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45章

  午后,酒店广场的喷泉前方,阳光熠熠洒在人工水池的边上。几条辚辚的浪影在池边盘桓,映着喷泉前并排站好的六个大男孩。

  六个男孩,六张年轻的面孔。

  “好啦!”方绪远远地朝他们几个比了个“OK”的手势,“收工!”

  他一喊完,喷泉前头的几个男孩子“嗷”一声作鸟兽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喷泉前几个聚在一起的大男孩,笑着摇摇头,拿起手里的微单调试起来。

  安太善跟在他后头,他也刚下来不久。对着方绪刚刚拍好的几张照片瞧了一阵,他脸上露出笑容。“冲洗出来以后也给我一些吧?”他问。

  “嗯,好说。”方绪含笑点头。

  安太善负着手,跟在他身侧选了选照片,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唤他:“太善先生。”他转头,看见俞亮正对他颔首。

  “怎么了?”他问道。俞亮先是含着一点笑意,对他稍稍点头。他马上会意,跟在对方身后走了几步,二人选了个稍偏的位置。“我是来回答您前几天说的那件事的。”等他二人站好后,俞亮先开口道。

  广场水池中的喷泉进入了新一轮的运作周期,四面埋伏的水管正像太阳花那样分开,喷洒出水柱。一缕正午的风从广场西侧吹来,穿过喷泉和水池周围散布的几个男孩,和俞亮散在额前的几绺头发。

  安太善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看着面前笔直站立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子。少年们打闹的声音从十几米远的喷泉水池前传来,而俞亮那双黑色的眼睛却像湖水一样沉静,阳光将他微笑的脸孔染成淡金色,使他看起来全然不像一个刚刚做完决定的人。

  “是吗?”安太善的下巴随着说话的幅度轻轻点动,“你打算怎么样?”

  俞亮黑色的眼睛微微转了一轮,他说:“谢谢您,不过我暂时不打算去了。”

  安太善没有立刻接话,他露出了微微难过的表情。“真的不想来吗?”他问道,“你跟俞晓旸九段商量过了吗?他的意思怎么样?”

  俞亮抿着嘴,他没有直接回答安太善的问题,而是说:“我走进职业圈不过才两年多,虽然去访学也不错,但是接下来的话,还是想多参加一些国内的比赛,保持好自己的竞技状态。李九段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的。”

  他说罢,朝安太善鞠了一躬。

  不再强调,只是嘱托道:

  “李九段随时欢迎你。”

  “谢谢。”

  俞亮冲他颔首,目送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今天是周五,首尔市区的天空难得呈现出一派清淡的蓝色,远看仿佛蒙了层细烟。他走下两级台阶,捡了个位置坐下,遥遥俯瞰着酒店下方的街景。

  有什么东西已经结束了,但在它结束的地方,又有什么正在重新开始。已经要到三月底,一切都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他缓缓地抬起头,今日的阳光好像也那么温顺,足以让一个刚成年的男孩全心全意地直视它,并且不会被刺痛双眼。一个冬天已经过去,那个结冰的釜山之夜好像也被翻到了下一页。

  他捏了捏左拳。

  尽管还有一些剩余的东西,从冬天里遗留了下来,但他也逐渐学会了如何在这一切中坚持下来。归根结底,这不难,人总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坚强,而生活——尽管有时还是很严酷,可或许也会在那么一天,对你露出美丽的微笑。

  “嘿。”一条影子忽然笼住他,“刚刚你跟韩国那领队在谈啥呢?”

  俞亮看着远处,甚至没扭头确认来者,他说:“没什么,只是他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李赫昌的访学团。”

  时光拍了拍裤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李赫昌的?”他的眼睛朝身后喷泉水池边上瞅了瞅,转回脸,“去多久啊?”他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起码有个一年半载的吧?”俞亮转头瞧了瞧他。

  正午的阳光直射得厉害,照得时光的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他抬起右手,搭在自己眉骨上,问道:“那你去不去啊?”

  俞亮的右眉眉心鼓起来,他说:“当然是不去了。”

  “啥?”时光捋了一把被风吹地到处乱飘的额发,“不是吧?你——你该不会是担心国内比赛吧?我觉得不用……”他道,“跟李赫昌在一块挺好的,再说了,韩国这边多少大型围棋比赛啊,不够你练的吗难道?我这两天听小林他们说,韩国棋院的人比个什么LG杯都跟自己家门口吃馄饨似的。要我说,人家要是邀请了,你就去了吧。”

  他虽是这样说,两只眼睛却又不住地向俞亮身旁瞥。他的虹膜颜色并不纯黑,较常人来说要更棕一些,被阳光一照,竟如反光的玻璃彩球一般滴溜溜地转闪个不停,仿佛千丝万缕的念头都在里边盘转。

  但没人瞧得出他在脑子里盘转些什么,俞亮也瞧不出,他想了一会,只是失笑地说:

  “你听他讲。现在参加LG杯、乐天杯之类的赛事,除了种子选手外,不论中日韩都是要参加预选赛的。”

  “嗨。”时光换了只手搭在眉骨上,目光在四处游移了好一会,瞧着远处道:“在中国参加预选赛……会更好吗?”

  他的话中透着一股很难形容的古怪,仿佛他很在意这件事,却又想装作不在意一样。俞亮思考着他话里的含义。

  “会更好吗”,“好”是什么,“更好”又是什么,为什么才会有“好”和“更好”?他安静地向时光”的侧脸张望了一会,对方并没有看他,只是眉头微微地紧皱着,似乎有些纠结。

  “什么比赛都没关系,是我自己不想去的。”他收回视线,如实答道。

  “……啊?为什么?你不会感到可惜吗?”

  时光被他说得一怔。他扭过头,两眼的目光在俞亮的脸上快速掠过。稍后,他紧紧咬了一下下唇的内缘,做了一个近似于要抿住笑一般的表情——也许他确实想笑;不过他忍住了。

  不能笑,时光心想。俞亮放弃了一个对他自己有益的好机会,而这明明应该比他会离开自己要更严重才对。倘若自己竟为了这种事而高兴,他的良心上恐怕会过意不去。

  “不是比赛的问题。”俞亮看了看他,说道,“师兄的围达G.C,去年刚刚升入围甲。”他顿了顿,“队里现在,有周思远、穆青春,还有沈一朗,比之前是好多了,可是未来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我……”他眯起眼睛,风吹起他前额的发丝,“我定段以后,曾经签过一个职业队。后来,为了从那个队里解约,师兄……师兄他付出了不少。”他微微地皱起眉,“现在,围达也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不能丢下他。”

  他讲完话,打住了话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朝时光瞥了瞥,看了又看。

  时光慢慢地放下手,脸上霎时间表现出一种不知所措、快乐和惶恐交加的神情。“那你就不想。”他的声音中有些隐隐的、被刻意压抑出来的低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他的话让俞亮背后一惊,他反射性地转过头,神情里满是惊讶:“时光?”

  “没啊,我……我其实,我只是在想,如果他们邀请的是我就好了。”时光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他别开眼,担心自己这话讲得不够真诚,而对视很容易泄露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深吸一口气,以不直视对方的姿态继续说道:

  “我长这么大,这回还是第一次出国呢。虽然……”他摇头晃脑地看着仿佛近在眼前的天空,流露出遐想的表情,“虽然,也会挺想我妈他们的。可是。”他笑了一下,“要是能看看外面的世界,那多好啊。又有棋下,又能见到很多朋友,还能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他说着,背朝后仰,靠在身后几级台阶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对……”他嘟囔着说。

  “不能因为自己想看这个世界,就不顾别人。”

  俞亮在台阶上坐了一会,缓缓抱起膝盖。他说:“我九岁就出国了,可能是因为这样,现在的话,反而不太想出去跑。而且,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下网棋了,就算我待在家里,也可以跟别的国家的人下棋。”

  他低头笑了一下,转过脸对半躺在台阶上的时光说:“其实,只要心里有棋,在哪里都可以下。甚至,就算没有职业棋手这个身份,想下也可以下,围棋不挑人。”

  时光半撑着身子,留心听他把话讲完。釜山的天空曳出一片发光的亮蓝色,把他的头顶也照得明晃晃的。他眯起眼,陡然间感到颅内一片晕眩。他伸手在眼睛上捂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说:

  “哎,你老人家真是闲云野鹤、清心寡欲啊。”

  他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台阶上,感觉浑身懒洋洋的。“我要是也能跟你一样就好了。”他讲。

  俞亮笑了,“怎么这样说?”

  “……也没啥,就是感慨一下。”时光在台阶上翻了个身,面朝着他,“就是觉得,外边的世界吧,真的挺精彩的。可能是下围棋下久了,下习惯了,下出趣儿了,但是吧,你要是出”

  来走走,也会发现,你在里头窝久了,人容易越下越闭。”他咋舌,“哎,那话怎么说的,是不是叫劳逸结合啊?”

  “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两手交错着,挂在蹲下去的膝前,互相绞缠抠弄着,“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精彩,可是……总觉得没有办法一直只看着外面,因为……当你回过头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其实……其实并不在那里,就会有一种,一种……这个世界很精彩,只是跟我自己关系没那么大的感觉……”

  他思考着说完,下意识地扭回头,看向坐在自己斜后方的俞亮。

  “那种感觉,其实,有点……有点孤独。”他说。当俞亮朝他回望过来以后,他忽然又补道:

  “不过,要、要是……要是有你的话,应该会好点吧……”

  他那种又苦恼、又懵懂、又好像有了什么新的领悟似的表情,差点让俞亮心跳漏了一拍。他定了定神,用一种他自己听起来都感觉怪异的口吻说:

  “你玩心可不要太重,新人棋王战决赛也就是这两个星期的事了。师兄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等你回了国,等着你的可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讲完这段话,心中颇有些懊悔:这话里的刻意未免太过分了。

  “我知道。”时光拍了拍手,他龇牙一笑,翻身坐起来,“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一爪子拍到俞亮的肩上,“到时候你别被我下得鬼哭狼嚎的就成。”

  “嗯。”俞亮瞪了会眼睛,他转了转眼珠,稍稍点头,“你至今还没赢过我呢。”他贴心地提醒道。

  “哎,人要朝前看,来日方长,莫欺少年穷啊。”时光刮了一下他的肩膀头。“那下午就比比看?”俞亮挑眉,“双人赛。”

  “……双人赛?”时光眨眨眼,“你又不坐我对面,这得怎么比啊?”

  “双人赛,是非常讲究配合的。当然,这个配合是相互的。”俞亮想了想说,“就像配合乐团演奏协奏曲一样,既能突出自己,又能配合得好,才是真正的好演奏。看你的了?”

  他说完,朝时光使了个眼色。时光“呵”了一声,他一仰脖子:“来啊,who怕who啊。”风吹着他的额发。天空上,几朵游云在地面投下影子,像几尾硕大的鱼。

  循着窗边的影子,时光轻易地找到了自己在会议厅里的座位:靠东的那个。俞亮自然跟他坐在一边。

  两倍。时光左顾右盼地瞧了瞧,收回眼神,拉拉俞亮的袖口,小声说:

  “来的人这么多?”

  “表演赛。”俞亮轻声道,“来的人不多还有什么意义?”

  “这也太诡异了,我还没下过这种棋呢,搞得跟动物园儿似的。”时光皱着眉头,他又朝四周看了看,当他把视线落在东南角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从观众席里站了起来,朝他拼命招手。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小林宏一。“他也太二了。”他忍着笑说。

  “你别老东张西望的。”俞亮用手肘顶了顶他,“难保待会会有人拍照。”

  “还拍照?饶了我吧,下棋的时候也拍吗?”时光蹙眉。

  “那应该不会。”俞亮接道,“但现在会。”

  “那也挺够呛了。”时光努努嘴。他手上停不下来,刚安静了几分钟,又伸手去摸盒子中的棋子。“咦?”他拈起一颗白子,举到眼前,双眼都瞪直了,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惊奇,“这个双面子摸起来好特别,而且……还挺好看的呢。”

  “那是雪印蛤碁石[i]。”俞亮朝他手上看了一眼,“用蛤贝做的,摸起来跟其他的棋子不一”样。”

  “贝壳做的啊?”时光满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他问:“那能不能带一颗回去纪念啊?”“不行。”俞亮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怕他下一秒真的揣颗子进兜里一样,“很贵的。”“就一——颗?”时光朝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颗也不行。”俞亮伸手把他竖起来的那根手指按下去,“我爸书房有,你喜欢可以去我家摸。”他说。

  “那,行吧。”时光悻悻地把棋子哗啦放回去。

  眼看离两点半越来越近,时光坐了一阵,隐约感觉周围好像有点骚动。他转头看向俞亮,发现俞亮正望着裁判的方向。“怎么了?”他拽了拽俞亮的胳膊。

  “高永夏没来。”俞亮转过头,看向他道。

  “高永夏?没来?”

  时光有点愣神。他跟俞亮对视了一会,齐齐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林日焕。“高永夏来了吗?”俞亮用韩语问道。

  林日焕似乎也有点茫然。他从二十来分钟之前起就一直在四处张望,这会被俞亮问道,他也满脸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

  看见他摇头,时光眉心挤出了一道川字。

  “搞啥呢他。”他扭头朝观众席上又看了一遍,一道疑似的身影都没看见,这下他心里困惑更深了,“这都要到点了啊。”

  两点二十八分。在离比赛开始仅剩两分钟不到的时候,一道暌违已久的身影总算出现在会议厅的门边。

  林日焕抬头一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永夏!”

  他朝通道入口的方向挥手。会议厅中响起一阵骚动,众人纷纷朝门口瞧去,看见一名留着微长额发、身材高大的青年正站在门口。

  来者正是失踪了良久的高永夏。面对旁人投来的注目,他以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径直从通道穿行而过,又在旁人的议论声中落座。

  林日焕望着他的脸,神情微微有些紧张。他看了高永夏一会,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俞亮和时光。他的脸上在一刹那间露出一个有点无助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怎么了?”

  俞亮抬眼扫了一下高永夏,遂望向林日焕,对他轻轻地摇头。

  “高永夏干嘛呢?”远在观众席上的小林宏一悄声说。

  “不大明白。”羽根秀树说道,他也是满脸困惑,“中午他不是还跟我们一起拍照了吗?”“……中午?”小林一怔。

  不提他都要忘了,一提他才想起来,高永夏今天上午以来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他还行不行啊?”他挠挠头,自言自语地问。

  两点半,双方开始猜先。

  中国的棋手执黑先行。按落子的顺序,双方之间各自一人一子。

  最先落子的人是俞亮。大概是出于表演赛的考虑,他选了中规中矩的星位。

  观众席早在开赛后就恢复了宁静。眼下,中国队的棋手已经落子,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在俞亮对面的棋手身上。

  那就是高永夏。

  “永夏……”林日焕小声地提醒。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高永夏依然只是盯着盘面,甚至没有伸手去抓子。

  夏在想什么,伸手轻轻推了推对方,再次催促:

  “永夏,下啊!”

  时光也和俞亮面面相觑了一回。他看向高永夏,后者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是两眼定定地望着棋盘。

  “高……”他刚开口,对面的棋手突然发声:

  “我认输。”

  俞亮怔住了。林日焕则是满脸惊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嗓音也大了不少:“永夏?”

  “我说。”高永夏面无表情地看着棋盘,一字一字地说,“我认输。”

  “……永夏……”林日焕用很无助的声音呼唤他。

  高永夏歪了歪嘴角,抬眼朝林日焕望去。

  “对不起了,日焕。”

  他说完,轻轻地摇头,从座椅上站起来,像进来时那样,顶着一张毫不在乎的脸朝门口走去。

  他刚离开座位,整个会议厅中一片哗然。林日焕都快哭出来了,他急匆匆地站起来朝高永夏追过去,连叫了好几声“永夏”,可对方一点要留下的意思都没有。

  时光也坐不住了,他捏紧拳头,扭头冲门外高喊:“你这算什么啊?给我回来比赛啊!”

  “他疯了吧?”小林用两手食指堵住耳朵,观众席上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让他听不见自己的话”音了,为了好好说话,他只能暂时把耳朵堵住,“他这么走出去回头李赫昌打死他!”“他昨天就不太对劲了。”羽根也堵着耳朵,“可能是真的没心情吧。”

  “这还能没心情的吗?”小林大声说,“没心情就弃赛啊?太随便了吧,还有没有一点体育精神了!我北斗杯下到第二天也没有心情耶,他这样好逊哦!”

  “不过……”羽根堵着耳朵,转过脸来看他,“这样一来,双人赛也是中国队赢了。”小林翻了个白眼:“还不如不赢呢!”

  弃赛是对对手的侮辱。

  至少,整个会议厅里坐着的棋手们都心知肚明。

  比赛看样子是完全失控了,俞亮在人声嘈杂中站起身来,抬手扯了一把时光的胳膊:“该走了。”

  “走——走啥啊?”时光愤怒地朝他喊道,“这家伙有病吧?”

  “对。”俞亮冷静地说,“他有病,但这不关我们的事,从他弃赛离开的那刻起,就是我们赢了。”

  “这算什么?”时光结巴着说,胸口一起一伏的,“他混蛋!”

  俞亮抿紧嘴,他面容沉肃地摇了摇头,松开时光的胳膊,扭头去找另一边坐着的方绪。

  中日韩三国的领队差不多是坐在一起的。方绪现在也是紧皱眉头,他看见俞亮投来的眼神,也没做什么表示,只是叹了口气。俞亮差不多能会他的意,他看完了方绪,又去看方绪身边坐着的安太善。

  安太善正在面色发白地打着电话,从他的表情里,不难看出他被气坏了。俞亮收回目光,抬手捏了捏眉心。

  安太善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能让他生气的事情可不多。

  况中,这个结果当然无人关心。时光捏拳往桌面上砸了一把,扭头对俞亮说:“我去把他找回来!”

  他嘴上说完,脚底下就动了。俞亮没来得及拉住他,就看他一个箭步冲出去。“时光!”他提高嗓门喊道,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给盖住了。

  “等等、等等啊!”小林宏一的声音也在此时从他身后冒出来,他奔到俞亮身边,一把抓住俞亮的肩膀:

  “我们也去吧!”

  “啊?”羽根在他旁边震惊道,“我、我们?”

  “走了走了!”小林也不顾他,一溜烟跟在时光后头跑了出去。

  对着此刻已经人头攒动的门口,俞亮深深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现在,怎么办啊?”羽根在他旁边问道。

  俞亮瞥了他一眼,转回头,随手理了一下领结。

  “跟上。”他说。

  “啊?那——”羽根眼看他也跟了出去。他往背后下意识一看,发现没人了。“算、算了吧……”他嘟囔着,终于也跟了出去。

  没人知道高永夏要去哪里,其实连高永夏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离开了会议厅,他仰头看了看天空,伸直双臂,打了个哈欠。

  酒店的广场上人影稀落。他抄起裤兜,低着头朝前走了几步,嘴里吹了几句不成调子的口哨,抬脚踢飞了一只易拉罐。

  铝皮罐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咚、咚”地在地上掼了几下,满身皱纹地躺平了。他停住脚步。

  耳边灌满了从首尔西边拂来的风声,他鼓了鼓腮,突然间放空了自己。

  闯祸了。

  他心知肚明。

  回头说不定会被棋院惩罚,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

  几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伴随着林日焕的呼唤——“永夏!”

  他抄着口袋,挑着眉回头,发现背后陆陆续续地站了五个身影。

  他的表情在瞬间流露出惊讶,但很快,这种惊讶被另一种伪装出来的讽刺表情所掩盖。他问:

  “喔,你们是来看笑话的吗?”

  “别闹了吧。”小林平复了一下呼吸,扶着膝盖对他喊道,“你闯祸了大哥。”“我知道哦?”高永夏用不在乎的声音接道,“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好了。”

  “拜托,永夏!”林日焕急得要上火了,他喊道,“这样做棋院一定会处罚你的,闹得不好还会让你停赛耶!”

  “那——就停啊。”高永夏耸了耸肩,笑道。

  时光刚刚才把气喘匀,他也没管高永夏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喘着气说道:“不就是输个棋,有必要吗你?”

  高永夏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歪头朝时光瞧了一阵,无所谓地笑道:“中国的棋手不是应该回去拿奖了吗,还有奖金哦。”

  “因为你的原因,暂时恐怕还轮不到。”俞亮在最后方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又低又厚,散发出莫名的威严感。

  高永夏朝他抬了抬眼。他“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开了。

  他不是很喜欢俞亮这个人。

  扯了对方一下,“回去吧,不要管他了。”他说。

  “你别——”时光扭开他,“这小子有毛病。”

  “他不愿意比赛了,你没看出来吗?”俞亮没好气地说,“你要是真的为了他好,就别劝他做他不乐意做的事情。你不是他的老师,也不是他的朋友,你对他不用负任何责任,你的话在他那里也没有分量,所以你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他一席话把时光讲得语塞。时光张了张嘴,眉目都皱起来。

  “可是……”他抿抿嘴,“那还能做什么啊?”

  “不用觉得自责。”俞亮皱着眉头,语调稍微缓和了一些,“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这是你没法插手的事情。”

  时光垂下头,他的表情有些难过。

  小林和羽根也拧紧了眉头。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也是久久没有说话。

  “说得没错,这件事,我来插手就够了。”

  一道男人的嗓音突然响起,把几个人都给吓了一跳。俞亮回过头,两眼也稍稍瞪大了片刻。

  高永夏微微转过脸。当他看清楚站在最后方的身影时,他全身倏然间绷紧了,口中不自觉地唤道:

  “老、老师……”

  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李赫昌抄着口袋,静静地望着他。

  “赫昌先生!”羽根喊他。小林和林日焕分别对他颔首,赶忙朝边上退了几步。

  李赫昌没有答话。他在几人的注视下脚步稳健地走向高永夏。看见他走来,高永夏竟然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等李赫昌完全走近,他压着脑袋,低声说:“老师……您怎么来了。”

  “做了坏事,还不敢让我发现吗?”李赫昌抿了一下嘴,平静地问他。

  “不、不是。”高永夏摇摇头。

  时光和小林遥遥相看了一眼。

  高永夏突然这么屏气凝神,模样倒是很新鲜。羽根看起来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他在小林身侧一脸好奇地朝前边张望。俞亮暂时松开时光的手臂,他看着前方的李赫昌和高永夏,脸上一派波澜不惊。

  有明显情绪表达的倒是林日焕,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赫昌先生,永夏他——”“我问他就可以。”李赫昌说。

  林日焕只好闭紧嘴,点点头。

  高永夏轻轻地抬起眼。他看着李赫昌的脸,眼神晃动个不停。李赫昌有意等他犹豫完了才开口:

  “说吧,为什么要弃赛?”

  广场前的风声有些大。高永夏深深地抽着气,半晌他才答道:

  “我……我没有、没有心情比赛。”

  李赫昌顿了顿。“还有别的理由吗?”他又问。

  “……没、没有了。”

  高永夏轻轻地摇头。

  刚想开口说话,脸上忽然“啪”地挨了一记耳光。

  “赫、赫昌先生?”林日焕显然被吓到了。

  时光瞪圆了眼睛,就在刚才,他眼看着高永夏吃了这记耳光,再看看李赫昌的背影,一时居然被吓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他正愣神,手臂上悄然多了一把力道,在他肘关节上捏了捏。

  他转头一看,看见俞亮正望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轻轻地点头。

  “老……老师……”高永夏捂着脸颊,他再开口,声音里多了不少委屈。

  他从小到大都跟着李赫昌,对方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子,这么多年来,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他根本就没想到会在这里吃对方一记耳光,差点眼眶都红了。

  “我并不是因为你放弃比赛而打你。”李赫昌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愤怒的痕迹,他的声线也跟平时一样平稳,“我这样做,是因为,你告诉我,你放弃比赛,是因为心情不好。”

  高永夏鼓了鼓腮。他捂着脸颊的手渐渐缩进了。

  “因为一句心情不好,就弃比赛于不顾,你有尊重过围棋吗?你有尊重你的对手了吗?最后,你有没有尊重你自己?”

  李赫昌的问话声在大堂前端回荡,其余的几个棋手则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高永夏眨了好几下眼睛,终于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优秀的棋手,能够从胜局中获得荣誉。”李赫昌说,“但是,一个伟大的棋手,可以从败局中拯救他自己。”

  “你做到了哪一点?是不是应该自己检讨一下?”

  面对低着头不说话的弟子,李赫昌敛起表情。一个短暂的瞬间里,大堂前端似乎响起了他浅浅的叹息声。

  “我希望下次不要再发生这种事。”

  他说道,撇开高永夏,从他身后径自走过。

  李赫昌离开了好一会,林日焕才上前去扶住高永夏。“永夏……”他喊。

  “我们走吧。”

  高永夏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然而,他却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立刻离开,而是忽然伸直手指,指着站在后面的时光喊道:

  “下回我一定会打败你!”

  他说完话,噙着满眼的泪水,匆匆离开了大堂门口。

  林日焕吐了口气,他转身朝时光等人鞠了一躬,也跟在高永夏身后离开了。

  时光怔了很久才缓过神,他转向俞亮,轻声问:

  “他刚刚说的是什么?”

  俞亮叹了一口气。“他说,他下次会赢你。”他接道。

  时光听完,还是说不出话来,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并不出乎预料。

  “李赫昌刚才还说。”俞亮出声道,“优秀的棋手可以通过获胜得到荣誉,但伟大的棋手可以从败局里拯救自己。”他看向时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时光一愣。他想了又想,问道:“那你知道吗?”

  俞亮抿着嘴。他把目光移开,投向酒店外面的广场。

  “也许吧。”

  “也许是什么意思啊……”时光嘀咕。

  俞亮轻轻地呼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里的太阳。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阳光总是照耀着一切。

  “就让太阳在以后告诉我们吧。”他道。

  毕竟,北斗杯已经结束了。

  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