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人察觉骨折引起的肺栓塞,直到他开始咯血,心力衰竭……不,不急,他还没死。 

   “医生还没有找到家属,陆院长和导演就赶过来了。他没有死,陆院长推着他一路来到315A病房,告诉他:你在里面住一段时间,导演他们都等着你出来。你要是撑不过,导演和开车的小陈可得内疚一辈子了。 

   “那个房间,是有个看房人的,是个瞎子。他没等到陆院长所说的人死了,就开始了他的工作。倒吊人,听起来很可怕吧?哈哈哈哈哈!!!”孙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脸却狠狠扭曲了,“我没死!我从头到尾都是活的!我有意识!” 

   路遐仿佛也被这段故事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孙正。 

   那部电影,就是他们还曾经聊到过的《黑暗的救赎》。那是在C大讲座一年多后的事情了。 

   那也确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桐花医院已经宁静了很多年,他在四处游荡,干点闲活,寻找哥哥的消息,孙正躺在手术台上,导演和陆响达成了某种协议。 

   无亲无故独身一人的孙正,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于是,315A在陆响当上院长之后重新被打开了,送进去的第一个人,就是孙正。路晓云当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又重头开始。 

   “那是一种很巧妙的手法,须得用一种针,极细的针,扎在倒挂的人头皮上许多地方……血凝得很快的,所以这人必须是刚刚死掉的,这有个度,极精妙的度,还有刘秦的秘法,就像腌制一块肉,你不想听是不是?”他的语气突然放得极轻柔,眼神也放得极温柔,望着路遐,“我的故事,你也不想听了么?” 

   “孙正……” 

   “我为什么还会有意识呢?我本来应该是死掉的啊?我还在想着,要出去,安慰安慰导演和小陈,出了这件事,不怪他们,不能让他们太内疚。是不是很可笑? 

   “那明明……明明是永远也出不去的房间……也许我已经死了,挂在那里的那具尸体,皱巴巴的脸……可是,路遐,”孙正的手抚上路遐的脸,“为什么我又还活着?”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去,我拍打着门,拍上一天一夜,直到浑身没有力气,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就用指甲挠门,一个劲的挠。总有人会听见吧?总有人会来看看我吧?剧组里,总有一个人会问问,孙正呢? 

   “没有,我等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有来过。我于是又想着,早在躺在手术室的时候,从那张床上滚下来,自己扭着腿,爬出去就好了。爬遍整个医院,也要找到一个人,带我出去……找到一个愿意带我出去的人,一个要和我一起出去的人……就那么爬得浑身是血,腿折了,伤口撕裂了,我也不在乎……” 

   孙正看到路遐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他伸手去擦,擦得手上也湿了。 

   “你流什么眼泪啊路遐,我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我想了这么多年,想出去,想出去,后来我才发现,最初的我,已经死了,变成那具尸体,倒挂着,看着我多么可笑。我那些想出去的渴望,挠着门的我,手术台上爬下来的我,甚至幻想着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等着别人带我出去的我,都仿佛变成了活体。那些都是我碎裂的想法,唯一维系着这些东西的……就是出去这个想法……” 

   “你不要不相信,路遐。你自己不也说过吗,有些强大的精神力量会实物化吗?和你一路走到现在的我,就是那万千碎裂思想里塑造的其中一个我。” 

   又似乎想到什么,孙正温柔的神色又忽地凌厉起来,他甩开路遐,恨恨地叫了起来:“他们骗了我!你又一次骗我!没有人在等我出去!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出去!” 

   路遐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嗫嚅着张嘴,但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吗?我不爱开玩笑,我是原教授的学生,我比谁都认真,比谁都优秀……他们不喜欢我。我喜欢一个人来往,我没有朋友。即使我走了,即使导演和陆响就这么出卖了我的生命,他们也不会有一人关心,一人过问。他们也许还拍手称快……路遐,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在这里见过许许多多的罪,我一个都比不上……” 

   “困在这里的人,都是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吗?” 

   “为什么任何一群人,哪怕只有三个人,都总会去排斥另一个人呢?” 

   “因为害怕。” 

   害怕你的不同。 

   “我所有的这些想法,这些怨念,笼罩在医院的每个角落,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发现,我已经侵蚀了整个医院……‘它’还没有选择我,就已经消失了…… 

   “于是,我成了这个穴里的‘它’,你无法理解这种奇妙的感受。你说,穴是这些罪恶和咒怨的汇合地,而‘它’就是这个穴的核心。当你日日夜夜看到那些,体会到那些相同的相似的怨念,听到那些人来来往往的声音……” 

   “当你有一天变成‘它’的时候,你才能明白……这是一个死穴,被这些祭祀吸引出来的‘它’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寻找下一个人来代替自己,解除这种痛苦……这是一种本能,路遐。” 

   它唯一的本能。 

   “我最快乐的,就是看着陆响因为他唯一的一次冲动而后悔恐惧一辈子。我终于知道刘秦当初的感受了,这就像会上瘾一样。你看着另一个人的生命,他的情绪,他的思想,都完全被你左右,这是至高无上的力量和快乐!陆响陆院长,他的整个医院都因此而一塌糊涂,他要把我封起来,他翻到从前的资料,他去寻找严央他们留下的线索,可是他什么都找不到,哈哈哈哈…… 

   “你不要摇头,我不痛苦,一点都不。我明白,因为我太明白了。 

   “罪恶?哈哈哈哈,世界上到底有什么罪恶? 

   “谁来定义邪恶与正义?谁来定义死亡和生命?没有。世界上是没有罪恶的。有的是我们身上这张皮,你可以说,这是一张皮。 

   “这张皮构成了我们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图画,所有一切能与我们交流的东西。我们住在这层皮里,罪恶?纯洁?正义?他们都是别人和我们涂抹在这张皮上的东西罢了。 


   “为什么你认为它是污秽的?因为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你学到的,你由此理解到的,这个世界告诉你——它是污秽的。 

   “我让那么多人入穴了。我没有剥去谁的罪恶,我只是剥去了一层皮。 

   “我还原了生命本来的颜色,生命最初的存在。 

   “他们为什么走不出去?为什么他们永远无法存在于你们的世界?因为他们的这个世界,已经被我拿掉了,永远不存在了。 

   “你能明白的,我知道,你那么聪明。” 

   “孙正,为什么是我?”路遐终于平静地问出口,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么活生生的,有温度有生命的一个人。无法想象这曾经是一具尸体,又或者这曾经是在地上扭曲爬动的一团肉体,更无法想象这个人背后,有着一段黑暗故事,还有一个宛如巨大黑洞般的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