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时间长了,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都感觉像飘在水里一样,齐晚现在就是如此。虽然踩着大理石地板,却仍感觉像骑在板上飘飘摇摇。

  邵知寒抵着他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鼻梁高挺快要撞到他,眼眸深邃里边也只盛着一个他。

  齐晚之前被按下的念头又有点儿往外冒,他像只搞不清状况的小乌龟,只想缩回壳子里。

  齐晚支支吾吾说:“得先去洗澡。”

  “给你5分钟,5分钟不出来,我进去抓你。”邵知寒松开齐晚。

  齐晚抱起衣服忙慌地冲进了洗浴间。邵知寒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低笑一声,拉开隔壁浴室的门。

  格挡的玻璃经过磨砂处理,邵知寒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一会儿过了今天,他和齐晚的关系就会彻底改变。

  齐晚以后只是他一个人的,只能对他一个人喊疼,睡他的床,用他的浴室,和他一起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越想,邵知寒就越期待,像春游头天晚上收拾背包一样迫不及待。

  齐晚大概真的是怕某个没节操的人突然冲进来,5分钟不到就赶紧洗完出来,头发也顾不上擦,穿好衣服老老实实地问邵知寒要去哪。

  从海里刚出来时齐晚脸皮儿就白的剔透发亮,这会儿被热水一冲又浮起一层粉色,像刚出锅的鲜桃馒头。

  邵知寒没忍住,捧着嘬了一口说:“去给你个惊喜。”

  齐晚心里扑腾扑腾跳,他不敢想邵知寒要干什么,更不知道他该怎么回应。

  邵知寒虽然心急,还是给齐晚吹干了头发,然后把他塞进副驾,开车带他去自己选中的风水宝地,进行自己轰轰烈烈的计划。

  邵知寒打算得特别好,齐晚不是觉得自己告白敷衍吗,他自己不会但他会查啊。

  五米冲浪都不在话下,何况网上冲个浪。

  邵知寒搜情话排行榜,一眼就被榜一吸引——

  “这个鱼塘我为你包下了!”

  多么有气势,多么甜且实在。

  而且想也知道对方一定很爱养鱼吃鱼钓鱼,所以投其所好。

  邵知寒当下就有了决断,几天前他决定后立刻就以雷霆手段拿下青牛山。

  他觉得还是自己层次更高一点,齐晚喜欢海,他就送他最好的观景点。

  齐晚曾在这里害怕,他就让齐晚余生都可以将害怕踩在脚下,只剩春暖花开。

  邵知寒不禁在心中为自己抚掌,他已经可以想象当他对齐晚说出“宝贝,这座山我为你包下了”的时候,齐晚幸福感动的神情。

  邵知寒恨不得能立刻飞到山头上。

  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途中仪表盘提示机油不足。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邵知寒不想去管,齐晚看着窗外熟悉的路说:“我知道附近有个小修车店,可以去看看。”

  现在齐晚说什么是什么,邵知寒按着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小修车店。

  他下车去问有没有适合自己车型的机油,齐晚在这空档去了店旁的公共卫生间。

  正洗手时听见隔间的两个人在聊。

  “今天那车可真气派,据说上一次见这样的豪车来咱们小店还是三年前。”

  “嗨,在这山郊可不是吗,我记得当时还一来来了三辆,个顶个的豪气。”

  “来的是不是都大款儿?大款儿都长啥样啊。”

  “呸,那有钱人就是毛病多,看不起咱们这种小店,非要自己修。”

  “自己修,他们会吗?”

  “可不说吗,本来就是个胎压不稳的事儿,人非说怀疑刹车系统有故障,自己进去鼓捣一通。”

  “听说有钱人是喜欢改装车。”

  “都是有钱烧的,等烧出事儿来就不显摆了……”

  两人后边又说了什么齐晚已经听不见,水哗哗从他指尖流过,山下的水温度低,浇得他手脚冰凉。

  邵知寒找过来把水管关上:“发什么呆呢,怎么脸色不好。”

  齐晚攥住微微发抖的指尖,艰难咽了下喉咙说:“我有点累。”

  “怎么了,是冲浪累着了吗?”邵知寒把人揽怀里往车上带,怪自己太心急,都没给齐晚休息的时间。

  眼下这样肯定是舍不得带齐晚上山折腾,邵知寒把座椅调好让齐晚能舒服躺下,一路开回酒店。

  路上天越来越沉,看起来像要下雨,齐晚没有说话,头一直侧向窗户蜷着身子。

  地方到了,齐晚也没动,邵知寒把他打横抱着上了电梯,要搁平常齐晚肯定会拒绝,会躲,但今天却意外乖顺,像累极了一样毫无动弹。

  邵知寒有点担心,反复确认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没发烧也没受伤,齐晚说他真的只是累了。

  邵知寒问:“现在能吃下东西吗?还是想休息一会儿再吃?”

  齐晚慢半拍说:“休息。”

  邵知寒给他盖好被子摸着额头说:“那我不吵你,就在隔壁,你醒了叫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齐晚点点头,邵知寒去隔壁房间开始办公。

  何文逸打来电话:“知寒,我手里有个运动题材的剧本,特别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咱们小晚晚来演怎么样?”

  邵知寒犹豫一下说:“我回来问问他意思,你先发我邮箱,不过我看他最近有点累,得先缓缓。”

  何文逸:“不着急,还在筹备阶段。不过齐晚要是都来了,你是不是也得来客串一下啊?”

  邵知寒哼了一声,原来是给这儿等着他:“想蹭免费劳动力就直说。”

  “这不是怕你们蜜月期郎情郎意分不开吗?”何文逸八卦道,“话说回来,你俩进展怎么样了?”

  “手到擒来的事儿,”邵知寒踱着步得瑟,“要是今儿天公作美的话 ……”

  轰——

  话音被外面一声巨雷压下,邵知寒拉开窗帘,只见闪电刺眼,像天裂开一道缝。

  紧接着又是一道闷雷响起,敲得人心口沉闷。邵知寒莫名有点不好的感觉:“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我们家小孩。”

  手机上没齐晚发过来的消息,看时间已经睡了快三个小时,邵知寒心想总也该缓过来了还是得吃点饭。

  他刷开房门,房间关着灯开着窗帘,闪电映着奇形怪状的树影进来,像鬼魅横行。

  邵知寒想问问齐晚需不需要一个爱的抱抱,含笑走进去却发现床上根本没人,被窝里已经凉透。

  又一道响雷砸下,正正劈在邵知寒心头。

  一小时前,齐晚已经到了青牛山,丁凡也在同时收到一条短信:

  [小凡哥,我在青牛山车胎坏了,你能来接我吗?]

  丁凡按着齐晚给的定位在公路上的一处临时停车位找到了人。

  山间风大,鼓起的衣服看上去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

  丁凡下车问:“小晚,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儿?”

  被风吹乱的头发总是扎到眼睛,齐晚用力揉了下眼眶,声音沙哑地问:“小凡哥,你胃病好了吗?”

  驴唇不对马嘴,丁凡靠近的脚步顿了一下,眉头拧紧看着齐晚:“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还记得这里吗?”齐晚不去看丁凡,他伸手指着前面,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那个回头弯,三年前我就是从那儿摔下去的。”

  丁凡下意识地绷紧身子,齐晚依旧没看他,只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当时我有多怕吗?刹车突然就不管用了,我怎么踩都没用,我亲眼看着车头撞上路边的石墩。”

  “安全带勒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眨眼车就飞了出去,掉了下去。”

  那些刻骨铭心的恐惧和疼痛重新回来,齐晚痛得声音发颤:“撞到谷底的时候车头变形,我的腿断了,被夹在里面,动一下血就往外流。”

  “方向盘嵌进我身体,我在那躺着,慢慢等死,还能闻见火把我身体烤焦的味道。”

  “你知道我最后想的是什么吗?我在想你和妈妈知道了该多难过。”

  “小凡哥,你会难过吗?”

  最后一句话齐晚鼓足了勇气转向丁凡:“你会为我难过吗?”

  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抓着绷紧的弦,即使手掌被勒得血肉模糊也舍得不松手。

  可不论如何拖延,都不过时间问题,稻草撑不住人心。

  “小晚,你都知道了。”

  一句话,弦断,再无生机。

  从在修车店听见两个员工的谈话开始,齐晚心中的恐惧就不可遏止地增长。

  当年他们四人开车到山下,胎压不稳,去修车店里时是丁凡跟他说处理起来比较慢让他坐外面等。

  故障是丁凡告诉他的,车是丁凡开进去的,那还有谁能有机会去动刹车?

  齐晚一直怀疑当年的刹车故障不是意外,原来真相从来都摆在他面前。

  何止刹车不是意外,三年前他为什么突发心悸?三年后山地速降他为什么又突发心悸?

  两次出发前他都接过了丁凡递给他的水。

  翼装飞行前丁凡进过他的房间,山地速降前丁凡和他一起擦链条,中途舒曼曼有个问题叫他,他想也没想就把车子交给了丁凡。

  他有无数个可以怀疑的苗头,他有无数个可以怀疑的人,却独独从未有过丁凡。

  直到今天下午在修车店听见那番对话,齐晚依然抱有一丝幻想,所以他始终没有质问为什么是你害我,他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他希望丁凡不知,希望丁凡否认。

  可丁凡一句话就把他逼向了死路。

  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齐晚眼睛痛得要瞎了,他像等着屠刀落下的人直直看着丁凡问,“为什么,为什么啊小凡哥。”

  丁凡低头笑了,再抬起时是齐晚从没见过的样子,抹去了十余年的温柔假面,他讽刺地问:“为什么,齐晚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齐晚心底发寒,用声音来壮胆来抗拒,这个像鬼怪一样笑着的人不是他的小凡哥。

  “为什么,因为你虚伪自私做作恶心,你毁了我的一辈子,只要你活着一天这世上就没有我!”

  齐晚踉跄后退一步,丁凡来之前他想过无数个理由,无非名与利,却没想到丁凡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因为他自己。

  “怎么可能……”过去的画面明明那么清晰,是陪着齐晚度过每一个难熬夜晚的想念,他声音哽咽像碎了的玻璃:“你说过,只要你活着一天,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

  “兄弟?你也配。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齐晚,我见你第一天你拿什么东西羞辱我?”

  “难吃的要死没有任何味道的破烂糕点!你在打发叫花子吗?你家金雕玉器那么有钱,你什么拿不出手,用一块你自己都不想吃的破烂东西羞辱我。就因为我爸妈是你们家的佣人,所以我也是要是你的佣人?”

  不是,不是那样的。齐晚嘴唇惊颤地发抖,那时候他只有六岁,身体弱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他给丁凡的是所有营养糕里面最好吃的那一块。

  齐晚红着眼睛说:“我从没有把你当过佣人。”

  丁凡像听笑话一样哂笑:“我本来在自己的学校读的好好的,有我自己的朋友,可就因为你个病秧子需要陪读,我就要离开我的朋友们。”

  “你们那个贵族学校里的人都是什么东西?你们都有钱有势,我有什么?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戳我脊梁骨的吗?说我是你齐大小姐的书童,是你的陪嫁丫鬟!”

  “他们骂你,我必须替你骂回去,他们打你,我就必须护着你。然后这些千倍百倍的恨意最后都落到我身上的时候你又在干嘛!”

  “你在一边锦衣玉食,一边自怨自艾。你知道投胎到豪门大户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吗?你竟然好多次说羡慕我,啊?有比这更大的讽刺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一直那么痛苦。那时候我……”齐晚语无伦次,他的心被绞肉机来回撕扯,他从不知道那些年里那个永远温柔爱笑的哥哥受过这么多委屈。

  他以为他们在相依为命,其实只是他一个人躲在丁凡的保护下。

  “别假惺惺了。”丁凡这么多年真的看够了齐晚这副虚伪做作的样子,“你不光夺走我的朋友,夺走我的尊严,还要夺走我的未来,让我永远屈居于你之下,当你的佣人。”

  “我从没有想过你是我的佣人,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哥哥!”

  “这话你自己信吗?你把自己不合脚的球鞋赏赐给我,这还不是对佣人的态度吗?”

  “我家里什么都比不过你,我唯一自己能凭借的就是学习,可你偏要处处压我一头。每次考试都要比我高,就连高考志愿你也不愿意放过我要和我抢!”

  “凭什么啊齐晚,凭什么我拼尽全力还要一辈子给你当孙子!”

  “你和乔竹馨不仅利用我,还想利用完一脚踢开,有这种好事吗?”

  “你住口!”齐晚的无助溃不成军,但他不能允许丁凡对妈妈口出狂言:“妈妈难道对你不好吗?你到底想要什么?妈妈曾经想把公司都交给我和你!”

  “这话你自己不觉得心虚吗?是不是演太久就忘了自己在演戏。”丁凡嗤笑,他永远都记得那个令他恶心的下午。

  当时乔竹馨和齐晚在画室聊天,门没关,他听得一清二楚。齐晚嫌累,说将来要把公司股份分一部分给他。

  乔竹馨说可以,但是要等他们再长大一点,成熟一点。

  丁凡当时就明白了,狡诈的乔竹馨根本就不愿意。

  后来有一天丁凡陪着乔竹馨一起看电视,乔竹馨感慨希望齐晚也能找到个真心待他的人,不管对方家世怎样,只要齐晚喜欢,只要对方能全心全意地对他就好。

  丁凡借着电视剧里的剧情问:“要是对方家里遭了什么事要把全部家业贴过去怎么办。”

  乔竹馨随口就是一份家业哪有齐晚幸福重要。

  丁凡从那时起就知道自己迟早什么也落不下。齐晚不结婚前乔竹馨不会松手,齐晚结婚后这些财产更都是别人的。

  而最让丁凡绝望的是,齐晚连他人生最重要的希望都要掐灭。

  他高考报的是一所电影学院,只要他考进前十名,他就可以拿全奖免学费。

  考试前夕,齐晚故意嘲讽他,和他说:“小凡哥,这次成绩不要让着我啦。”

  最后成绩出来,丁凡排在十一,前十里面就有齐晚。

  不是他出不起学费,而是他知道齐晚一辈子都会以欺压他为乐。

  他和齐晚,只能留一个。

  无声的闪电崩坏在山顶,惨白的光落下,打在脸上宛如死人。

  齐晚通体冰凉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所有真相被摊开,闪电劈开的不只有天,还有他从未圆满过的假梦。

  林露曾感慨一个人小时候如果受过太多恶意,长大了该成什么样。

  齐晚说不会啊,只要被一个人真心待过就够了。

  那个人曾经是妈妈,是丁凡。

  可到头来都不过是齐晚的一场自我感动。他念念不忘的小凡哥从来都只想让他死。

  “三年前开车上山时你和我说一路顺风,翼装飞行前、山地速降前你也对我说一路顺风。那些时候,你都是想我死。”

  “彩凤风筝是假的,体育课陪着我讲的故事是假的,一餐一饭也是假的,所有的都是假的。”

  “你对我的所有好,都只是想让我更快地死。”

  齐晚自虐一样说着这些事实,每说一寸心就被剖开一块,他多希望一道惊雷落下把他劈成失忆,把他劈回十五年前。

  那样他再也不会牵起丁凡的袖子,把他和自己一起拉入深渊。

  雷声砸下,在山谷中轰鸣回响,震耳欲聋,却依然挡不住丁凡的一句“是”。

  骤雨终于落下,齐晚失力坐在地上,雨水把眼角都浸湿,再也揉不干净。

  齐晚抱着膝盖颤抖,像回到了最开始的婴儿。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他该拿丁凡怎么办。

  他能拿丁凡怎么办。

  齐晚从没有这样痛苦难决过。胸膛的空气被抽走,他无声落泪到呼吸困难。不是命对他不好,是他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错。

  如果不是因为他,齐远恪和乔竹馨会一直相亲相爱,如果不是因为他,丁凡也会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带给至亲的,总是苦难。

  “齐晚。”丁凡叫他。

  齐晚抬头,不知什么东西混着雨水喷在他脸上,只觉得更加头昏脑涨。

  “丁凡,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能再错了。”齐晚可以自己逃避,但他还有妈妈需要照顾。

  齐晚翻开外套的领口给丁凡看:“这是录音转播器,如果我今天没有回去,明天这个时候我们的对话就会发到邵知寒手机上。”

  丁凡震惊又气愤到发抖,他走上前提着领子把齐晚揪起来问:“现在不装了?都学会阴我了,你他妈接着装啊!”

  齐晚张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有不尽的雨水滑进嘴里。

  丁凡把他扔进副驾驶,自己也上了车。

  齐晚无力地靠着座椅说:“还有郑姨,她一直对我那么好,我不会把你……”

  “不会把我怎么?”丁凡捏着齐晚下巴,目光阴鸷冷毒,“你不会是想说,你不会拿着录音去告发我,以后还能跟我桥归桥路归路吧?”

  “哈哈哈哈哈哈齐晚,你他妈还把我当傻子骗吗!我在你心里就是个蠢货是吗!”

  丁凡发动汽车,疯狂的眼睛盯着十米外的深渊。

  齐晚难以置信:“你……”

  闪电把车厢照亮,丁凡勾起瘆人的嘴角:“齐晚,我说过,我和你,只能活一个。”

  “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只剩另一个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浇水的宝贝:w汐浅x 5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