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中心的某个高档小区里。
钱益达一家三口刚吃完晚饭不久，他在楼上听见自己家养的德牧吠叫了几声，便吩咐保姆带着狗出门溜达溜达。谁知刚一开门，他就听见狗叫得更加大声，而且很快就没了声息。
就算没在道上混过，对危险的最基本感知也是有的，男人一下慌张了起来，丢掉了手里的平板，左看右看，从桌上抓了把儿子做手工的剪刀，颤颤巍巍握在手里。
“阿达？”楼下传来他夫人的喊声，听声音倒是还算镇定，“是向总，他来找你。”
钱益达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死死抓着剪刀，像是恨不得找个乌龟壳就地一缩，好装作自己并不在家。钱夫人喊了那一声之后，楼下彻底陷入了寂静，那安静与他内心的恐惧无声拉锯着，直到他听见了一个男孩的声音。
他竟忘了，他儿子刚刚正在一楼玩耍。
钱益达瞬间感到了无计可施，他走了几步，又看了看自己汗湿的双手，丢掉了手工剪刀，认命似的走下了楼梯。
向泓就大喇喇地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双腿交叠，默默地喝着茶。他家的德牧正趴在他脚边，也不知是给吓怂了，还是挺喜欢这个人，居然一声不吭还甩着尾巴。
钱益达很想痛骂自己养的狗没骨气，见了这么大一威胁还主动投诚，可是一触到向泓的眼睛，就没忍住咽了下唾沫。
这人不一样了。如果是半个月前，真有急事到要来闯门的小向总，是不可能进门之后还能安安心心坐下喝茶的。
这样的向泓比之前那个压迫力要强上太多，光是要在他面前站稳了不哆嗦，对钱益达来说都不大容易。
他可还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答应了这人又转身背叛，让向泓在与吴铮的交锋中功亏一篑的。以他对向泓的了解，小向总必定对这些桩桩件件记得更加清楚，加上睚眦必报的性格，这回怕是不想放过他了。
这么一想，他反倒稍稍镇定了一些，脑子里出现了一种死囚犯看见断头台时的空茫感。
“不知向总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他在向泓跟前坐了下来，主动举起自动热水壶，给向泓的茶杯里加了点水。
“你还用我再说一次？”向泓晃了晃茶杯，连一点迂回都懒得给，“我要你把你知道的，关于吴铮背地里在做的那些事全都抖出来。”
钱益达虚虚地笑了下。
他曾经被这人用情人和私生女的照片威胁过一次，当时他服了软，但后来吴铮拿出了更厉害的手段，他不得不又向另一个人低头。他就像一颗乒乓球似的，在这两人手上飞来飞去，说到底就从来没有过选择。
“向总，今天你准备了什么？”男人小声问，“现在外面还有多少人？”
向泓看了钱益达一眼。
“你说有多少就有多少，这全看你。”他说着掏出了一个小型信号终端，放到钱益达汗津津的手心里。
终端一亮，弹出了一个空气屏。
屏幕上出现了一对母女，那个小女孩正坐在地毯上玩着积木，她母亲温柔地注视着她，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有镜头正对着她们。
“楠楠，晓静！”钱益达甚至都忘了自家夫人还在场，失态地喊出了情人和女儿的名字，而后稍稍冷静了些，问向泓，“你，你接手了吴铮的人？”
“不如说，我帮你赶走了几只苍蝇。”向泓靠回沙发背上，“你不想谢谢我么？”
钱益达真是笑都快笑不出来。
他情人和女儿一早就被吴铮接走，说是去了国外，可他这个当爹的到现在都不知道女儿身在何处，除了定期的视频通话，他们根本就连面都见不上。眼下这情况，于他而言，不过是人质又换了人接手，换来换去，这日子究竟几时才是个头？
看到他长久的沉默，向泓也不再口头相逼，只是站了起来，抬了下手。
钱益达看见自家保姆牵着儿子的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而且保姆手里，拿的是FREE的连机设备。
“贸然拜访，也没什么见面礼，索性拿我们自家公司的产品过来，给令公子当个小玩具。”向泓动了动手指。
保姆在男孩面前蹲下身，熟练地将那金属罩放上他的后脑。
“等等，等一下！”钱益达一下急了。他也没想到向泓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布置这么深，连他新请的保姆都是对方的人。
一看他的反应，站在一旁的钱夫人反而诧异了：“阿达，这怎么回事？不就是个连机设备，咱们FREE自己的，人人都在用，你为啥怕成这样？”
钱益达的胖脸上又开始刷刷冒汗：“这……”
向泓挑起一边眉毛：“是啊，为何不让你儿子用，怎么不跟你夫人说说看？”
“你以前跟我说，怕沉迷DELTA会影响北北学习，所以才不给他买连机设备，这难道不是真的？”钱夫人敏感地察觉到了事情不对，扑到儿子身边，回头看钱益达，“你都瞒着我做了什么？我爸知道么，我要带北北去见我爸！”
“雅淑！”钱益达抹了抹一脸的汗，“我，我……”
向泓看了眼保姆。
保姆得了示意，打开随身平板，准备让男孩登入DELTA。
“向总我求求你，别让我儿子现在进游戏，”钱益达一下崩溃了，他抓住了向泓的一只手，“我儿子还那么小，他什么都不知道，雅淑她也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错，不，是吴铮，吴铮的错！”
向泓没有说话。
连机设备闪烁着光点，男孩软软地瘫倒在他母亲怀里，很明显已经登录了游戏。
钱益达一脸绝望，瘫倒在地。钱夫人一脸惊怒，看看钱益达，又抱紧了儿子，警惕又不解地望向向泓。
“你现在知道你们造了多大的孽么？”向泓面无表情，在钱益达面前蹲下身，“你和吴铮，你们在做的事牵扯上了千千万万无辜的玩家，里面有多少是像你儿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喜爱着游戏的孩子？”
钱益达痛苦地摇着脑袋：“晚了，我现在想帮你也晚了……”
“还不晚。”向泓冲着保姆抬了下手。
男孩忽然就睁开了眼。
“爸，这个钓鱼小游戏真好玩！”他兴奋地说，“我钓上来一条好大，好大的鱼，可惜你和妈妈都看不见！”
钱益达跟从一场噩梦里惊醒一般，看着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没让北北进DELTA？”他抬头看向泓，总算明白过来。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吴铮。”向泓把手放在钱益达肩膀上，“我不会再逼你，我只希望你能永远记得你刚才的感受，记得你有多么害怕和懊悔，记得这世上还有多少父亲母亲，正因为你们做的事而经历着那样的噩梦。”
他一直看着钱益达，他想，他是心软了，他或许永远也没法变得像吴铮一样把事做绝。他没法让这些人出于惧怕跪倒在他的脚下，可他已经从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些新的力量，让他觉得，或许自己这样也不算太差。
“好，我帮你。”钱益达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给了他答复，“向总，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配合。”
向泓脸上未见什么端倪，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某块在心里压了有十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从钱益达家里出来，他立刻给黄莘芷打了个电话。
“现在DELTA的情况怎样？”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老样子，登出系统出现异常，在线玩家无法通过正常手段离开游戏。”身为技术部老大的黄莘芷已经加了半个小时班，“这病毒真不知道是打哪来的，为什么能越过我的防火墙？这段恶意代码正在收集玩家的意识数据，要不是向总您提醒，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
向泓皱着眉：“你不用管自己之前的失职了。我只问你，能不能尽快删除这代码？”
“抱歉，可能快不了。”黄莘芷很少有如此挫败的时候，“写这代码的人比我厉害，混蛋，这玩意无处不在，我竟然不知道，DELTA一早从根到叶全都烂了。”
向泓捏着眉心，思忖了片刻，说：“那启动方案二。着力解决无法登出的问题。”
尽管如此，他还是怕抢不到足够的时间。
信息的传播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只要DELTA的服务器仍在运转，名为黯的病毒仍在肆虐，身在游戏中的千万玩家，就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而最操蛋的是，他一早就试过了，他的权限关不掉服务器。
“吴铮……”他磨着牙念出那个名字，呼叫吴雪春，“找到你舅舅了么？”
吴雪春：“老板，我舅舅就在公司。”
“他在公司？那老狐狸在这会人就在公司？”向泓一愣，“他难道不该躲得远远的，让谁都找不到他，这样他不就赢了么？”
吴雪春犹豫了下，说：“老板，舅舅想让我告诉你，他在等你，你随时都可以去找他。”
向泓一阵无言。
吴铮不光没躲远，反而还无所畏惧地就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就好像生怕他们找不到他、不肯向他开炮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拖时间的障眼法，还是自以为十拿九稳，笃定了他向泓没那个手段能打赢这最后一仗？
“既然如此，我也不遂他的意了。”向泓想了想，对吴雪春说，“阿春，你记得我跟你说的吧？看好你舅舅，别让他和任何人有联系，直到我回去。”
吴雪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怔，说：“老板，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向泓坐在车里，望了望FREE楼顶的那一钩弦月，从座位边上拿起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去我该去的地方。”他把连机设备安上后脑，闭上眼睛。
和现实中的月明星稀相比，如今的DELTA里可谓是兵荒马乱。
老猫看着路过的差不多炸了一个星球，又是担心又是为难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你他妈总不能就这么让猫哥我飞出去，然后逢人就杀吧？”
“瞧你这话说得，我就这么像杀人狂吗？”路过的百般无奈地笑了下，瞅瞅一边站着的卡利安女孩，“注意措辞，你闺女还在呢。”
老猫一听就翻了个白眼，这他妈是谁刚刚前无古人地一口气把好几百人送下了线？某人现在头顶罩着好一层人见人怵的血光呢，这会竟然还好意思教他管女儿。
其实别说老猫，现在浦亦扬也有点拿不准该怎么做。
沙卡星已经沦陷，想必其他星球也好不到哪里去。DELTA里处处都在往外冒黑泥，简直成了一踩一个坑的沼泽地，困在这下不了线的玩家一个不留意，就要成了这黑泥的腹中餐，说不定灵魂的一小部分就要一辈子留在游戏里。
赶在黑泥之前杀了他们只是个权宜之计。他即便有这个心，老猫的船也没这个力。
然而还有另一个人，她可能可以做得到。
路过的飞快地找到了阿塔。
“哟，你小子还活着，不错不错，”豪爽的海鲨帮帮主显然也见识了黑泥的本事，“怎么，想找姐姐我罩你一把么？”
路过的用最简练的语言说了他的打算。
“叫我派船出去，护送尽可能多的人离开各大星系？”阿塔思忖了下，“这倒可以，海鲨帮的船够用了，不管几大公会的话，送送闲散玩家还算可以。”
路过的：“几大公会的人我会单独联系。”
当然，听不听他的话就两说了。
“然后呢？接了人去哪？”阿塔又问，“总不能就在宇宙里飘着吧？那黑泥又不是只有地里有，这飞得满天都是，我手下也不是每艘船都有那个防御力的。”
路过的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阿塔，若是没法在黑泥面前逃脱，就该杀了那些玩家。
他不是不知道，DELTA里并非人人都是土豪，也有很多玩家和路过的一样，死了一次就意味着要告别这个游戏，先前苦苦积累的一切，财富也好，情谊也罢，都将化为乌有。
但凡还有选择，他都不希望别人和他现在做的这样，变成抹杀他人在DELTA里的存在的凶手。
这时有另一个人的通讯插了进来。
“送来我这里吧。”那人用八双眼睛看着阿塔，眼里带着点惴惴与期待，“代雅星是我建的，和其他星球不一样，这儿暂时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