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是铁质的,被他踢得往后退了五公分,桌脚划过地砖,发出一声锐响。

  就好像这桌子成了韩征的化身,代替男人承受了他满肚子发泄无门的怨气一样。

  踢完桌子,李冬行似乎仍没有解气,两只手握成拳头,顶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肺里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作响。

  如果情绪也有实体的话,这会一定已经满屋子冒烟了。

  程言在旁边默默看着,不知怎的,有些想笑。

  这一天大起大落够多了,他半天前还觉得自己像中了好几亿□□一样,成了全天下最有钱的人,然后走在路上忽地被抢劫一空,瞬间打回原形,又变成赤条条的穷光蛋。在心如死灰之后,他反而又体会到了那种无产阶级的无畏无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他什么都没了。

  他要揭穿韩征,说到底只是为了一口气。一口他必须要为田瑾、为老范、为薛湛,也为师弟这些无辜者讨回的一口气。

  可他的心情却好像又回到了一潭死水的状态。就像他现在站在这里,看着这个理论上害他一无所有的抢劫犯自己跟自己赌气,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想咧嘴大笑。

  荒谬,太荒谬了。

  看呐,这人和他爱的人有多么的不一样。这人就像一个小丑,穿着不属于自己的盛装到处蹦跶,而他这个远远站着的看客,根本入不了戏,只能发出一两声干瘪而应付的假笑。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那疯子真该死。”李冬行神经质一样地动着嘴唇,他站在室内都还戴着帽子,两眼因为激动而泛红。稍后他注意到程言脸上不合时宜的笑,眼中的愤怒暂时换了个目标,扭曲着嘴唇问:“你觉得很好笑?”

  程言冷漠地看着他:“你嘴上说着韩征该死,可你自己也忍不住想犯罪。”

  有什么东西在李冬行脸上一掠而过,却不是被揭穿后的恼火。他又开始笑,而他一开始笑,程言就笑不动了。

  “是啊,你以为我只是想杀韩征泄愤。”他恢复了一贯的嘲讽口气,声线薄而锋利,往前走了一步,压着下颔,眸光自上而下盯着程言,“我在你眼里和韩征差不多吧?都是疯子,都是夺你所爱的凶手。程言,你也恨我。”

  程言抿着嘴唇,他不想回答,可他还是往后退了一小步。

  李冬行的目光缠在话音上,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直白,成了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胸膛上,再往前一点点,就要见血。

  他只能木木地说:“我不恨你。”

  李冬行短促地笑了声,一手撑在墙面上,靠得更近了些,声音轻柔了许多:“你不恨我,因为你觉得我谁都不是。你甚至都不想看我。程言,你别再自我催眠了。你看看我。我是和你心里的李冬行很不一样,但我就是他。我告诉你,我恨韩征,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程言没什么反应。

  “我恨他一时草率害死田瑾。竹君是我的好朋友,我难道不该为他奶奶报仇?我更恨他连累老范。范老师是除了老师之外,对我最好的师长。他被逼走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愤懑不甘?”李冬行眼里有着火光,“还有薛湛,他比谁都无辜。你当我的心是死的?这么多人,这么多我身边的人,他们全被韩征害了!你告诉我,程言,你是我的师兄,你比谁都清楚,我难道不该有恨?”


  程言拧了拧眉:“别说了。”

  “你叫我别说,是因为你觉得我没资格提田竹君,提范明帆,提薛湛。在你心里,他们都是另一个李冬行的亲友。”李冬行冷冷说完,突然拔高声音,“可我明明就是李冬行!我有他的记忆,有他的感情,有他有的一切!”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戳着自己心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好似要将那里戳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来,给程言看看。

  可程言不想看。

  “你错了。”程言看着咫尺之外五官狰狞的脸庞,平平淡淡地开口,“很多我师弟有的东西,你没有。就像提起你说的那些人,他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爱,而不是恨。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坚忍,都要强大。再多苦难,都不会让他丢掉心里最本真的东西。”

  那是希望。

  对生活,对自己,对人性的希望。

  那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也是程言这一生所向往的光。

  李冬行看了程言很久。

  过了会,他哑声笑起来:“程言,那是假的。你爱上了一个天使,一个美梦,一个你心里的影子。”他摇了摇头,表情慢慢平静下来,看着程言的眼神近乎怜悯,“凡有光处,皆有暗影。这世上没人是尽善尽美的。从小到大,老天对我并不公平,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我不是圣母,我难道就不能生出一丝怨恨,一丝不平?你知道么,有多少个漫漫长夜,我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不能说出来,因为没人会听,我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白墙,把它想象成那些折磨着我的坏人,在意念中冲他们咆哮,甚至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好把我白天受的委屈都还回去,然后我才能睡着?我难道没有资格动怒,没资格有恨,就因为……我是你口中的那类活该被欺负的好人?”

  程言一阵无言。

  他心里也许有许多可以反驳的话,但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只因为眼前人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样子和他爱的人正渐渐重合。

  “你知道么,忍耐有多辛苦?我很早以前就爱着你,爱你爱得想把你剥皮拆骨,吞吃入腹。”李冬行的眼神复又危险起来,“那时候每看你一眼都是甜蜜的折磨。可那个人格,他根本不敢说,他是个懦夫,他甚至无数次想过灰溜溜的逃走。”

  程言怒了:“你住口!”

  李冬行眼里浮起一丝悲伤:“你还不愿意清醒。那个人格,你以为你爱着的李冬行,他只是我的一个副人格,一层面具。每个人都是多面的,当把愤怒、暴力、懦弱、自卑都藏起来之后,我给了你一张完美的假面。程言,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看清楚了么,完整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和向你承诺过的那样,治好了我自己,站到你面前,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抱住你,用自己的嘴说出‘我爱你’……”

  程言脑子里的轰鸣声越来越大,虚弱感由内而外,逐渐扩散。他感到一丝害怕,就好像他快要输了:“真的,别再说了……”

  李冬行没肯听他。

  “程言,我爱你。”他越逼越近,唇畔凉薄尽去,只剩下哀伤的弧度,“然后呢?你打算把我推开吗?”

  程言嗫嚅着。他背顶着墙,力气渐渐从手脚抽离,越发觉得自己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