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十章

  在那个距离北斗杯开赛不到四个月的星期三,面对《天下围棋》记者的提问,来自韩国的青年棋士露出略带讶异的神情,他当日所说的答案随后便由棋院翻译转达给了来者。俞亮还记得这个细节,即当月《天下围棋》北斗杯特别版上所登载的那个回答:

  “……白子虬这样的古代棋士现在看来就太弱了,恐怕早就落伍了吧,否则也不会被中国棋坛给遗忘……”

  如果这些话果真系一个棋手所言,未免过于轻浮。彼时在高永夏对面坐着的,是中国围棋周刊的记者。即使他本人再如何狂妄,在公开场合发出这种失礼的言论也远远超乎俞亮的想象。

  他微微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坐在他斜侧对面座位上的青年棋士。他想起不久前时光对报纸上刊印的那个青年留影咬牙切齿的样子,丝丝疑惑如同短路的电线缠绕着他。“为什么?”时至今日他又反复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只不过是一个去世了几百年的古代棋士罢了,时光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在意?

  他知道自己在等一个谜底,谜面则是他们九年前初见时的那局棋。九年已经过去,他没有任何理由再抓着过往的事情不放,可是——可是,这是时光的事情。他在桌下捏紧拳头,他太想知道了,时光所有的事他都想知道,不管是好还是坏,这是他的冲动,它有些像贪恋,但又不全是。他并非有意想窥私,但人要怎么才能拒绝这种渴望?这种——

  仿佛能完全拥有一个人的感觉,就好像他对时光来说是“特别的”那一个似的:“难道我不已经是了吗?”俞亮这样认为,然而又怎么都觉得不够,尤其是在集训开始以后。

  虽然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每一天都能与时光相伴,但“我占据着他”这个念头,却总会随着滚烫的罪恶感在他的脑海中孳生。

  “我是很喜欢他。但——这种喜欢,跟占有的含义会一样吗?”

  他一面作想,手中不自觉地掐紧了筷子。金属筷尖“咣”一下撇在瓷碗上,瞬间把他游走的神唤回。

  “啊,俞亮啊,要麻烦你跟永夏在这里等一会了。”安太善一脸抱歉地说,“我要去前台那边选一下要烤的肉。”

  “能要猪五花吗?”高永夏懒洋洋地说,他说话的语气让人很难把他跟下周一要代表韩国出战的那个高永夏三段联系起来。“啊啊,牛舌头也要,如果可以的话,还要加点土豆泥和泡菜。要是能再来碗冷面就更好了,冷面没有的话火锅面也行。”

  “明天早上就要开赛了,今天如果吃得太饱,晚上就会睡不着。”安太善拒绝了他的要求,“我去了。”

  他起身把靠背椅塞回桌肚中,转身前不忘朝俞亮点点头。

  “不要嘛!大不了下回我请你啊!小气鬼……”

  高永夏的声音在一边渐渐息下,他低头抱着面前的茶杯啜饮起来。

  至能惹得棋院里也议论纷纷,要么斥责他目中无人,要么指摘他爱生事端。爱生事端的人是不可能忽然安静下来的。

  俞亮取过桌上的温水壶,给自己的杯里斟满。水影在玻璃杯中晃动,映出一些外头的影子。

  时近中午,一点泛着白的微弱阳光总算从厚厚的云翳上边透下,洒向南浦洞熙熙攘攘的街面上。他端起茶杯,听见拴在烤肉店门口的风铃发出声响,余光瞥见几簇新客正拥进来。他眨了一下眼睛。

  高永夏是在这时开口的:

  “喂。”

  俞亮收回投向门口和街道的目光。他安静地盯着茶杯中不断晃动的水面,直到面上的波纹静止,倒映出他自己的脸孔。

  “喂!”高永夏有些不耐,“你不听人讲话的吗?”

  俞亮转过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俞亮。”

  “什么?”高永夏的眉头皱起来,“你还真是不听人讲话啊。”

  “我的名字。”俞亮提醒道。他讲韩语的时候,声音比说母语要来得低一些,听在耳中时似乎给人添了几分压力,“你没有叫我,我是不可能回答你的。”

  高永夏的脸部划过一阵扭曲。他有一双目光犀利的细长双眼,五官在面上分布得堪称俊朗,只是眼角天生上挑,难免给他的面孔加了不少刻薄相。

  “哦,好吧。”他举起双手,“俞亮。”

  “请说。”

  “秀英跟我说起过你。”高永夏的目光里有几分不容忽视的阴郁,“对了,我和你的父亲俞晓旸九段见过,半年前他曾经到韩国棋院来交流。我听他说——”他似乎在斟酌措辞,但他的眼神里充满不善。

  俞亮的眉心稍稍挤起来。

  “他说,目前在中国的年轻一辈棋手中,能跟我一战的只有你。”高永夏说,他正朝俞亮表露出怎么也不肯笑出来的揶揄脸色,“所以,我估计来年的北斗杯上,主将一定会是你。”

  “不一定。”

  “啊?”

  “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高永夏微微一愣,接着,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意味莫名的冷笑,“另一个人,是副将吗?喂,你不至于连那种家伙都搞不定吧?”他言语中的嘲弄之意过于明显,刻薄得过了头,同时又带着一股来路不明的敌意。

  俞亮眉心一紧。他在座位上坐正身体,侧过脸,双眼直直地盯着高永夏那副挑衅的脸孔。“喔,你生气了?为什么啊?”高永夏一看他的神情就笑起来,“你跟秀英是朋友,对吧?”“是的。”

  “他讲话的时候倒是满冷静的。”高永夏心想。他锲而不舍地追问:

  “秀英他,不能够来参加北斗杯了,这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俞亮的脸上浮现出古怪,“很遗憾。”他接着说道。

  “是吧,你也觉得很遗憾。”青年再度流露出轻蔑之意,“那么你能不能说服你们那位副将——叫他把他的位子让给更有能力的人来。”

  俞亮的眼睛睁大了片刻。“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

  “这些天。”高永夏望着他,“每天路过棋院教室,我都能看见那孩子在里头打谱呢。”“——秀英?”

  “不然还能是谁啊?”青年歪了一下嘴角,“他真是傻。去年的时候,棋院里就想组织北斗杯这样的比赛了。也就是说,从去年开始,秀英就在为了这次比赛做准备。在北斗杯上表现突出的棋手,说不定就能免选进入三星杯的本赛,对于那孩子而言,这是多么重要——你能明白吗?”

  他的话让俞亮颇感意外,“你想说什么?”他问。

  “秀英第一天学棋的时候我就认识他。”高永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为了下棋,他妈妈放弃了家里之前在做的生意,一直陪着他练棋。和我这样的人不一样,也跟你不一样,总之,他必须要为了家里人而努力。”他说,“虽然前年和去年他的状态都不太稳定,不过今年,他的成绩越来越好了。为了代表韩国出战,他不停地练习,希望拿这个当做自己职业生涯上升的起步点呢。可是……谁知道他骨龄检测居然会没有通过,继而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你刚刚说了吧?你说了‘很遗憾’,是吧?”

  “是的。”

  “那么你现在能明白了吗?秀英他,这些天里,每天都练棋练到很晚,简直像要惩罚他自己的倒霉一样。在我们韩国,每一年都有无数的新人冒上来,错过了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把机会抢到手。围棋是竞技,不会让所有人都赢,总得有人输。输了的不止是棋,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会输掉。

  “可是,在棋盘外的地方输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听说,中国队的副将,原本另有其人,因为意外不能来了。所以就由选拔赛的第三名顶了他的位置,哇啊,怎么会这么好运呢?”他稍稍凑近了一点,“第三名,是败者组的第一[i],对吧?不管怎么说,是个还没走到最后就输了的家伙。秀英之前之所以一开始能被推荐,是因为他在今年棋院所有的测试赛中都没有输过。”

  俞亮望着他。

  “这就是差距,你明白了吗?”高永夏对他一笑,“我这个人,最讨厌看见这样走运的家伙,他要是敢来北斗杯,我一定会让他后悔下棋的。”

  下脸,端起杯子,把剩下的水饮尽,再把杯子推回桌角。

  “在选拔赛中决出的副将。”他将双手都交叠起来,放在桌面上,重新把脸转向高永夏,“因为他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所以,为了照顾父亲,他已经不再下围棋了。”

  高永夏神情一怔。

  “而在他朝棋院提出放弃围棋以前,原本的第三名,也就是你所认为那个运气很好的家伙,已经接受了自己三台身份被取消的事实。

  “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很好运的家伙,跟那位不再下棋的副将,是一起从道场毕业、定上段的朋友。

  “所以,在了解自己的朋友要放弃下棋的原因以后,他所做的,是拼命劝那位朋友不要放弃围棋。他用了很多办法劝那位副将回来,但都被对方拒绝了。对方在那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放弃下棋的,这和秀英为了他的家人而下棋是同样的道理。

  “这就是那个好运的家伙为什么能来参加北斗杯的原因。”

  他沉吟了片刻,见高永夏并不吱声,才接着说:

  “如你所说,那个好运的家伙在最终的比赛前就输过,但他下到了最后一轮比赛,因为他后来赢得更多。围棋是竞技,不会让所有人都赢,我认为你说得对;不过,因为输过,所以以后就不会再赢,或者,因为赢过,所以以后也不会再输,到底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应该也能明白吧?

  “不管结果是输还是赢,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所付出的东西自然一个也不会少,我不认为这些付出会因为输过就不值一提。高永夏三段又是怎样认为的呢?秀英不能来北斗杯,很遗憾;那个好运的家伙,也曾在努力取得了最终胜利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参赛资格被突然取消,这难道也是好运吗?如果这就是好运,高永夏三段现在是为了什么才会替秀英难过?”

  “你这家伙——”高永夏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在桌下捏紧拳头。

  俞亮只是轻轻地一笑:

  “当然,这些话也只是我的片面之词。我其实只是中国队的普通棋手,无权决定谁能参加北斗杯,所以,对高永夏三段刚刚提出的“叫副将让出他位子”的要求,我恐怕没有这么做的资格。不过,你还可以选择其它的方式——”

  感到高永夏冰冷的目光,他迎着那道目光望去:

  “不如,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什么?什么按我说的办?”

  “你说过,要让那个好运的家伙后悔下棋,是这样吧?我想了想,不如就这么办吧——他有没有资格来比赛,就由你亲自去验证吧,怎么样?”

  “在说些什么呢,两个人都这么凶神恶煞的。永夏?”

  安太善端着托盘回来,他一把东西放下,就察觉到桌两侧古怪的气氛。他先是朝俞亮看了一眼,又看向对面的高永夏,两人的脸上都是一副硬装出来的“无事发生”。这点小细节自然瞒不过涉世甚深的大人,他无奈地抓着脑后的头发,赔起笑脸来:“南浦洞这家店可是很难订位子的哦!”

  “知道了。”高永夏撇撇嘴,从他手里抢过凉面碗。

  “俞亮想要吃哪一个?”安太善转向身侧,顺势想分些肉出来。

  “就不必麻烦您了。”俞亮把自己的碗取在边上,举起筷子朝他晃了晃。他刚放下筷子,感觉口袋中的手机在震动。

  “抱歉。”他把手机拿出来,对安太善欠首道。

  “没关系,快去接吧,说不定是俞晓旸九段呢。”安太善回道。

  俞亮低头对手机看去,目光一滞。

  果真是俞晓旸。

  [i]剧里对于双败赛制的描绘其实有点问题。按照正常的流程,在俞亮和洪河比完以后,身为败者的洪河需要进入败者组再与时光下一次,并以这次的结果决定名次,而不是败了就是第二名。这边就将错就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