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1章

  俞亮怎么也想不到他今天早上会被时光的电话喊起来。

  “时光?”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韩国时间清晨六点过一刻。他本来就有点起床气,一看这个点,没来由的火大:“凌晨五点一刻[i]你打什么电话?不睡觉的吗?”

  “这么凶干嘛,我喊你起床好不好,你想对局迟到吗?”时光答得义正辞严,把他噎得整整一分钟都没接上话头。

  “我——我自己会起的……你睡你的,不要管我。”俞亮接得有点无奈。对方把话搁在这,他也不好意思再说重话,只好捏着睛明穴劝道:“快睡吧你,别管我了,睡会儿起来看比赛。”

  时光棋如其人,尤擅布局,对细枝末节的变化和转圜往往都能有十分精彩的处理和应对,跟他对弈越久,俞亮就越能察觉到他在棋盘上的细腻之处。棋风如此,人格亦然,若是他所料不错,时光能这么早喊他起来,要么是昨晚上根本就没睡,要么就是只浅眠了一两个小时。他这么一想眉头就皱紧了,忍不住出口数落起对方来:

  “你可是职业棋手,作息这么不规律对保持竞技状态没好处的,沈一朗就睡你隔壁,他就没说你吗?”

  “哎,干嘛,管阿朗啥事儿……”

  听筒里传来一阵冲水的声音,配上时光说话时的回声,俞亮叹了口气:“你在洗手间?”“在呢,刚洗了把脸。”

  “你还是睡吧,我说真的。”俞亮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扭头朝身后看,落地窗的外边,洛东江还未醒来,天色呈现出灰白色的模样。

  “我还有点别的事,先挂了。”他添了句,“去睡觉,听到没?你再不睡我就打给沈一朗让他逼你睡。”

  “哎哎,你这人怎么——”

  他特地在时光讲完话前放下手机,对着“结束通话”的页面看了又看,拇指轻顶,合上机盖。江面上传来一阵货轮的汽笛声,他在床头小坐了一会,头往后靠在墙上,人有些放空,须臾后转首,又瞥见已经熄了感应灯的手机。

  他伸手摸了摸机盖,嘴边噙起微笑。

  “咦,那不是永夏哥吗?”

  这么说的院生抬手指了指窗外,旁边坐着几个正在打谱的人纷纷跟着转头,果然瞧见训练室后门外的人影。

  青年抓了抓头发,脸上还留着不少懊恼。受到这样的注目非他本意,倒是他身旁稍矮的少年笑起来:

  “我就告诉过你不要来啦!他们肯定会很奇怪你为什么在这里。”

  “啰嗦死了。”青年努着嘴,抬手去扯他的脸颊,“谁会料到能发生那种事啊!我不过是想出去吃一碗牛肉面耶,居然会被喝醉酒的家伙骑摩托撞到!我也太可怜了吧!只要赢下这局,我就能三连胜[ii]了耶!”

  他气呼呼地说完,扭头看见训练室里一群滴溜溜睁着眼睛看他的后生,嗓音中多了不少狂躁:

  “干嘛看着我啊!不是在打谱吗,看我干嘛啊!”

  “不要这么激动嘛,对伤口痊愈很不好吧。”前两排有人笑着说。

  “是啊,等李九段赢了这局,永夏哥就让他请你吃饭吧,毕竟这个机会可是你让给他的哦。”另一个人接道。训练室里跟着响起了一片笑声。

  “嘁。”高永夏忿忿地拄着拐杖,一手扶在身边少年的肩上,单脚跳着往后排靠门的座位走去。

  “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我要亲手击败那个男人!”

  他举起缠满绷带的右手,朝虚空中的某处愤怒地挥了挥。

  “啥玩意儿?”洪河从棋盘上抬头,双眼在沈一朗和时光之间轮转,“韩国队换人啦?还能这样吗?”

  “据说是高永夏出了车祸。”沈一朗推了一下眼镜,把遥控器从时光身边拖近,调大电视音量,“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现在在韩国的羽根君提到他受了蛮重的伤,好像……还有点脑震荡?”

  “噗。”时光低着头,他本来正忙活着摘菜,听到沈一朗的话,免不了就是一顿幸灾乐祸:“没法儿啊,谁让他不积嘴德呢。哎,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天使大姐为我出的这口恶气啊!”

  “时长老,你这就不对了,你们家俞主任人还在韩国人那儿呢。”洪河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他敲了敲棋盘,“在人家地盘上比人家的主场,要赢得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你这厢幸灾乐祸的别把俞亮的运气给败没了,他这回是别着国徽去的,多少双眼睛要看着他呢。”

  时光被他讲得一愣,他的眼睛左右晃起来,嘴里悻悻接出一句:“哦……”

  沈一朗看了看他,又转向洪河:“难得你不忙,咱们仨凑一块看盘棋,要不要玩点什么?”洪河眼中精光一闪:“玩儿什么?”

  时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个:“玩什么啊?”

  “哎,你们不知道吗?围达网上有个观战室,每回呢,直播的时候,都有棋友在里面押,嗯,比如说你认为赢的人是俞亮,你可以押点围达币给他。”

  “那——得要钱吧?我去,这不违法吗?”时光立起眼睛问他。

  沈一朗听他一说,就跟着笑起来:“时光,你下回也别笑人家俞亮没去过洗浴中心了,你也下了这么久棋了,该不会连自己的账户里有积分都不知道吧?那个啊,就是你的围达币。”

  “这玩儿法可以啊。”洪河一拍大腿,“我那儿那么多币呢,想押多少给他都行啊。”“你——你你你你们等等我!等等我啊!我去看看我号里几个钱——”

  时光说着话就把菜一撂,忙不迭地冲回房间里开机。

  听见他在房间里捣腾,洪河转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笑道:“他还数什么呀数,还不有多少都拿来押俞亮,别数了,全给俞亮得了。”

  “哈哈哈,我猜也是。”沈一朗点点头,他的脸色接着又凝重起来,“不过,这场比赛,俞亮怕是——”

  他没接着说下去,洪河也渐渐敛起笑容。

  经韩国棋院协商,临时出战,替代高永夏守擂的,是韩流棋手中赫赫有名的李赫昌九段。

  李赫昌有多强?这个问题由来已久,答案也各不一致。早在上世纪末,年仅十七岁的李赫昌就能击败旅日超一流棋手赵志勋[iii],他的神话由此开始,然而,在他于韩国国内创下四十一连胜彪悍战绩的同时,对他实力的评价却众说纷纭。曾败在他手下的赵志勋就坦言过“感觉不到李赫昌强在哪”。他传奇的生命之长,前后竟达二十年之久,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届秋兰杯,中国棋手从他的手中夺走冠军为止。

  那个中国棋手,叫俞晓旸。

  而现在,在釜山希尔顿酒店的比赛现场,即将坐在他对面的,是半个月后要满十八岁的俞亮三段。

  不会是“俞晓旸的儿子”,而是“俞亮三段”。

  “你准备好了吗?”

  昨晚父亲谈话时的眼神还留在他的脑海中。他理好领带,把手放在门把上,任万般杂念都随赛场外的洛东江消逝,深深地、长长地做着呼吸。

  “真不知道他要怎么应对……”为了看棋,沈一朗特地把他从日本带回来的那只橡木棋盘搬到了客厅的茶几上,“李赫昌年纪已经大了,竞技状态肯定不如巅峰期。不过呢,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时光对面的折叠凳上坐下,“从《天下围棋》上面那几局棋谱来看,夸他一句宝刀未老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俞晓旸当年正是因为赢了巅峰期的他才会名声大噪的,但后来他们俩之间也没有呈现过什么一边倒的局面。按理说,俞晓旸比他小了好几岁,当时也是上升期,对上的是一个巅峰已过的棋手,应该能赢得更多才是,结果却差强人意。”

  洪河从厨房里搬了张椅子,在沙发旁边坐下,随手捡起时光丢在地上的菜根摘起来,一边同他说话:

  “之前在道场的时候我们不就打过不少韩国人的谱了?李赫昌是很强啊,他不光攻击力强,布局还讲究,是个多面手。现在嘛……人年纪也大了,我估摸着这场下下来,俞亮就算不能赢,应该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他——必——须——给——我——赢!”时光的声音从房间里冒出来,“我都把我这号从创立以来到现在的毕生积蓄押他身上了,他必须赢我跟你们说,他不赢回来我揍他!”

  “哟呵,听听,沈一朗,你听听,我说对了吧。”洪河拍着茶几狂笑,伸长脖子朝房间里高喊:

  “时长老,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咱意思意思就得了啊,围达网上现在对战都是靠积分值来随机匹配的,你别把你那积分全赔光了,下回围达给你随机配个新人玩家,那对人家多不友”

  好啊!”

  “哎,开始直播了。”沈一朗说,又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高了些。

  真露杯是快棋赛,黑方贴六目半。如果是慢棋赛,更加年长的李赫昌说不定会有精力不逮的时候,快棋赛多少减轻了这种顾虑,但棋赛用时的减少也意味着棋手需要提高计算效率,这又给李赫昌的胜利增添了一丝阴影。

  坐在写着自己名牌的位子上,俞亮克制着调整呼吸。他看向对面,入眼的正是昨天在车载LED屏上看到的那张脸。

  “您好。”他率先开口行礼,语气里藏着无法捉摸的紧张。

  李赫昌对他颔首。他已是身经百战,此刻的脸上毫无波澜。周围不断有拍照的灯光闪烁,它们多半都聚焦在他的脸上。雪白镁光的簇拥中,李赫昌神色自若的脸宛如雕像。

  俞亮抿着嘴。他三岁就开始学棋,跟父亲、跟父亲的学生,跟其他的职业棋手,他没细数过自己到底下了多少盘,可能有上百盘,可能已经破了千。那些棋早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跟他的思维共生同长。对着李赫昌那张不动如山的脸,他感觉到有无数盘下过的棋正在自己的胸中震荡,它们沉沉地拉住他狂跳的心脏,直到它恢复先前那种平稳有力的搏动。

  “来吧。”

  他话到嘴边,不自觉地换成了韩语。

  李赫昌显然是听见了他的话,他无表情的脸上也多了一些探究的神色。

  “好的。”

  他回应道。

  赛前留给媒体拍照的十分钟已过,主办方宣布比赛开始。

  “虽说是快棋赛,对手是李赫昌,想尽快解决战斗肯定不行吧。”洪河搓了一下手,撵出一枚黑棋,在棋盘上落子,“哎,时光,你跟俞亮练了一个多月棋了,他的棋路你了解得怎么样了?”

  “嗯……”时光朝电视屏的直播镜头中看了一会,在棋盘上跟着放下白棋,“他最近……棋下得跟之前有一些不一样。”

  “不一样?”沈一朗跟洪河对视一眼,复又问道:“怎么不一样?”

  “我也说不出来,感觉上是真的有哪里变了。”时光挠头。

  “变强了?”沈一朗问。

  “这我也说不出来,强弱都得对比才能知道,强不强都得上去走两步,哪能是说说就行的。”时光在二路扣下一子。

  其实他刚刚脑子里的确冒出了一个念头,但他不大敢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好友这个念头,也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会觉得俞亮现在下棋的时候有点像他自己。

  沈一朗低头看了看盘面:“星位加无忧角开局。”

  “白棋也下了星位。序盘看起来挺平淡的。”洪河摸了摸下巴,“这像俞亮的棋吗?我之前跟”

  他下过,他那时候不这样啊。”

  他抬头望望沈一朗,又望着时光。

  时光托着下巴,点点棋盘上的白子:“不说俞亮,李赫昌下得也不像啊。”他一手食指点在白十四上。

  “现阶段的话,还看不出什么一二三来。”他说,“细看的话,可能白棋被动一点,你们瞅瞅这儿,拆在二路,有点低了。应该是只能这样拆,黑十三这么一挂,白子的境况可能就有点尴尬,是我的话,可能会在三路长,然后去上边打劫,可能李赫昌有别的安排。”

  “他也可以镇在二路。”沈一朗接道,“但是这样的话太便宜黑子了,明显对黑征子有利。”洪河脱离围棋日久,思路有点跟不上。他思索了良久才说:

  “我算是发现了,这两个人啊,一来一往的,跟请客似的,太客气了。”

  时光抱起双臂。洪河说得不错,太客气了,这绝对不是俞亮的风格,也不会是李赫昌的风格。职业棋手之间的对弈,输两目就算是比较大的差距,很多时候输赢只在半目到一目之间,彼此的子都是在反复计算以后才落下的,拍脑袋乱下更是绝无可能。

  声、电视机里解说的声音和身旁的话语好像都离他远去了,现在他的眼里只有那盘棋。“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无声地问道。

  能回答他的只有直播镜头中不断落下的黑子。

  [i]韩国在东九区,比中国快一小时。

  [ii]这里按照农心杯的规则,三连胜的棋手有奖励。

  [iii]赵志勋就是赵治勋了,因为是家父很喜欢的棋手所以没有太改动他的名字,李赫昌拿的是谁的剧本应该有人能发现。不过这里都是改编,不是严格遵照现实情况来的。

  K:不过李赫昌这个名字取得也太随便了,刘昌赫直呼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