴力美学的代名词,他太懂得怎么在执黑的时候利用好自己的先手优势。

  当着直播的镜头,方绪倒是非常周全地一碗水端平,刚讲完俞亮就转到了时光身上:

  “时光呢,他的局部处理通常是比较细腻的。”他随手在棋盘上摆了一下变化,“比如说这里的话,一般可能会处理成二间夹,哎,但是他夹的位置更高。”

  白川看了一会棋盘,点点头,跟着他用磁力棋子演示变化:“一间夹也可以。不管是哪一种,黑棋都有足够的应变方式。”他“嗒嗒”地摆着棋子,“一间夹的话,黑棋下一个镇头就可以。二间夹——”

  “那就跳在这里了。”方绪“嗒”一声把磁力黑子贴在三之五,“跳完后脱先。”

  “这个啊就是比较纠结。”白川讲,“下象棋的时候经常有句话叫‘将不死’,就是目前这种情况。一间夹可以,二间夹也可以,但都不够有力,掐不住黑棋的痛点。这个时候白棋的高位夹就非常——”

  “别出心裁。”方绪笑了笑,“所以我们之前说,时光的局部处理很细腻。一般人可能不会在”

  初期就非常计较一些这样行那样也行的地方,但是他会,而且他经常会落在你很难想的那种地方。”

  他说完,抿起嘴,心中隐隐有些波动。

  确定落子的位置只能靠计算来完成,计算力是一切的基础。

  望着棋盘上的动向,方绪面色沉肃地考虑了一阵。不知怎的,看见那副棋盘,他却回忆起了第一次跟时光相遇的情景。

  从九岁到十五岁,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从十八岁再到十九岁。他的眼前差点有些恍惚。那两个坐在幽玄棋室对弈的青少年棋手,只花了十年不到的工夫,就走完了很多棋手盘上的一生。

  而属于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想到这里,方绪突然有些轻微的失落。

  “那也是我的一生啊。”他想。

  “俞亮应手了。”白川默契地把黑子放上去,“黑棋直接掏了下盘。”

  “嗯。”方绪有些欣慰地笑笑,他的情绪如闪电一样变换,他的面孔则毫无波澜,“黑十九手应该要脱先了。”

  “应该说时光是预料得到这些变化的。”白川轻轻地点着头,他的目光紧追着盘上白棋的走势,“他们两个对彼此应该是特别熟的那种,基本上前面这些都没怎么花时间,可能就是,啧,像那种肌肉记忆一样地下出来了。”他一边说,一面看向对面的方绪,“下得就很利落,没有什么特别磨的地方,两边都是,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样。他们两个就算是——”

  “棋逢对手。”方绪恰到好处地接道。

  但再怎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上了盘都需要决出胜负来,这是对弈永恒不变的真理。

  电视机的直播画面上时不时闪过跳频的雪花,坐在第一排的少年拧了一下眉头,随手用力拍了几下机身,“可千万别这时候掉链子喽。”他嘀咕。

  “不然来个人扶着这根线吧?”右侧的少年不断左右撇着脑袋,嫌他妨碍人看电视,“你扶着”好了,我无所谓的,能看就行。”

  “我来吧。”

  邓柯平满脸嫌弃地跑上前,把那拍来拍去的少年赶回座位上,举手扶住机身顶上的那根天线。

  “看个棋还成体力活了。”他看着直播画面抱怨道。

  正是对局当中,幽玄棋室的门紧闭着,里外都一片静谧。

  书记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盘面。似乎是因为四周太安静了,两个棋手落子的声音也敛得极低,仿佛两粒投入湖中的石子悄然无声。

  当你望向两粒落入湖中的石子时,你只能看见它们沉没的留影,看见它们激起的细细的涟漪,却听不见它们触底的声音。

  的心底带来一种奇妙却笃定的安全感。

  他微微地朝棋盘对面抬眼。

  俞亮的目光正锁在盘面上,双唇抿得紧紧的。他的唇角本来生得有些上翘,此刻却微微地下垂,俨然是一副铆足了劲的模样。眼前不同于以往,他们不会再像平时那样说话,但他这样的肃穆神情,还是让时光感到了熟悉。

  黑棋还没有应手。时光的眼睛也紧锁在盘面上,他听见自己左手的指缝间正传来一些“咯啦”、“咯啦”的杂响,那是他捏紧棋子时所发出的。

  俞亮仍是坐着不动,只有他的眼睛,在棋盘上专注地逡巡着。那是一种会让人感到有危险的注视——至少时光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没法不因为这种注视而紧张,甚至有时会产生轻微的畏惧。

  在这棋盘的方寸之上,黑和白重新分列了他和俞亮的关系,把他们擢成敌人和对手,这种关系对时光而言是新的,因为他们很少像这样对立;却也没有那么新,毕竟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

  对立的、融合的、厮杀的,最后也是最深的,却是亲密无间,这就是博弈。博弈就是棋手的一生。

  黑五十七,挖。

  时光心里一个激灵:妙手!他暗自叫好,脑筋飞快地转着。

  他对俞亮太熟悉了,俞亮对他也太熟悉了,这就导致他们两个人眼看都要下到中盘了,两边还在见招拆招似的拉锯战。这种下法再延续下去,俞亮怎么样不好说,他自己都快被自己给烦死了。

  在这样的时刻,这手挖就像黑暗中戳过来的一根针,把他刺得心跳都停了一拍。

  对付俞亮,时光深知,路只有两条,一条窄一条宽。窄的那条是跟对方拼力气,宽的那条是尽量他取地,让俞亮取外势。俞亮如果要对付他,路也只有两条:抄他下盘,或者逼着白棋,不让自己成大模样。

  看着第五十七手,时光的心中铮铮作响。

  俞亮选了前一条路。在左上部黑阵刚刚损失了中央部位的五颗子后,五十七手的挖堪称神来之笔,一刀插在白棋左下角部位的下端。

  时光咬紧了唇:他在那里还吊着一块价值三十多目的棋。

  他原本预估对方会在六路长一手,毕竟左上部的黑阵还有余裕,不回救说不过去,谁知道对方居然果断挖了下来。他轻吐了一口气,快速地又验算了一遍,确认自己方才没有算错。

  没算错。他的心情骤然开始紧绷。

  黑长一手以后他的白棋大概要损失八目半,但俞亮挖下来这一手,盯上的是他那块值三十四目的棋。

  他的视线挪到自己下方,感觉自己前额渗出了一些热汗。

  五十七手没有花太多时间——可五十七手落子的那块地方早就在十几手之前就厮杀绞缠成了一片麻花,一般人在这时候根本不会想贸然进去掺一脚,更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算出目差来。

  可俞亮做到了。

  时光的眉头紧紧纠成了一团。

  这人真是个怪物啊!

  要打劫吗?他问自己。现在就要跟俞亮扳手腕?跟这个全中国最暴力的棋手扳手腕?这可真是太刺激了,还没到中盘呢。

  由于耗时过久,本局第一次读秒已经开始: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那边读秒了。”白川的表情有些紧张,“这一手俞亮确实落得非同凡响。”

  “这手挖下得非常凶啊。”方绪看着盘面说道,他脸上挂着几分骄傲的笑意,“你看他这手挖恰好就挖在了局部这块儿。”他张开手掌在那里捂了一下,“这边怎么说呢,是目前盘上交战最狰狞的一块地方。”

  “狰狞。”白川重复了一下他的用词,他紧张地笑笑,“你这个词用得好。”

  “小——俞亮下得也很狰狞啊。”方绪感叹道,“其实二十手之前就,隐隐有这种感觉了。”他点了点上方的黑十七、二十一、二十五三手,“一开始开局还是比较平淡的,但是这三手一下,哎,我就觉得他这个味道开始回来了。”

  “剑拔弩张的那种。”白川说,“就像手里揣着把刀,他一开始藏在背后,你以为他这回没事,等这几手一下,你才发现他那个刀光出来了。”

  “是啊。”方绪点头,“所以大家才一直说俞亮的棋有凶性啊。”

  白川靠着棋盘,琢磨了一会,“白棋应手了。”他讲,“问应手……也只能这样了。有点被动了啊。”

  他说的不错,时光现在的确被动。

  在俞亮犀利的棋着下,白棋已然被拖进了中盘的搏斗中。

  白六十二手,反挂。

  俞亮稍稍一滞。他的眼睛闪电似的抬了一刻,从时光的脸上掠过。

  这盘棋走得其实很快,比起时光北斗杯上的那局主将之战来也不遑多让,算力稍逊一些的可能早就出错了。他估计方才自己那手挖也只不过才比时光快了那么一点罢了,否则对方不至于在之后的几步内就迅速调整进攻方向。

  白阵稍弱——论进攻强度是如此,但黑棋始终背负着贴目的压力。算上自己要贴的七目半,现在显然不是能放松的时候。而且,俞亮一直没有放松过警惕,直到现在,他的目光也还时不时流连在右上部三路和五路埋的两颗子上,那是他埋在白阵附近接应的,子力相对附近的黑子更加扎实,一旦有需要,他随时就可以调动它们。

  他看得出来,时光明显是留了力,否则五十八不可能只是一记问应手。既然时光敢下手试自己的棋路,那就证明他的心中已经布好了接下来要走的所有可能。

  自己是不是会落入这些可能之内呢?

  俞亮淡淡地一笑。

  黑六十三,并。

  六五十八手本来还能扑的。他想。

  如果五十八手不是问应手,而是扑,他这堪称致命的并就不会这么快得手。“我的妈呀!”邓柯平锤了一下大腿,痛心疾首地说,“卧槽,割肉啊这是。”是在割肉,割时光白棋的肉。

  眼看自己那块价值三十四目的棋阵亡,时光也觉得心脏一阵缩紧。

  演播室内,一股压抑的沉默在白川和方绪之间弥漫着。

  白川摇了摇头,他用力掩饰着自己的急躁,在磁力棋盘上“嗒嗒”地演换着白棋五十八手以来能有的各种应变棋形。

  “那手他要是扑的话,黑棋也还是能得手的。”方绪扶着看板,推了推眼镜,“当然,扑完以后损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可以说黑五十七手就是冲着这片来的,它本来只是一块跳板,不会一下就吃完……但现在是真的给吃完了。”

  “那补呢?”白川变换了一下棋形,不久又直摇头:“这也不行,亏得更大。”

  不管怎么看,五十八的问应手也只是加厚了右中部的白阵罢了,在刚刚的这波亏损下,白棋的试手简直透着不够精明的憨直味儿。

  闷头撞南墙也得有个限度吧?

  方绪反复查看着棋盘,还是看不明白白棋的这几着,他只能估计到白棋大概转换了进攻方向。

  但是——在这个时候?现在吗?是什么样的目标能让时光放弃那三十四目的价值?他查遍全盘,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如果白棋根本就没有确定的目标,那五十八手就是个惊天大勺。

  ——不会的。

  俞亮非常确信这一点,他刚刚也抬眼确认过时光现在的神情。职业棋手在对弈时常常会根据对手的神态或者小动作来确认对方的心理变化,从之前的观察中,他确定时光并没有在这里漏勺。

  如果不是勺,那就是他算好的。

  那毕竟是三十四目,此刻还有什么地方能让白棋以这种牺牲来夺取?

  会跟自己正面硬拼,尤其是在目前这种白棋被动的局面里。

  所以,他现在的想法反而很简单:

  你没有自救,我就要让你吐几口血出来。

  他成功了。

  时光确实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他真的很舍不得那三十四目,现在的盘面上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地方能让他一口气赚出这么多目来了。

  他咽了咽口水,还是按自己预设好的路线行棋。

  白七十,滚打。

  俞亮心中轻轻一动。一个念头忽地从他脑海里闪过,在当下,它目前只是一种直觉,一种非常模糊的直觉,模糊到只能让他感觉到危险,却无法在脑中描摹出它可能的形状。

  到底是什么?循着这个问题,黑七十一也下了试应手。

  白棋应得飞快:断。

  俞亮皱起了眉。在旁人眼中,这可能是他开局以来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断在四路,这手实在涩得慌。他目前只能推测时光转换了攻击方向,可这手断的力度作为应手来说着实有点不够看,左看右看,倒好像时光接下来想引征似的。

  职业棋手的对局不可能轻易给对方留征子的机会,俞亮就更不可能了。他伏在盘上沉吟了片刻,仍然选择就着原定的优势蚕食左下部。

  在不能确定前路的时候,俞亮给自己的最后一条路,只有一个。

  那就是进攻。

  进攻。这条路是那么清晰地摆在俞亮的面前,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搏杀于当下,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散到疑虑上,巩固优势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任何人——就连俞亮也没有料到,九十手之后,白棋竟然立在了三路。想要引征吗?

  俞亮有点愣神。他查看了几遍盘面,否认了自己刚才的预设。

  此刻对双方来说都没有征子有利的迹象,连征恐怕是不可能发生的。

  时光的目光沉沉地锁定在右中部。

  快了、快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讲道。

  白一百手,挤入。

  “哎?”

  白川突然出声,“他这个,好像是个——”

  “回龙征。”方绪沉声接道。

  俞亮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可以说是直接转变了白棋原先的征子方向,也让俞亮中央地带的两颗子都变成了潜在被征对象。

  万一成功,也不是很大的亏损——但已经足够让俞亮不安。他不相信,不相信时光在这么多手的铺垫后只是为了这区区两颗子。

  虽然犹疑着,他还是得继续下下去。

  “白子这么下获利不大。”白川说道,“应该还会有后手。”

  “这是肯定的,否则前面那么多手都浪费了。”方绪此时已经来了精神,他也变得很兴奋。”随手在盘上摆了好几次变形,“黑棋就算被征完的话他也赚不了太多。”他道。白一百零二,断。

  落完子,时光小舒了口气。

  这一路走来真是有惊无险。他稍稍向俞亮看了一眼,心中也算宽慰了几分。而俞亮的脸上已经阴云密布。

  仗着自己征子有利,白一百零四的断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犀利。他显然不会坐以待毙,就这么放着被征不管。在抵抗信念的驱使下,黑棋理所当然地外逃。

  黑一百一十一,单拐。

  时光眼前一亮。

  他等的就是现在!

  白一百一十二,开劫。

  俞亮看了一会盘面,猛地撑住了额头。

  征子劫。

  他快速地扫了一下盘面,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真的是征子劫。

  时光刚才那么多手的目的,居然是给自己造劫材?

  他咬了咬后槽牙,职业棋手的心理素质迫使他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饶是如此,他现在的脸色依然有些难看。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面对的,恐怕是盘面上已知最大的一个劫。

  “哇啊,这……这个真的是。”方绪有些发愣,他看了半天才道,“这手太狠了。”

  他在棋盘上摆了摆,“黑棋肯定不会坐等被他征,所以刚刚黑一百零三、一百零五到一百零九都是要往外跑,避免被征子。但白棋其实是在给自己造劫材,因为他这边就算已经拐了过来也不一定能征到子,黑棋有外跑的机会。”他捡起几颗白子摆在时光方才落的位置上,“但时光之后这几步下得很巧妙。假如白棋想打吃,黑棋肯定是要跑路的,它这边如果被提掉的话,盘上的白棋会变得很厚。”他敲了敲棋盘左侧,“目前的情况来说黑棋还是暂时领先的,但要是白棋在这里征子的话这个厚薄比可能就会发生不小的变化。”

  俞亮当然不会放任这种交换,可他没想到对方会利用征子来打劫的可能性。时光之前那手调转龙头的棋着已经撼动了他的心弦。

  他只能想办法应劫。

  可盘上着实没有比面前这个更大的劫了,他真的没有办法。

  这回,超时的人换成了俞亮。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

  在电视直播的镜头中,俞亮做了一个罕见的抉择。

  弃劫。

  只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

  弃劫的结果十分惨烈。右中部到右下部黑阵里的十来颗子都成了废棋,这块黑棋就这么被整个地冲散了。

  黑棋的阵势既破,双方的情形也发生了调转。

  时光的心里也非常紧张。

  俞亮弃劫了,但俞亮不会逃跑。黑棋很快就脱先,并借着之前的优势包圆了左下部。他深吸一气,白一百三十八手果断在六路立下。

  右中下部的黑棋就此彻底阵亡。时光算了算,此番运作大概称得上与之前功过相抵,好歹是救回了那几十目的亏损。

  他的心情至此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只是一点而已,接下来能不能成功,恐怕还需要一些毅力。

  俞亮始终都在提防他。他已经失去了原本布置在右部的黑子,他看着盘面,判断对方估计要继续鲸吞右上部。

  如果他原先布置的那些子没有阵亡,眼前的局面就不会发生。可是,没有那种如果了,时光的判断力好得惊人,开局到现在,他几乎没跟自己正面拼过一次力气,他之所以能扭转局势,靠得是自身在对局中所有的那种细腻的洞察力。

  不过,像这样自己造路自己走的下法,难度之高可想而知,说是无中生有的能力也不为过。

  对着自己那块被冲开的棋阵,俞亮坐正了身子,感觉一股热浪从自己的下腹腔内滚过。时光紧盯着他,准确来说是紧盯着他落子的那只手。

  在中盘阶段的尾声,黑棋果断抛弃了右部最后的四颗活子,毫无恋战,转头下了尖。时光叹气,这是他最怕面对的局面,他真的很想抱头,可惜他现在不能这么做。

  要说俞亮哪种工夫最难缠,当今棋坛七成的人可能都会提到他的搅功。普通人想搅,最多是徒手拧毛巾;俞亮想搅,那是送你进绞肉机。最讨厌的不是打劫打到头疼,而是你劫还没打完发现自己漏勺了。俞亮的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用复杂的盘面斗争引诱你出错。

  那么他自己会不会出错?

  这个问题让时光很想苦笑。

  从定段到现在,俞亮在正式比赛中的漏勺率,是零。

  他也会输,但从来没有出过计算错误。

  一个从没失误过的棋手,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够可怕的了。

  时光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胀痛了,他的脑仁也很痛,人还有点烦躁。

  左上部,这里的劫争结果将决定他们之间的输赢,假如俞亮赢了,连他也判断不出这局接下来的走向;可要是俞亮输了,那么这局的获胜者就是自己。

  坚持——要坚持下去!

  “现在的话……”白川揉了揉眼睛,盘面情况过于复杂,他开始眼花了,“这个是……呃……”他转向方绪,方绪也有点吃不准。白川问他:“白棋左上角能活吗?”

  方绪看了又看,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感觉对半开吧,这块儿的斗争太激烈了。”

  “的确……”白川点了点头,他指向左上部,“双方现在已经开始斗法了,拼力气的话——”

  俞亮的长项就是力量足,这也是他敢于果断拖时光下水的原因。众所周知,复杂斗争中,力量大的人更有胜算。

  “时光——”方绪看了良久,才道:“不一定会输掉。”

  左上部的斗争结束后双方便可以分出结果,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黑棋的力量在此处大得近乎恐怖。每下一步,时光都能感觉到来自棋盘对面那股剃刀般的锐意。

  可他也很想赢。

  “双方——”棋行至此,解说好像都有点多余,方绪斟酌着语句说,“双方都展现出了当仁不让的决心,就看那一边更占上风了。白棋在右部的获利目前是已经超过了黑棋的,如果黑棋没有赢下这边的局部战斗,那这个结果已经……不用再说了。”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排布了一下双方之前的变化,“应该说,白棋最开始弃掉左下部那一块的时候,他的这个打算,真的是谁都没想到,他攻击右侧的方式非常巧。我们一般会选择去冲对方的阵形,但他在这里居然是把黑棋这十几颗子都变成了废棋,从而达到破阵的这么一个目的。”

  “……从内部瓦解。”白川想了想接道。

  “是这样。”方绪点头,“他没有去冲俞亮的阵,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尽可能避开跟对方的缠斗,因为他一旦跟对方缠斗的话。”他摆了几颗子,“……他不一定能赢,不赢的话就没有意义了。然后,赢了获利也不如现在的。”他把白五十八手换了个位置,“他这边如果救的话,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不一定可以赢,也获取不了太多利益。

  “所以实战中他的处理方式可以说是最好的一种方式——也非常非常难想。因为实际上这边大部分的棋路是他自己后来造出来的,之前根本就没有可以利用的因素给他。”

  方绪插着腰思考了一会,托着下巴讲:“我猜——至少全中国可能就他会这么下了。”

  计时器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棋室内的压力大得让时光有种快要缺氧的感觉,他记不清自己又下了多久,只是余光里感觉到书记员站了起来。

  结束了。

  裁判走过来的那一刻,他长舒一口气,近乎脱力地歪在椅子上。

  他尽力了,结果是——

  “时光二段,胜一目半。”

  电视机传来这样的消息时,邓柯平一下蹿了起来,他挥起拳头:

  “喔!哦嘞哦嘞哦嘞!”

  他一边叫着,一边抓住第一排正欲起身的少年:

  “怎么样?你要赔什么给我啊?”

  少年一把甩开他:“赔个屁啊,你又没说过要押时光!”

  听到结果的那一刻,时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刚刚体会了一把用脑过度的后果:脑袋晕。不光脑袋晕,四肢好像还软绵绵的。

  跟俞亮对阵从来就不是轻松的事情,他现在连站起来都懒得,巴不得能一下子歪在椅子上睡过去。他揉了半天,松开手想站起来,面前突然降下一片阴影。

  “咦?”

  他困惑地抬起脑袋,发现俞亮正俯在他的头顶,像一片云似的遮住他的视野。

  “你——”他张了张嘴,右肩上猝然一疼。他没有防备,扭头看见俞亮已经握住了他的肩”膀。他把视线从自己的右肩转回原处,直瞧见俞亮俯在他的头顶,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他稍微缩了缩肩膀——下意识的反应。

  俞亮什么也没说,时光却形容不出他现在给自己的感觉,尤其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它们像俞亮的黑棋那样充满压迫力,那近乎某种侵略性。过去,时光只在棋盘上熟悉过这种侵略感,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对这样的目光。

  从对方手掌中散逸出来的热量也在他的肩头流淌,时光觉得自己好像被对方给抓住了,就像猎物一样。

  猎人却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思考:

  “明天见。”

  右肩忽地一轻,总算是松开了。时光吞了吞口水,他在椅子上坐正,转眼看向俞亮。

  他的脑子都空白了,眼睁睁看着对方理了理领带结,朝裁判微微颔首,快步地朝门口走去。那副映在他眼中的背影,仿佛还裹挟着一丝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