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上场发言的人是中国的领队方绪。
趁着轮换人次的间隙，小林在左手边敲了敲时光的胳膊：
“其实有的时候吧，我真的不明白，韩国人脑子里都装了点什么。”
“嘘——”
时光连忙把食指竖起来贴在唇上，低声道：“咱们后边坐着那排里可有不少懂中文的，你也太嚣张了。”
“啧，瞧你这怂样。”小林对他投来蔑视的眼神，“你也不看看，咱们后面今儿才坐了几个人。有小马哥在，谁敢坐那排啊？”
时光愣了愣。“小马哥是谁？”他问。
“就是最拽的那个啊，你看——”
小林把手伸过他颈后，时光转过头，看见斜后方座位上坐着的脸色阴郁的高永夏。“高、高永夏？”他回头，眼睛瞪大了一圈。
“对啊。”小林的眼里莫名闪着光，“你没觉得他臭着脸的样子很像小马哥吗？你看啊，他脸臭成那样，棋院其他人都不敢跟他坐在一块了。”
听他说完，时光不免又转过头，朝后排打量了一遍。
除了最右侧的四个北斗杯参赛棋手外，其他座位上还真就没坐几个人。
他看回小林，憋着笑说：“你怎么老爱给人瞎取绰号啊。”
“这不是我取的。”小林用手拢在嘴边讲，“林日焕昨天喝多了说的。”
“嘿嘿。”时光皮笑肉不笑，“不实诚啊你们，背后说人。”
“何止，我们还说你了呢。”小林一边讲，一边露出坏笑，对他挤挤眼睛，“发言稿你写好了吗？”
时光被他问得一怔。
“当、当然。”他嘶着气干笑，脸上满是心虚。
“真的啊？是你写的吗？”小林立着眉毛问他，一只手不安分地朝他口袋里摸，“稿子呢稿子呢？我瞅瞅你都写了点啥。”
“啧，去去去。”时光推开他，“我这等会儿上台还要用呢，给你搞掉了我回头拿什么发言。”“你……”小林气短了一阵，他扶额，“你有没有搞错？最佳棋手发言你还带个稿子念啊？”“谁说我要念了啊，我这叫临阵磨枪。”时光振振有词。
工作证的人半蹲着小跑到小林的座位边上，隔着一个座位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时光说：“下、下一个是、是——”
“是我？”时光倒钩时食指，冲自己指了指。
那人点头。时光感觉耳朵根突然冲上了一股热血，他有点傻气地笑了两下，连连点头：“嗨！嗨！”
“说啥呢你？”小林用胳膊肘捅捅他。
“我这不是告诉他我知道了吗？”时光扭头一本正经地讲，“是是是，这个意思。”“那你说‘嗨’干嘛啊？”小林哭笑不得，“那是日语啊大哥！”
“管他日语韩语。”时光舒了口气，一边理着领结，一面做了个潇洒抹头的动作，“问的是我就对了。”
他理完领结，随手对小林抛了个飞吻，动作十分夸张。小林只觉得背后电流般淌过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挥手赶他走：“走走走，光明的前方在等着你呢时光二段！”
时光自然不用他赶，颠儿颠地就趟到讲台侧翼。他先是避人耳目地找了个不太起眼的位置站好，再伸手进裤兜里掏弄起来，掏出一只叠成块状的纸团。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上场前再背两句，手指摸到纸面，他眼皮一跳，只觉得指尖底下触感不太对劲。
他把那团纸拿到眼前来看了一会。两分钟。他又不死心地再把那团纸对着门外的光线拎起来看了又看。
虽然眼前的东西同样是白色的纸，但时光这回终于能确信了，被自己带出来的这个，的确是一块，叠好的餐巾纸。
他盯着那块餐巾纸看了足足一分钟，两眼从原先的模样渐渐地放大了。
此时此刻，距讲台侧翼两百多米远的观众席第四排上，俞亮刚刚从自己的西装胸袋里发现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折好的纸。
他愣了好一会，把那张纸徐徐打开。
那是他昨晚给时光写的发言稿。
他拎起这张稿纸，看了一会，眼神缓慢地上移，移过面前的稿纸，把目光投向讲台侧翼。
时光好像也在往他这里看。他们两个对视了一会后，他看见时光脸上露出了极其惊恐的表情。
完了。
俞亮心里也一声“咯噔”。
冲时光这模样，他估计对方就没怎么背。
十分钟以后，伴随着会议厅里的鼓掌声，轮到最佳棋手的授予环节了。
时光咬紧牙。他现在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人走得跟木头似的，膝关节宛如生锈一般。他一步一个印地挪上讲台，只感觉眼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耳朵里先是响了一鼓掌声，继而又是主持人用韩语说了一堆话，他也听不懂，只能跟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手里不知道啥时候就被人揣进了个奖杯。他低头一看，感觉那好像是水晶做的，通体摸起来冰手，看着跟那天机房里朴永烈的纪念款水杯有点像。
只有这个奖杯让他稍微有了那么几秒钟的实感，其余的时候，他基本都拿来紧张了。鼓掌声一响，他昨晚上好不容易磕磕碰碰背下来的那些东西都给活活吓走了一多半。
报幕已经结束，时光吞起了口水。他看见主持人把麦克风移到了自己面前，心里一阵抓狂。
这哪里是发言，这是在赶他上架。
会议厅里的鼓掌声响了一会，很快就恢复了安静。时光在麦克风前站好，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浑身都绷得像木头，脸颊和耳朵还泛着红。
想当年他也不是个开大会发言怯场的人，十三中礼堂那么多人，他想抢麦发言还不是一伸手的事。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眼瞅着轮到自己的大好日子了，他却到紧张得不行。
他在上面憋了半天，右手不安地抓了抓裤缝。
幸好今天来的基本都是棋院的人，棋手里十个有八个都是不爱凑热闹的，要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平时也不大喜欢出席这种活动。他们有些人坐在席上，瞧见时光在台上一脸紧张搓裤缝的样子，反而莫名感到亲切。
“我去，他行不行啊？”羽根看了半天，也没听到时光开口，转过脸问俞亮。
俞亮一直都在看着讲台。听见羽根的问题，他转过头，思考良久，罕见地小声接道：“大概……行吧？”
“咳、咳……”
第五分钟，时光终于清了清嗓子，憋出他的第一句话：
“叔叔阿姨们好，哥哥姐姐们好……”
他一边打招呼，一边还学韩国人的礼仪冲人鞠躬。把小林给看喷了，一口气咯在他的喉咙口，苦于正在开闭幕式，他偏偏没法笑出来，只能捶着椅背：“夭寿，夭寿啊！”
“哈哈哈哈哈哈……”羽根笑得肚子都痛了。他也不敢笑出声，肩膀一抽一抽，摇摇晃晃地扶着林日焕的肩膀，“天哪，他也太傻了。”
中日韩棋院向来互有来往，棋院中懂汉语的也不少。时光刚说完第一句，下面几排里有些懂汉语的棋手都开始捂着嘴笑起来。
俞亮其实也笑得快不行了，但他还是尽量忍着笑，抱紧双臂，两眼紧紧看住讲台上的人。
时光活动了一下肩膀。他本来挺紧张的，结果下头一有人开始笑，他倒没之前那么紧张了。他想了半天，临时想好了词，赶紧掐着点似的开口：
“那，时间宝贵，我、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第一排有个懂汉语的棋手差点爆笑，他用口音很重的汉语接道：“不耽误、不耽误！”
他一说完，整个厅的棋手都稀稀拉拉地笑出了声。
“呃……谢谢。”时光点点头，他不敢拉慢进度，赶紧趁热打铁：
“那个，我，我还是第一次得、得到，这么个，这么个奖。我……我内心十分激动，十分开心，十分快乐，我，我这辈子，都、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我……我以后一定，一定会好好下棋，争取再、再多，多赢一点棋，然后拿更多的最佳棋手回来……”
“我靠。”第五排有个棋手说，“这小哥多好玩啊，下次还能喊他来吗？”
他旁边有人接道：“好玩？你看完他下的谱再说吧！”
时光讲完话，又咳了咳，再看向底下憋着笑的一排人。他跟人看了半天，终于也把自己看笑了。
他挠挠头，转向一边，看着努力保持镇定的主持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可以了吧？”
主持人尽量维持着沉稳的职业性笑容：“可以。”
时光马上就放松了。他开心地点点头，转身就走。
这回主持人真的忍不住笑了，她对时光喊道：
“你的奖杯还没有拿呢！”
红，脚底抹油一样地滑过去，把东西拿了，对着主持人就一个鞠躬：
“谢谢、谢谢您嘞！”
主持人抿唇笑着摇头，用手势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时光把那奖杯揣在怀里。他刚迈下讲台，会议厅里又开始鼓掌，这回还伴随着许多笑声和注目礼。他现在已是一身轻松，只感觉肩上担子没了，一路跟人颔首，那模样还挺受用。等他找回自己的座位，就看见小林笑得扒在前头人的椅背上。看见他来了，也不让座，只是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
时光觉得他的样子比自己还好笑：“有那么好笑吗？”
小林按着自己的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用拇指戳戳身后那排：
“林日焕那小子都笑了，那肯定是好笑的。”
时光循着他指的方向抬头，这一抬直接让他跟后面五排所有人的注目都打了个照面。“靠！”他一声低呼，抬脚揣小林屁股下的椅子，“你快给我让开，我要进去！”
“这么急干嘛，让大家再多看看你嘛，你可是给我们带来欢乐的人。”小林笑道。“别了吧。”时光就差伸手推他了，“再笑下去国青队的脸都要被我丢光了！”“丢就丢呗。”等他坐下，小林笑着拍他的肩，“反正脸也是你给挣的。”
闭幕仪式在上午十一点前就结束了，按照日程的安排，双人表演赛将在下午两点半举行。
茶几旁边打扑克。
“三个老K一对儿尖。”时光甩下五张牌，余光瞟见对面的羽根抖抖索索地拿牌，他眉头一皱，“你手别抖啊，人家都要看到你的牌了。”
“你、你管我？”羽根不服气地捏紧手里的纸牌，另一只手抽了几张甩下：“炸！”
“哟呵。”时光抿起嘴，满脸玩味的表情，“一瞅你这样儿，就知道你在中国这几年平时都干”了些啥。”
“嘁。”羽根冷笑，“打牌又没有多困难。”
“唉，我要糊了。”小林叹气，“不跟。”
了四张尖扔到桌上。
“哟呵，炸了啊。”时光睁大眼睛看了看，朝林日焕说：“不错啊老林，学得很快嘛。”
“唉。”小林叹着气，摇头晃脑地说，“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跟好学好，跟坏学淘，跟时光学胜者为王[i]。”时光满意地笑着说。
“你还来劲了。”羽根忍不住吐槽他，“你这技能点分给围棋多好啊。”
“我没分也照样能赢你。”时光懒洋洋地接道，抬手把剩下的牌全给甩了出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同花顺有没有，看看，看看！”
其他几个人朝桌上一看，果然是同花顺。
时光笑着抱拳：“承让，承让。”
他们玩得正来劲，边上突然冒出一句人声：“你们几个这——”
这声正好是从时光背后冒出来的，把时光直接吓了一跳。他肩膀一悚，转过头，看见方绪正盯着自己看。
他一愣，结结巴巴地说：“绪、绪哥。”
方绪一出现，其他几个人立刻就停下手。方绪也没接话，只是抬头朝面前几个人看了一遍，轻轻地摇着头，笑道：
“这比赛还没结束呢，你们就玩起来了。”
“那——那，我们。”时光辩解着，回首望了望后边的小林几人，转头道，“我们，就，放松一下。”
“师兄。”俞亮在旁边坐直身体，“你有什么事吗？”
方绪朝他看了看，脸上笑笑，举起手里一只黑色的包，朝面前的几个人摇了摇：“放心。”他笑着说，“我不是来扫你们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