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25章

  天刚刚泛白,俞亮就醒了。

  他翻了个身,抬眼瞧见隔间的百叶窗开了一小半,对面的床位是空的,半截被子乱糟糟地团在那儿,时光已经不知去向。

  他揉了揉眼睛,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七点过六分。

  下铺传来压低的谈话声,他半撑起上身往下看,先入眼的是方绪的头顶。他似乎才是这个隔间里起得最早的人,俞亮甚至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就已经穿戴齐整,斯斯文文地坐在下铺跟别人说话了。车窗外的天光从半开的百叶窗缝隙中投入,在他的脸上颠簸。此刻,他固然还有些旅途奔波的疲态,但刚过而立的面孔依然神采奕奕。

  俞亮犹豫了片刻。他还没完全坐起来,现在只能听见方绪在跟自己下铺的某个人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断这两个人,结果反而是方绪先发现了他:

  “小亮?”

  “……师兄。”

  他眉心微微一挑,在上铺一挪身子,把自己撑了起来。

  他近来身体抽条得见长,拔也更高了,这列软卧的上铺高度架得不足,显得他一个人塞在里头,罐头似的不痛快。他本想完全坐直了再说话,没曾想自己根本就坐不直,只得一摸后颈,对他师兄窘道:

  “师兄,你们说话吧,不用管我。”

  他说着话,兀自撑着往下爬。软卧的铺位太窄,弄得他动起来也难过。

  方绪见他挣扎着想从上铺下来的模样,顿时就想笑:“没事儿,你还可以再睡会儿呢,我们就是聊聊天。”

  他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他对面、也就是俞亮的下铺站起来,对着俞亮叫道:“俞亮!”

  俞亮半撑着自己的双臂一颤,他朝铺位边上看去,看见半张从下铺探出头的脸,脸上登时有些惊讶。

  “你是——”

  “是”了半天,却没个结尾。俞亮自觉认识面前这张脸,大约过去在某个地方他确实见过这人,然而现在他又说不出这是谁。

  “我是羽根,不记得我了吗?”

  来者皱起眉头。他先是出言提醒,而后仍然见到俞亮一副无知无识的样子,两颊不禁染上愠色。

  “好啊,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矮身在下铺坐回去。方绪半笑不笑地把倒好的水推到他面前,期间越过下铺,朝上铺的俞亮挤挤眼,似乎有心笑话他忘性大。

  俞亮却没有什么应对,不如说他有点不把这个当回事,自然也不会因为没认出一个人而质疑自己的记性。还没成为职业棋手之前,来找他的人就多了去了,现在也只会加个更字。他眨了眨眼睛,慢慢从上铺翻身爬下来,人在地上站好,才再次看向方才说话的人。

  这是个年纪比时光稍大一点的年轻人,下巴上有点青青的胡渣,脸上白得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是淡米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

  “他就是这回日本队的主将,羽根秀树。”

  方绪咳了咳,替年轻人做了回介绍。

  被点了名的年轻人看起来甚是不快,听见方绪说自己的全名,他也只是把脸往车窗边上拧着,全然没有一点想接话的意思。

  俞亮对他看了一眼,也没在意他想不想理会自己,而是转过去对方绪一点头。“时光呢?”他问。

  “……你啊——”方绪有点失语,他朝对面一扫,果然看见羽根把脸猛地转了回去,两只眼睛冒起来盯着俞亮。如果说他先前那张脸像得了恹症,那么他现在的脸看上去就跟发热病一样了。见着他那张红红白白交错的病容,方绪觉得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借坡下驴,也跟着一起无视羽根的神情:

  “我来的时候刚看见他出去。”他说,“他醒得也就比你早一点,应该是去刷牙了。”

  俞亮没多问,“好。”他答道。转头对羽根一颔首,居然转身拉开隔间门就出去了,一句话也没再说。他走得干脆,闹得羽根直坐在下铺,一脸愕然,直到隔间门被轻轻拢上,他才微微回过神,抬眼朝方绪看过去。

  方绪端起自己的杯子,送到唇边,朝他拱拱眉心,意思像是在说“就这样了”。

  “噢,那、那确实是他。”羽根愣了好一会,才略带尴尬地笑笑,他的转变比方绪想得要快,快得多,“小时候在朴永烈九段家下棋,他也是这样,叫他记得你的人,比记得你下过的棋还要难。”

  方绪捏着杯子,见他说话时,脸上刚刚那种不快的表情似乎已经一扫而空,倒没有什么耿耿于怀的神色,脸上多了几分会心的笑意:

  “朴九段那儿,当年可是很热闹啊!”

  羽根点点头,朴永烈是他的半路老师,谈到这位老师,他的神情温和起来:

  “老师他,跟别人不一样。我在日本、韩国和中国的棋院都待过。在我们日本,不同的老师门下,弟子之间互有差别,虽然经常手谈,但没有一个能像老师家里那样,大家都坐在一起下棋的。朴九段的家里,不光是棋院的学生,别的老师的门生,甚至是一些喜欢下棋的业余人士,都会过来找他。我记得。”他眼里带着笑,抬手给方绪比划了一阵,“他家里的客厅很大,装修是日式的,中间镂空,镶了一张特别大的桌子,里面装了被炉。哎呀,冬天的时候,我们就把脚塞在里面下棋。”

  “嗯。”方绪想着,附道,“之前小——俞亮说想去韩国学棋的时候,也是老师主张要送他去朴九段家里的。我记得,那时候,李赫昌九段的风头正盛。”

  “李九段只收了高永夏这一个弟子。”羽根说,“我想,他在这件事上应该没花什么心思。况”

  且……”他挠挠脸,“如果要我选的话,我应该也会选朴九段吧。他早年曾经在日本学棋,日语说得很好,棋风跟我父亲也很像。”

  他提到自己的父亲,眉目间多了一丝暗沉。方绪执杯的手一顿,抬头向他的面孔上望了一会,双眼一转,还是问道:

  “羽根先生的话,近来怎么样?”

  “爸爸嘛。”羽根半垂着眼睛,右手拇指在杯壁下摩挲着,“他在京都开了道场,听妈妈说,他经常不在家,都在道场忙事情。”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忽然一亮,“方绪前辈。”他问道,“俞晓旸九段,现在在忙什么呢?”

  “……老师的话,大概跟你的父亲羽根先生差不多吧。”方绪看出他的用意,他笑了笑,“都是下了一辈子棋的人,退役了也不是不能下,不下棋反而奇怪。”

  羽根轻轻颔首,歪头喝了口水。他的汉语说得很流利,但只要一开口,他说话的神态就很能让中文母语者认出他日本人的身份来,这副光景在方绪眼中颇显得有趣。

  “方绪前辈。”他放下杯子,食指和拇指在杯沿下扣紧,“其实,这回,我听说,俞亮是中国的代表时,我很开心。”

  “哦?”方绪轻轻抚掌,他心思转得快,问道:“我猜,你想跟他比一比?”

  羽根郑重地点头,他舒着气,说道:“在国内的时候,我就听棋院的人提起过他。我觉得,我们两个很像。”他的声音放轻了点,眼神间或向方绪身上闪烁。在确认没有引起方绪的反感后,他才接着说:

  “他的父亲,也是中国围棋举足轻重的人,跟我的父亲一样。在没到这里来之前,我已经做足了训练,棋院里的人,也都认为我们两个可以一比。我——我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教诲,为了不辱没他的名声……”他道,“一直以来都在辛苦地训练着,从来不吝惜自己。

  “我、我很想知道,自己跟俞亮对局,结果会是什么样。”

  “中日围棋继承人之间的较量……这样的吗?”方绪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讲。列车不断地晃动,轮毂辚辚,轧过钢轨,晃得车厢里的人摇摇摆摆。

  羽根的笑也摇摇摆摆的:

  “不,这是围棋新生代之间的较量。”

  到站时的尖啸声长长地拖响在车厢顶部。

  俞亮的脚步在餐车车厢的前半段停下。几个要在庆尚南道下车的人正拎着箱子从他后边的车门里往外走,他避过了几道肩膀,抬脚朝餐车另一头的车门走。

  那抹白色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朝向敞开门的外头站着,似乎正在出神。

  这里并不是终点站,靠站的时间不会太久,眼下还没过早餐的餐点,餐车车厢里四处分散地坐了些人。经过第三排车窗时,他扭头向窗外望了望,发现外边下雨了。

  地垫吸走了他的足音,等他静悄悄地站到那抹背影的身后时,他从车厢另一端的玻璃门上瞧见了时光正向门外的面孔。

  色的光芒。一时间,俞亮没有立刻惊扰他,他对着两人另一端的玻璃门望了一会,只看见时光的眼睛是闭起来的。

  他朝那扇门看了看,又看向面前的肩膀,等靠站时间差不多了,才出手在对方的右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他一声不吭地从背后拍人,是谁都要吓一跳。时光被他吓得差点从门里摔出去。他大叫一声,扭头看见俞亮站在后边,含着笑望向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干干干干啥啊?能出点儿声吗你?”

  “一大早就没见你。”俞亮说着话,眼神朝门外晃了一下,“我还想你是不是来吃早饭了。”他一讲完,时光立刻一声怪叫:“哎哟,不好!”

  “怎么了?”俞亮的眉头挑起来。

  “你、你不说我都给忘了。”时光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到一边,往餐车前部走,“我让他们给我烤根热狗肠儿,呆了半天了都,也不知道好了没……”

  他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俞亮跟着他进了车厢,瞧见他从餐车前台那里接了两根肠进来,脸上微微一怔。

  时光不懂韩语,俞亮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对方交流的,只看见他接过烤物,笑嘻嘻地跟服务员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收银的是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对时光的一通乱讲显然是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两条眉毛都快拧成倒八字了。时光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一通乱讲,讲完了还捎上英语了,连声“thank you,thank you,thank you very much”,抓着两根肠就把姑娘撂后头了。

  他径直走回俞亮面前,把左手的烤肠一把塞对方手里:

  “来,不要客气,我赏你的。”

  “……你。”俞亮举起手里那根散发热气的烤肠,抬眼看到他满脸得意的样子,失笑:“你会说韩语吗,你是怎么买的?”

  “买根烤肠,要什么韩语啊,比划比划不就完了么。”时光叼着烤肠,口里乌噜乌噜地,手上给他做示范。他举起左拳,松松地握着,四根手指跟拇指之间虚拢出一个圈:

  “喏,就这样,先把这个给她看。”他跟俞亮说,“你瞅瞅啊,这,这就是个肠。”他右手食指往自己虚握着的四指指节上点,“然后呢,再,这样——”

  他又举起右手食指,对俞亮晃了晃,而后伸直了插进自己左拳里虚拢的那个洞:“这,这就是,烤肠的那个串子,懂吧,就这么给她看,人家很快就懂了。”他一边示范完,一边把叼在嘴里的烤肠咬下半截,满脸都是得意。

  俞亮被他整得哭笑不得,他说:

  “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你不如把我喊起来。”

  “我看你不没醒么,再说了。”时光叼着烤肠,逆着车厢号码往里走,“这软卧吧,这么大了我也是头一回坐。还别说,昨晚上睡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睡下来,跟睡在摇篮里似的,哐啷哐啷咱就到首尔了,睡得舒服,要不是肚里没油水,我还不起来呢。”

  他三两口咬完了烤物,伸手把签子丢进垃圾箱,脚下走得又轻又快。俞亮看出他心情不错,遂不再多话,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离到站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不到,俞亮想了想,觉得是时候去收拾一下行李。等看见隔间门的时候,他朝前问:

  “你车票带了吗?就是那张卡,那里面有芯片的,待会你得拿来兑门上,开门的。”时光扭回头,他脸上神情一震,俞亮一看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他吐了口气,问:“没带?”

  “呃……嗯。”时光摸了摸后颈,看见俞亮的表情,讨好般地笑起来,“这不,还有你吗?”“你,可真是——”

  俞亮连连摇头,他嘴上数落,手里还是摸出卡片,在门锁上贴紧。

  隔间门“咯啦”一响,时光拍手:“好啊,高科技啊!”

  他先俞亮一步拉开门,转头想朝里走,脚步却顿住了。

  “怎么?”俞亮看见他不动弹,从他身后跟上来,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人也跟着一愣。“哦,你俩回来了?”

  方绪坐在下铺上,看见他俩在门口,他抬手朝他们挥了挥:“进来啊。”

  在他对面下铺的位置上,年纪与他们相仿的人抬起脸,他的目光在俞亮的脸上扫过,又停留在时光的脸上。

  “羽根秀树。”他说道。

  他大概没有想专门自我介绍的意图,至少现在没有。刚说完话,他就低下头去了。

  下铺上也找了个位置坐下,齐齐把目光投向方绪跟羽根之间的桌子上。

  那上面,正摆着几张散落的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