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26章

  微雨连天,天光受十几叶窗扇的切割,投到车厢里时,已经没了影子。

  时光半托着下巴,暂时还没让自己加入到窗边的研讨会中去,尽管他早前已经留意到了方绪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眼神。他心底里有些犹豫,眼神飘飘忽忽地往俞亮那头望。

  近半个月来他老在跟俞亮下棋,俞亮没出院就在病房里下,出了院就拖个椅子跟对方在围达的训练室或者他自己的房间下,下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养出了新习惯:犹豫不决,就去看俞亮的脸色。

  哪知道现下里俞亮正把心思放在方绪跟前的那张谱上,他望了几回都是无果,白白浪费感情,索性摸摸脑袋,自己坐在另一头暗暗地思考。

  方绪大半个月前在医院的那晚的话他还铭记于心。而今,决定了自己能否拿到主将之位的关键人物之一似乎就坐在自己的右手边,他想到这里,转眼去看坐在方绪对面的羽根秀树,没看几眼又觉得这人好像无聊极了,只是不晓得日本队另一位参赛的棋手是怎样?

  他觉得自己能赢,不管对手是日本队的哪一位——倒不是他自负,恰恰相反,从升组前再到升组后,时光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训练,他只知道,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赢”或者“输”已经不再是一种估计中的直觉,而已经是一条他能在心中看得清、摸得到的准线。这种“准头”来自于他受过的所有训练给他打下的基础,或许一个多月前他还不能完全体会俞晓旸的用意,但今时今日他已经能对这个用意的效果感同身受。

  那些训练,教会他的远不止是对局的能力,更是阅读棋局的能力。他不仅学会了下棋,还学会了分析棋局,甚至分析对手,这些变化给他带来的效益早就远远盖过了他在头一个月里品尝过的一切酸楚。

  下棋,冷静地下,用头脑去下,排除一切情绪干扰地去下,这是棋手必备的素养。这样的道理讲起来并不难,但时光直到现在才清楚它们的来之不易。

  他更清楚,比起得到它们,保持它们要更难。

  可是,不难达成的事情,通常也是不有趣的。

  过日子有时是一门玄学,因为时间会在你不清不楚的时候流逝,尤其会在你忙着迎难而上的时候流逝。对时光来说,升组训练赛结束后的大半个月,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虽然那时他已经不用再接受强制训练,但每天复盘的习惯已经养成,不做他反而不舒服;可一旦做起来,他积累的读谱经验已经见长,阅读对局的能力比之前提升了不知道多少倍,一盘棋搁在面前,能看见的东西也比之前多得多,搞得他经常在纹枰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天数下来就是琢磨那两三盘棋。

  在一盘又一盘的棋之间,大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光阴的流逝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今早在车上摇摇晃晃地醒来时,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怀里,抬眼朝天花板看去,眼底清清楚楚倒映着上头镶嵌的纹样,他心中明明白白地想:“我总算还是到这里了。”

  “时光。”方绪在一边唤他,他微微一怔,转头看见方绪对他挤眼睛,眼里略有责备之色。他吐吐舌头,挪了挪屁股,坐得离一侧的羽根更近了些。

  他循着方绪的话往羽根旁边坐,羽根对他却看也不看,一开口竟然隐约有股子京腔,差点让时光走神:

  “阿宏说,高永夏和林日焕两个人可能没有练习双人赛。”他冷笑,“他比我早一步去了韩国棋院,问到认识的人,都说这两个人几乎没一同训练过。”

  “双人赛并不少见,但也不多见。”俞亮说,“从他们的谱面来看,想让这两个人一起搭伙恐怕很难,他们的想法,在情理之中啊。”

  方绪没有插话,反而看向时光。时光抓了抓后脑勺,算是领会他的用意,想了想接道:“如果是高永夏来,即使让他一个人拖着林日焕,在双人赛里也未必没有赢面。”

  他话音一落,羽根便扭头看向他。“你怎么这样说?”他问。

  他话里有股来势汹汹的戾进,时光对他一瞧,眼看他好像生气了,连忙笑道:

  “我这不是看林日焕下棋用力重么,你瞧瞧。”他边说,边用手指掀出压在底下的一张谱,“国手战这一场,对方这一挡,明明是在按着他入套,他还偏偏就是要往里跳,跳进去以后下扳,而不是上跳再脱先。这个人跟谁下都是这样,明知道前面有坑,他也会跳下去滚一圈,再蹦跶上来给你看,让他退一步都不行。”

  羽根听完,哂道:“韩国人下棋,不都是这样吗?”

  “‘都是’?”时光拱拱眉头,对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你说‘都是’?你跟他们每个人都下过啦,就说‘都是’啊?”

  “你——”羽根伸手想指他,话却被俞亮截走:

  “韩国流确实杀伐气重,林日焕是崔申元的学生,他跟他老师一样没什么奇怪的,但高永夏的老师李赫昌却有些差别。”

  羽根的手空伸出去,半路听见俞亮提到李赫昌,猛地想起俞亮之前在真露杯上输给李赫昌的旧事。他从早上开始就对俞亮有些无名之火,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机会,下嘴时不禁夹枪带棒地说道:

  “也对,你输给过他,是比我们都清楚。”

  他话是对着俞亮讲的,时光却听得眉头一紧。他原来就有点口无遮拦的毛病,心里一急就容易顾头不顾尾,当下脱口而出:

  “就算是输过,也不会‘都清楚’。”

  方绪在一旁喝了一半水,被他一说,差点把水呛进气管里。“时光——”他开口想阻止,结果却来不及了。

  “棋手本来就是会变的。”时光针锋相对地说,“李赫昌也会变,你也会变,我们都会变,谁知道后来会变成什么样?小半年前下的棋而已,对对局的两个人来说,都决定不了什么。如果真觉得自己靠一局棋就能了解棋手的全部,那你还拿这么多棋谱过来干啥啊?自己在房间里窝着看不就行了,干嘛还来跟我们讨论啊?”

  “时光。”方绪听出他正是气头上,转眼看见羽根的脸上气色不对,一开口把已经偏离的话题硬是扯了回来:

  “高永夏不论是比赛经验还是实际成绩都优于林日焕,他又是主将,二人赛时让林日焕辅助他很正常。时光,你在双人赛的时候,不也要辅助俞亮吗?”

  “这才不一样呢。”时光回道,“我对俞亮,那是辅助。林日焕对高永夏则是未必,他力气虽然大,与高永夏比还是缺了不少,高永夏下棋的时候也不会像他一样,看见什么都往里跳,他俩说到底这儿就长得不太一样。”他抬手指指自己的脑门,“到最后,就会被迫跟着高永夏走,辅助怎么能是这样啊?”

  羽根嘲笑道:“那这不是会输吗?你怎么反而说他们赢面不小?”

  时光嘴巴一抿,看见他瞪着自己,满脸都是促狭,反而笑着说:

  “下棋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他要赢,就得有人输啊。我们都不是专门下双人赛的棋手,也就赛前培训了这么点时间,真到了对局中,会下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高永夏这人,估计下着下着就会把双人赛下成他一个人的个人赛了。两个人关系再好,也比不上一个人对他自己的了解深啊!”

  “两人赛呢。”方绪点了点桌上散落的棋谱,“要的其实是一个‘一加一大于等于二’的效果。这就需要两个人配合好,否则,一加一不光连等于二都做不到,还有可能小于一。高永夏和林日焕会是哪种情况,不好说,但如果他们真的打算放弃双人赛,他们对单人赛肯定会抓得比之前更紧。”

  “师兄。”俞亮从方才开始就没开口,时光往他看了几遍,都只看见他端详桌上棋谱的侧影。他似乎有意让其他人先说完,才转头对方绪道:

  “你上周不是才跟我们说过,这次北斗杯,双人赛对各国来说都不是亮点。”

  “是啊。”方绪点头,他看了看俞亮,又转向坐在斜对门的时光,“你们几个呢,都算得上是个人风格比较强烈的棋手,真下起双人赛,可能不如单人赛那么好看。但是,好看或不好看,从来就不是比赛的目标。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赢。所以啊,就算高永夏和林日焕真的打算放弃双人赛,我相信呢,真要比起来,他们也不会眼看着自己输掉的。”

  羽根在他对面挠挠脸,他的脸上还有点发红。方绪已经把话题带到了别处,他自己也明白,再追问下去难免要讨嫌,只好悻悻地坐回原处,把散在桌上的棋谱叠起来,低着头说:

  “我、我得回去了。老师应该也醒了。”

  他收拾棋谱时,时光在他斜后方直做鬼脸。方绪看在眼里,也只装作没瞧见,和和气气地招呼他:

  “待会再见。”

  羽根闷声“嗯”了一句,抄着棋谱往门边走。方绪站起来,很有风度地给他开门,自己也跟着往门外走:

  “我送你一下。”

  他丢下这话,抬手把门顶上了。

  门外就是走廊,里面人来人往,杂音不少。时光见他出去时还顶了门,回头对坐在对面的俞亮一挤眼睛,鬼鬼祟祟地猫到门后,把左耳朵贴在门上。

  俞亮好笑地望着他,好一阵子都没说话。等时光从门边溜回来,他还是坐在对面,含笑的双眼直盯着时光,眼里头像撒了星子似的亮。

  时光被他看得直挠下巴颏:

  “你干嘛?”

  俞亮看了他一会,才缓缓地问道:

  “你生什么气?”

  “……啥?”时光在自己颈子里左挠又挠,把他的下巴到颈窝间挠出了好几条红杠,“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什么时候?”俞亮挑起眉,他的眼里宛如有黑色的水波在流淌,“我也没觉得自己很了解李赫昌。”

  他说到这里,时光挠着下巴的手才顿住了。

  “我——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他讪笑,眼神多了几分闪烁,“我、我可没跟他生气。”

  他一开口,脑海中就把方才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再瞧坐在对面的俞亮的神色,心知自己瞒不过去。他一开始在心里盘算,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就会转来转去。

  俞亮都不用看他,心下就已经了然。他意到唇边,嘴角就翘了起来,终究笑意难掩:“这次,你跟我都是代表中国出战的。盯着我们的人有很多,说话要注意一点。”

  他讲到尾,眼睛微微敛起来,左手搭在床边的茶几上,细细摸索着案边的棱角,低声说:“还有,谢谢你。”

  “……嗨。”时光脸上一烫,他在下铺边上荡了两下腿,一翻身把自己扔进下铺的被单里,滚了半圈,脸压在床单上,瓮声瓮气地说:

  “我,我看他那样儿,那叫一嘚瑟……反正,反正跟你没啥关系,我就是不爽他那样。”

  他哼了一声,忿忿说:“他是主将,后天我挨不到跟他对局,便宜他了。你可得争点气,千万别输了啊!”

  俞亮接话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嗯。”

  时光在床上滚了半圈,耳里听见他的声音,古怪地从铺上翻身坐起来。

  “你这人。”他挠挠后脑勺的头发,眉头皱紧了,“就不觉得生气吗?这小日本阴阳怪气的,明明就是——”

  手在桌沿上抠了两把,才含笑接道:

  “我生气啊。”

  他的表情让时光看不懂。他挠挠头,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在外头又响了,心思当下就分成了两半,一半想的是到站的事,另一半却不自主地黏在了俞亮的身上。

  他说他生气了,时光想,那他还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