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白日里在卦阵上浪费了一些功夫, 直到翌日寅时,逐衡才筋疲力尽地完成今日修行。

  他困得睁不开眼,头一挨枕头就迅速睡了过去,但还没等神识完全陷入沉眠, 就被人十分不见外地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睁开眼, 眼睛因几乎彻夜未眠而通红, 恼怒的目光在触到长嬴乌黑的眼圈时骤然一顿, 然后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逐衡打着哈欠, 任由长嬴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拽出屋,懒洋洋问道:“你怎么了?”

  长嬴皱着鼻子,敛起的眉目间全是忧愁,她叹了长长一口气:“还不是那个‘四转阵’, 我好不容易背会了,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也“转”不起来——你快把你的骨头捡一捡, 别跟没长腿似的,快点跟我走, 我们去找明铮和小凤凰布一下阵,帮我琢磨琢磨究竟哪里不对劲。伏羲大人下午才考我呢,应当来得及。”

  长嬴一边说一边使劲拉他, 逐衡活动了一番筋骨, 跟上她的脚步, 失笑地问:“你就算着急也不能‘饥不择食’啊, 小凤凰便不提了,你看我和明铮谁像是懂阵法的样子?你与其找人去凑‘四转阵’的数, 不如去找伏巽。找他都不用凑数, 他准一眼就看出你的问题在哪里了。”

  长嬴百忙之中回过头, 对他心里这么有自知之明表示无可奈何,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要不是我找不到伏巽,你以为我会来找你俩吗?”

  逐衡一噎:“……”

  接着奇道:“他从来没有夜间修行的习惯,大半夜不睡觉能去哪里?”

  “谁知道呢。约莫是伏羲大人最近大考小考太多,他也担心不过,所以去哪个深山老林修习卦术了吧。”

  长嬴飞速凑齐三个倒霉蛋,倒霉蛋们披星戴月地帮她亲身摆阵,终于在日上三竿时找出了毛病在哪里。

  逐衡头都要裂开了,他靠着明铮的背,阖目轻轻揉着眉心,一句“不需要我了吧?”刚要出口,忽觉头顶的太阳光被挡住了,下一刻,暴雨轰然垂落。

  小凤凰登时展开灵力防护,将他们四个罩进去免得淋雨,然后高高兴兴地对长嬴说:“好突然的大雨啊,下午伏羲大人肯定考不了你了!”

  四转阵偏偏要借用光的力量,长嬴抬头,脸上绽放开喜悦,把忧虑都抛到了脑后,激动地跟小凤凰一拍掌,明铮挠挠头,回头对逐衡说:“哥,我看也没咱俩什么事了,走啊?”

  逐衡站起身,把明铮顺便拉起来,才转过身,又听小凤凰惊呼道:“天边那是不是伏巽?”

  三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顶着雨幕从遥远天际而来的那一条龙影,正是长嬴遍寻不见的伏巽。

  伏巽眨眼间便瞬形而至,他周身被雨浇透,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往下流,但他连擦都没擦,一把攥住长嬴气冲冲指向他的手指,开口道:“水神与火神在不周山打起来了,我没敢去拦架。”

  逐衡:“?”

  长嬴:“……”

  小凤凰和明铮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伏巽那张毫无表情变化的脸,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伏巽本人又确实是“天塌下来我自屹然不动”的性格。

  长嬴咽了口口水,试探性地问:“你昨夜是不是修习一整夜啊?”

  伏巽点点头,目光透露出一丝疑惑,似乎不懂她为何会如此问:“是。”

  长嬴接着他的话:“先不提水神大人性情孤僻,几乎都不出洞府的。你哪怕说水神大人和伏羲大人打起来了呢。我从来没见火神大人发过火,哪怕是训斥谁都没有过。你是不是认错了?”

  还是在不周山那么重要的地方。

  明铮摸摸鼻子,小声说:“不过哥认错也正常吧,他不记人脸的……”

  逐衡上前一步试了下伏巽额头的温度,皱眉道:“好烫,这是烧了多久,怪不得脑子都不太清晰了,我背你去找神农前辈。”

  说着一矮身,抓住伏巽的腿,伏巽撑住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四下,见诸人悉数不信,只好一手扯逐衡一手扯明铮,不由分说地拉他们便走:“我虽然不记人脸,此刻也确有些头晕,但我绝对没认错,你们随我去不周山就知道了。”

  他直接将人扯进雨幕里,几乎是运转全部神力瞬形而去,逐衡被兜头淋了个透,但他没挣开伏巽,因为在那一刻他的眼皮忽然剧烈跳了跳,十分不详的预感充斥他的识海。

  小凤凰和长嬴犹豫一息也跟了上去,虽然伏巽现在看起来像是烧坏了脑子,但是……万一呢?

  他们顶着被雷云劈焦的风险,化回原形行在雷云里,然而在他们方能勉强看见不周山时,不周山半山腰骤然爆发一阵极强的神力,那神力呈环形状急速朝外扫去,威压浓成了实质,伏巽首当其冲,被来不及躲避的威压倒掀下去。

  他本来就在发热,头冷不防被撞击就直接昏了过去,从天际坠落时还死死扯着明铮的袖口,将毫无防备的明铮也一起带了下去,小凤凰见状忙挥着翅膀去接那两个没用的男人。

  逐衡晃了晃身形,站稳后扶了长嬴一把,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逐衡背后双翼骤然凝力,离弦之箭般朝不周山冲去,长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竭力睁大双眸,在她看清发生什么时,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的力气,指甲几乎陷入逐衡皮肉里,一句呢喃轻地令人听不清:“不周山……倒了……”

  逐衡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只看得见天际顷刻间铺上的火焰,那如同晚霞一般的火里透着血一样的红,教逐衡绷紧了下颌,连喘息都不敢。

  在他们终于到了不周山上空的同一时间,无数居住在此地的巫族与神族皆至此,他们在同时释放出极强的神力撑住缓缓倾倒的不周山上半截山峰。

  如同妄图撼树的蚍蜉。

  长嬴冒出这个念头,立刻松开逐衡的手臂,化回高大的玄武原身,往倒塌的天柱下方去,余光忽然见逐衡停都不停地朝下俯冲,在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地前,用朱雀宽阔的脊背接住了他。

  长嬴一愣。

  逐衡接住他的那一刻便化回人身,他转身将火神箍在怀里,拢起巨大的双翼为他挡住坠下来的碎石与烟尘,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惊慌地缩起瞳孔——因为在他的手触碰到火神脊背时,他发现……火神的神骨碎裂了。

  火神一手掩唇,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悉是凝结的血块,他每流一滴血,天上的“晚霞”便会更红一分,顷刻便将逐衡胸前和眼前都染红。

  逐衡将源源不绝的神力灌注进他内府里,一刻不停地挥舞双翼将他带离不周山脚,想放开他,却又顾及他浑身的伤不敢乱动,手足无措之下只能问一句废话:“疼吗?”

  然而火神只怔怔地盯着不周山,眼里明明映着烧亮满天际的火,却半点光都不见了。

  良久他冲逐衡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极尽悲哀与嘲讽,那是在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逐衡也从没有见过他那般死灰槁木的眼神。

  火神的目光透过倒塌的天柱,看向那清得几乎看不见的黑雾,眉心压出一条很淡的痕迹,很平静地说:“水神方才求我帮他解脱,可我一念之仁至此祸端,我该……如何赎罪才好?”

  逐衡听见他所言的瞬间,脑海里思绪轰得炸开,就在那一刻他猛地涌上了一个念头,但他不敢去想,也不敢让那个念头浮现,他拼了命地压制盘踞整个识海的恐慌,动作很轻却又坚定地扳过火神的肩膀,微微开口——

  但火神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不周山上,半丝都未分给他。

  逐衡的话音顿住,内心瞬间沉了下来,淋湿他衣裳的雨已经被火蒸干,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刺入骨髓的冷——他知道,他不必再卜算良辰吉日。

  那一句话,即便他对火神说出口,火神也不可能听进去了。

  明明只迟了一夜……

  远处,巫族与神族的努力付诸流水,不周山体轰然下坠,他们迅速凝起护体真元避开碎石躲向远方。但山体倒塌只是一个前奏——随着上半截山体断裂,遥远的天边慢慢出现一个大裂口,而断裂的山体砸到地面,大地随之陷落。

  那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天边的晚霞被黑暗吞没,漆黑的颜色从天之裂缝里蔓延,刮出来的罡风与煞气汇成了龙卷风,水神至死未悉数消散的神脉之力冲向天边,永不止息的暴雨降临,大荒被洪水席卷。

  瞬间成浪的雨水朝他们张牙舞爪地扑来。

  逐衡不敢带着重伤的火神乱动,只好弯腰将他护在怀里,背向滔天的洪水,浑身神力燃成一堵墙。

  火神眼瞳里映着滔天的水,视线木然,瞳孔动都不动。

  就在水即将淹过来时,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拦在了他们面前,手中长刀一卷,悍然的神力竟将水帘生生撕开,她两次转刀,神力控制两股洪流顺着她刀尖的方向流去,绕过了这方寸之地。

  长嬴回身又是一愣,她从来没见过逐衡这么难过的眼神,但此时无暇细究。

  她将刀背过身后,关切地问:“火神大人怎么样?”

  她说着探出手去,想帮逐衡扶火神一把,然而没想到逐衡弯了一下手臂,以一种十分“不容染指”的姿态拦开她的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要碰他。

  逐衡察觉出长嬴复杂疑惑的视线,垂下眼,沉声道:“他伤得太重,去请神农前辈来。”

  长嬴舔了下嘴唇,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一言不发地跑了。

  逐衡已经不记得那天他究竟是怎样回去的。

  他只记得他按照神农的嘱咐,将火神送到一座避雨的高山上,而后在所有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怎么都不放开火神,直到神农嫌他碍事将他赶出去。

  那日,连天地都不拜的少年第一次对神农屈了膝。

  他不怕火神的伤,他只怕火神的心结。

  他也清楚,若这天下间还有能解得开火神心结的人,不是火神当作孩子哄的他自己,而是医者。

  因那一场洪水,大荒生灵失去家园,他不得不全身心投进营救凡人里。

  黑暗吞没了日月诸星,人们便失去了时间,他算不出自己有多久没见到火神。

  逐衡穿梭在暴雨里捞人的时候分神地想,见不到他也没关系,只要他好好活着。不过有神农前辈的看护,他一定没办法做傻事,逐衡很放心。待逐衡分出心力来,一定第一时间就去看他。

  逐衡想得其实不错,但他错估了一点。

  他自己诞生于灾星,刚出生就被天道追着劈,险些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活下来,命就被天道收回去。他不受天道承认,也不受大荒待见,所以他心里没有天道,也没有苍生。即便他在全力救人,但他心想的也是: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不勉强自己。

  而其余神祇不同。

  他们诞生自祥瑞,继承了天道“守护人间,教化生灵”的意志,某种程度而言,大荒的存在比他们本身的存在更重要,这二者之间不必有取舍——这是除逐衡以外所有神祇都深深铭记的一点。

  可惜当逐衡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逐衡在水底疏通山体垮碎的巨石时,原本应该在高山上安顿凡人的长嬴冲入水底找他,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上游,她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去扯他,逐衡一脸纳闷地看着她,而后猛然意识到她这么急许是伏巽或明铮出事了。

  当他们来到水面,逐衡刚想开口询问,视线里就闯入了一轮燃到极致的太阳,无数火焰色的光点迸溅落到水面上,水位线寸寸下降。

  这令全大荒的神祇愁眉不展的灾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解。

  逐衡却那一瞬间心跳骤停。

  下一刻,朱雀展翅而飞。

  那些被他翅膀的风卷起的光点,轻轻触碰着他的羽毛,又与他擦身而过,好似一场无声的告别。

  而浑身浴火的鸟陷在灼热的温度里,眼泪都被蒸干了,只好流血,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赤红又绝望的烙印。

  太阳在燃烧尽自己之前,终于睁开了眼,想再看一看他留恋的世间。

  也就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他被一个人抱住了。

  火神怔了怔,旋即笑了,一如以往的温和,生疏地推开逐衡颤抖的肩膀,虽脸色苍白,但他的眼里却重新有了光亮。

  他温声道:“瞧你这狼狈样子。”

  逐衡紧紧抱着他,但那些他化作的光点还是从逐衡怀里散出去,逐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口心血蓦地咳出,眼看要染脏火神的脸,却穿透了渐渐变为虚影的火神,继而被火焰蒸干。

  火神轻轻叹了一声,想抬手为他擦擦脸,却又在触碰他前一息顿住,只道:“死生有命,莫要哭了。”

  逐衡咬着牙关:“你不是说……我总受伤,你不看着我,怕我无声无息死了么?为什么……你现在就放心离开我了。”

  火神垂了一下眼睛,便把眼里的酸涩忍去了,他重新露出一丝笑:“我不离开你。我……会化成四季的风,永远在你身边。”

  逐衡倔强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这个骗子,到这时候还在敷衍他。红痕还在顺着眼睫滑落,他颤抖着嘴唇,良久咬着声音说道:“你当真不怕我恨你……”

  “那……”火神顿了顿,轻声开口:“那也好。”

  他屈指在逐衡眉间一点,一抹明亮的火焰映在逐衡眉间,顿时化作一道火焰薄障,将逐衡反方向推去。

  “不。”逐衡开始慌了,他竭力挣开那层屏障,却无论如何摆脱不得,他惊慌地哽咽着:“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了。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推开我……”

  火神狠心闭上了眼睛,没再给他回答。

  两人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一抹火光都要散去。

  忽然,一道灼热的白光从逐衡眉心探出,蚕丝一样缠住火神。

  那道光明明诞生不详,却仿佛是天地最极致的光明所凝聚,它是逐衡一半的体温,也是逐衡一半的心跳。

  火神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面色倏地变了:“你疯了?快住手!”

  然而疯子是没有神志的。

  逐衡朝他笑了笑,笑容近乎报复,仿佛在回应方才那句话:你不是连我的恨都不怕么,那你就什么都别在乎啊。

  赤金色的血迹从逐衡七窍里流出,撕裂的声音在逐衡周身响起,逐衡血液极速冲击耳膜,他听不见火神的声音了,只能感受到生命力被抽离的窒息,然而他却在这极度痛苦中感受到快活。

  他拼命眨掉凝结在眼睫上的血珠,看清了火神的唇语:住手……求你……

  就如同方才逐衡求他一样。

  逐衡扯出一个笑:“以我半条神脉……为血契……用我半数神魂之力,护你神魂不散,你等我,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你。”

  那些话在出口的瞬间就融入天道法则里,化成了以神脉为线的羁绊,即便是岁月也无法斩断。

  直到火神化作点点光芒消散,他都是皱着眉的,但逐衡看得见,他眼里有散不去的水雾。

  但无论他如何愤怒,这总比他无牵无挂消失在世间要好太多了。

  逐衡再难支撑地从天上坠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火与火也相克,原来死亡可以逆转。

  不就是神脉么,值了。

  一道龙影闪过将昏迷的逐衡接住。

  山峰顶,长嬴和明铮接过浑身是血的逐衡。长嬴的眼泪顿时涌出来,她茫然地抬头:“我怕他来不及见火神大人最后一眼……我是不是做错了?”

  明铮不懂为何哥哥要这么做,也不懂姐姐为何怕“来不及”,但明铮还是抱住长嬴,轻缓拍着她后背,说道:“你没有错。阿姐,你在我们心里,永远都不会错。”

  而伏巽半跪在逐衡身边,沉默地为他灌注神力。

  他不知道剥离半数神脉有多痛苦,但他明白了逐衡未宣之于口的半句话。

  *

  逐衡再次清醒时,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黑。

  但这却与先前不同。

  他走出修养的洞府,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雾。那些黑雾被拦在灵力结成的屏障之外,虎视眈眈注释着大荒的生灵。

  明铮刚从远方回来,整个人暴瘦,眼下挂着憔悴的乌青,看见他醒来才露出一丝扫清疲惫的喜悦:“哥!你饿不饿……”

  逐衡打断他,抬手指向黑雾:“那是什么?”

  明铮眼里的喜悦散去:“自火神大人燃烧神脉化解洪水后,那些黑雾就出现了……它们以活物为食,不死不灭,一旦被它们沾染便会身魂撕裂、识海失去控制。”

  逐衡愕然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铮道:“有……以肉身为笼,与它们同归于尽。”

  逐衡看向那群黑雾,骤然明白了水神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抬脚便朝外走,走到防护屏障前,被胆战心惊的明铮死命抱住了腰:“你做什么去?”

  逐衡无奈地去扯他的手臂:“我就是凑近看看。”

  明铮松了口气,却还是狐疑地问:“真的?”

  先前逐衡剥神脉分神魂的那一幕实在太让明铮刻骨铭心,明铮总怕他哥脑子再一个不清醒就去送死。

  逐衡难以给他证明自己现在不仅不想死,甚至还对未来充满了期望,他就任由明铮搂着自己,认真观察黑雾。

  ……就是什么都没观察出来。

  逐衡问:“伏巽和长嬴呢?那些前辈们呢?”

  明铮:“他们都在女娲大人处商讨怎么补天呢。”

  逐衡说知道了,便拉着明铮去找女娲。

  但就在此刻,他们耳边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号,宛如风吹过时的呜咽,但那声音一出,他们的识海顿时一阵刺痛,仿佛晴朗的天瞬间被无数肮脏的灰土遮蔽住。

  逐衡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一掌推开明铮,回头时正见眼前的防护屏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那些黑雾如烟如影,眨眼间就漫了进来。

  逐衡双臂一展,赤金色的朱雀火就烧了过去:“快走!”

  明铮一咬牙,也不犹豫,化回白虎朝女娲处去搬救兵。

  熊熊火焰再次烧成一方屏障,阻拦住黑雾侵蚀防护的速度,逐衡本以为他拦不住黑雾,但就在他的火朝外烧过去,他眼见着黑雾被朱雀火“融化”后,他难以遏制地涌上了一个念头。

  我是不是……能“烧”死它们?

  就在他朝前走了几步,刚想再放一把火试试的时候,身后雄浑的神力呼啸而至。

  伏羲一只手把他拉到身后,抬起一掌扫出无边神力补齐了那处窟窿。

  伏羲上下检查了他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几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拍拍他肩膀:“没事吧?”

  逐衡:“没事。”

  他本想把他的发现告诉伏羲,但又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意外,若真是意外,倒教他们白高兴一场,在这种绝望的时刻,“白白高兴”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更绝望的。

  逐衡打算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试试。

  全大荒的生灵都几乎聚在了一起,被这片由神族、巫族、灵族共同建立的屏障庇护着。

  巫族与灵族同为脱胎于天地的天道力量化身,他们人数稀少,但力量比神族更为纯粹,可以说比神族还要强。

  他们似乎有什么发现,整日与神族的长辈们在洞府里探讨着,还避着各族的小孩。

  逐衡对他们商量什么一点都不好奇,他整日在屏障边缘徘徊,看着那些黑雾,琢磨着该怎么不破坏屏障的情况下,再放出一把火试验一番。

  近日,防护屏障越发坚固,逐衡觉得不太对劲,便去问了长嬴。

  长嬴告诉他,为了让神族保存力量去补天,巫族和灵族揽下了防护屏障的职责。近日黑雾侵蚀屏障的速度更快了,他们不得已分解自己的灵脉换作灵力,才赢得暂时的安稳。但巫族和灵族原本人数就不多,这回几乎死伤殆尽……

  长嬴忍不住难过,逐衡犹豫半晌,把他似乎能烧鬼的事告诉了长嬴。

  长嬴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反应过来登时一喜:“既然你可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逐衡:“我不确定是不是巧合,我准备找机会再去试试,到时候我叫你。”

  长嬴激动地点头。

  但他们还没找到机会,女娲大人那边先找到了补天的办法。

  女娲不知用什么炼了许多五色石,那种石头坚固异常,满溢灵气,一旦运转神力,五色石便能完美融进任何东西里——可不知为何,逐衡甫见到那些石头,就感受到了十分浓重的悲伤。

  女娲完全炼成五色石那天,她从洞府里出来,虽眼眶通红,却并不憔悴,眼里罕见地有光了——如火神那时一样。

  无数神族站在她洞府两旁,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丹朱老族长便上前一步,朝她施了一礼,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请允许我等翼族护您飞天。”

  女娲刚要开口,丹朱老族长又道:“灵族燃烧生命化身五色石,为得就是您能保存神力,将五色石悉数融入天之裂缝里,而恰好我等翼族因天道机缘,生了一双不必运转神力便能翱翔九天的翼。是以此事不容商量。巫族长老——”他转过身,又对巫族一位女子郑重施了一礼:“劳您暂时打开结界,放我神族出去。”

  丹朱老族长两段话将生死大事一锤定音,不给任何人说“不”的时间。

  翼族们天生张扬,形貌昳丽,凑一起就无时无刻不在叽叽喳喳讨人嫌,此时也一样叽叽喳喳——无论男女都笑吟吟地奔进女娲洞府,你扯我我推你,争先恐后去搬石头,将五色石负至背上,化回原形朝天际而去,而后盘桓在结界里,长喙一张开始啼鸣,迫不及待地等着巫族长老打开结界。

  逐衡想也不想就去搬石头,却被丹朱老族长一拂袖子扫飞数里。

  丹朱老族长一脸莫名其妙:“你个半拉鸟,瞎掺和什么?”

  逐衡从地上翻起来,连身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就气势汹汹走过去:“你看不起我?”

  丹朱老族长怜悯地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去体会,又一抬袖子,把一群毛没长齐的小鸟崽子从石头里轰飞:“伏羲,给我看住他们!还没轮得到你们去呢!别急,等我们死了你们再去,也来得及。”

  伏巽扯住了逐衡,刚想对他说些什么,从侧面看清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知道逐衡其实什么都明白。

  年轻的血脉是天地未来的希望,丹朱老族长不想让他们折在这里。

  伏羲笑了笑,朝巫族长老道:“劳烦您。”

  又朝神族道:“当结界打开的那瞬间,必定有许多黑雾冲进来,劳烦诸位一定守住结界,等巫族长老再次完成封印。”

  小凤凰作为被丹朱老族长一袖子扫开的“小鸟崽子”,抬眼看了一眼天上的同族,无声地落了一滴泪,伏羲话刚落,她便趁着无人注意抹了一把脸,掷地有声道:“您放心,我便是死也会拦住黑雾!它们若想冲进来,除非吞净我的尸骨!”

  伏羲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朝巫族长老颔首:“开始吧。”

  *

  防护屏障打开的那一瞬间,无数黑雾俯冲而下,然而神族更快凝聚神力,化作一道冲天光柱拦住黑雾,就在这宝贵的间隙,凤凰背载女娲冲天而上,翼族紧随其后。

  未背负五色石的翼族冲进黑雾后立刻运转神力,用神脉与肉身围成紧密的保护圈,将女娲与背负五色石的同族严密护在其中。

  黑雾登时蜿蜒冲去缠绕神鸟,神鸟燃烧神脉吸收黑雾,化作刺目的雪白光团与黑雾同归于尽。

  生与死就在眨眼间,快得让人来不及掉眼泪。

  小凤凰咬住嘴唇,与同样“没资格”的小鸟崽子们对视一眼,她垂下眼,再抬眸时眸中仿佛燃起不灭的火,她对长嬴说:“我放手了,你顶住我。”

  长嬴还没反应过来,小凤凰登时化作原形顺着光柱飞冲,小鸟崽子们想也不想跟上她,在巫族长老关闭屏障前,最后一只翼族也冲进黑雾里。

  黑雾浓重到弊目,再高再远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不出片刻,哭声与哽咽便响彻了整个屏障里。

  长嬴直不起脊背,被伏巽揽在了臂弯里,她的泪珠成串低落,却死咬着牙关不出声。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难熬,直到再也听不见从天之裂缝里吹出的罡风声,所有人才意识到……女娲补天成功了。

  一声凤鸣由远及近,周身火红的凤凰载着女娲而归,她身缠黑雾,却拼命运转着真元不肯让黑雾触碰女娲半分。

  凤凰飞速俯冲到屏障边缘,巫族长老忙给屏障打开一个小缝隙。

  凤凰却一转身将女娲甩进屏障里,自已以肉身堵住了试图冲进来的黑雾,将残余的神力补进了屏障裂缝里,屏障在她身后瞬时聚拢。

  她不负众望,安然阖眼,化作最后一团白光亮在众人视线里,又骤然熄灭。

  伏羲飞身上前接住女娲。

  长嬴突然抓紧逐衡袖口,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全是杀意,她一字一顿:“此生若不与它们分出胜负,我死不瞑目!”

  逐衡抬起通红的眼看着天,无声地应答了她的话。

  他从没有一刻如现今这般,如此祈求天道给他一些能力——他是灾星,那些黑雾是邪物,既如此,为什么不能让他去吞噬那些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