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苦海的灵气从未这么丰沛过。

  伏巽坐在苦海边遥望远方出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峭壁上的刀剑刻痕,心想:

  当万万恶鬼于洗魂阵解脱的那一刻,这座扎根于人间的炼狱就已经不再适合被唤作“苦海”了。

  当它褪去七情八苦的侵蚀,只是一处斑驳的荒原而已。

  ——不, 或许应当称它为“坟茔”。

  伏巽就在这里一次次送走了他如父如兄的前辈, 一次次送走了与他羁绊匪浅的手足。

  当他亲眼见到南方诸星熄灭的那一刻, 他就清楚的知道, 从今以后他的背后再也不会有人了。

  但他此刻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个“善杂学”的, 没什么用的神而已。

  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无法落下来。

  他沉默地坐在苦海边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人不刻意掩饰的脚步声。

  那人说:“幸好你在,不然我还要去找你。”

  伏巽朝声源偏过头。

  江冽抱臂在他身侧站定,目光落向苦海深处——那方源源不断往外散发灵气的青铜鼎上。

  神农鼎被一个极为繁复的大阵锁在中央, 大阵银光迸射,又被其外罩着的一个并不显目的青光阵笼住,青光阵角延伸出六条灵力凝聚的锁链, 全部束在神农鼎的柱足上。

  那些锁链让江冽忍不住想起先前在天外天所见,瞬时他就明白了, 那是封印五感七情的禁制。

  所以最后逐衡还是成了一柄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纯粹用来吞噬鬼的“神兵”。

  青龙神君的做法的确更稳妥,但若这样,要用多久才能消化鬼王呢?

  一万年?两万年?

  江冽看清情形也不废话, 直接对伏巽说道:“送我进去。”

  伏巽:“?”

  伏巽怀疑自己可能还没回神, 或者是听错了, 他怔忪地问:“你要进哪里?”

  江冽指着下方的神农鼎:“进去找他。”

  伏巽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

  江冽瞥了他一眼, 点点头:“行。”

  他嘴上说着行,脚步却半分不停地往苦海走, 伏巽脑内警钟大敲, 刚要伸手拉住他, 却被他身上骤然暴出的真元给震开,眼睁睁见着他展开双臂逆风跌落。

  伏巽登时释放神力去拉他,却又在触碰到他护体真元的那一刻,被他凶悍的真元瓦解。

  江冽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他,心道果真如传言,“青龙神君不善战”。

  虽然他最终还是对逐衡的兄弟动了手,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很有礼貌了。他没有瞬形到苦海下,而是选择慢慢坠落,以此留给伏巽选择的时间——你是要自己主动把阵打开送我进去,还是要我破坏你的封锁?

  伏巽皱起眉,这一个两个的是看他活得太顺,想要气死他吗?

  在护住江冽背部的真元即将触碰到大阵的前一息,左右为难的青龙神君认命地挥袖,将大阵短暂地划开一个缝隙。

  江冽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多谢”,转身化成魔气进入了神农鼎。

  自上次神农鼎里燃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后——现在想来也并非莫名其妙,火一定是那暴脾气的鸟放的——神农鼎里的无边造化就消失了,它回归了混沌形态。

  江冽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感受到雾里浮动着极淡的赤金色的气流,它们彼此吞噬,形成对峙,他抬手拢了一下,那些对外气势汹汹的气流就温柔地划过了他的指缝。

  江冽抬头,朝周遭放出神识,他突然加入的神识让黑雾有一瞬的躁动,很快,他就锁定了一处。

  “哥哥,你在找我吗?”

  熟悉的声音响在那一处,他凝神转身,看见浅淡的黑线慢慢从浓雾里凝聚成人形。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我呀?”江纤尘控制黑雾自发凝成两把宽大的座椅,她上下打量江冽一眼,一点都不忧虑地坐上去,单手托着侧脸,笑吟吟地对江冽努努嘴:“坐,哥哥。不过你费力……”

  江冽目光漠然地注视着她,直接抬手,一道十分霸道的剑光就不客气地削向她头颅。

  江纤尘没料到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没怎么防备下被砍掉半个脑袋,沉默了一下,召来几缕黑雾补全了她的头,才接着说道:“费力折腾一趟很没必要,反正我不久后就会出去的。”

  江冽点了点头:“不错,倒是自信。”

  他完全没因她的话有什么情绪波动,但这也在江纤尘预料中,毕竟这世上的磐石都没她哥心志坚定。她脸上笑意不减,仍自顾自地说:“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敢什么防护都不带,就来面对我。真是感人肺腑啊,死也要和我这嫂子死在一起。”

  江冽轻瞥她一眼,再次抬手,江纤尘周遭黑雾顿时聚拢成盾把她护住,可下一刻江冽就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江纤尘神色不动,却不易察觉地捏了捏手指。

  江冽看着她的脸,有那么一刻他颇为恍惚。他也知道他和江纤尘模样极像,有些表情就宛如照镜子,比如此刻,说不上他们俩谁看起来更凶更像恶鬼。

  江冽的笑一看就没什么温度,语气也很淡:“你错了。”

  江纤尘歪过头,目光兴致盎然:“愿闻其详。”

  江冽的话便一顿。

  他不由想到,在他“妹妹”这八十年的生命里,这可能是用得最有文化的四个字了。

  他也曾疑惑过,他父母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时诩性格虽张扬了些却并不跋扈,他自己和裴寒卿更不必提,为何他们养出来的小女孩会骄横至极?

  现下想来,日后若再遇到百思不得其解之难题,先不必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江冽抬眼看她:“无需防护,恨不会让人沉沦,保持清醒才能杀你。”

  江纤尘脸上便流露出听见笑话的荒谬,她笑着摊了摊手:“所以你准备怎么杀我呢?不瞒你说,只有靠强大的七情才能吞噬我,可是哥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极端的七情。”

  江冽手指一勾,道道锋利的真元凝固成风刀霜剑,铺天盖地朝江纤尘刺去,摧毁了江纤尘的防护,她的身躯霎时灰飞烟灭,可又在下一刻重组。

  黑雾凝成她懒洋洋窝在椅子里的模样,从四面八方都传来女人诡异的笑声。

  江冽预料之中地收手,面色依然不动。

  江纤尘换了个姿势坐着,叹息着摇头:“我太了解你了,你能如此无畏地站到我面前,是清楚我确实吞噬不了无欲无求,又修为巅峰的你,你一点都不怕我。”

  她话头一转:“哥哥,看在你以前那么疼我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不等江冽再动手,她先开口道:“你也看到了,朱雀神君以身化封印,现在整方神农鼎里都是烧不尽的朱雀火。”

  她抬手勾起一缕浓雾,吹了一口气,那缕雾便被送到江冽面前,她慢慢悠悠地说:“可是你猜,为何在朱雀火的燃烧下,这里的浓雾不减反增呢?”

  江冽眉心微蹙,连看都不看,一道真元便将她送来的浓雾驱散。

  江纤尘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一句“它们……”已然脱口,又变了主意,语气轻松地问:“你了解什么是鬼么?”

  江冽瞥了她一眼,把她的问话当成了耳边风,慢条斯理地释放无边真元,寒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配合着朱雀火,消化那些浓雾。

  他的确感受到这里的浓雾多到不正常,江纤尘方才出口前,他就已经想到,这些雾里……兴许还有逐衡没被锁住的七情。

  江纤尘也没在乎他的冷淡,她垂眸看向脚下,仍旧自顾自地说:“人死后,灵魂会被极端的七情八苦裹挟化作鬼。极端的七情八苦是把双刃的刀,它可以让一个人所向披靡,但一不留神,就会沦为七情八苦的容器,失去神智。所以自古以来,有灵智的鬼不算很多。可你知道么。”她苍白的指尖一转,避开江冽的一道的真元,慢吞吞接上了自己的话:“你的朱雀神君啊,他现在就相当于一只活着的、有灵智的鬼。”

  江冽的动作不免停了一停,抬眸问道:“你是想说,他和你是同类?”

  “他呀,坦白言之比我更强大。”江纤尘用一种“承认不想面对的真相”的语气,长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但唇边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你也感受到了吧,他的七情有多浓重。”

  她又勾起一团雾,放在指尖细细地抿:“太强大啦,比他的朱雀火还要强大。”

  江冽不想被她的话牵动,但眼神有些不受控地一偏,果然,那些乍看是一团的黑雾,其实也在互相吞噬。

  “只是……”江纤尘沉吟半晌,把指尖的雾驱散了:“若他还是巅峰时期的他,我此时反倒真的会很怕很怕,可他眼下神魂残缺,神脉不全,连生命力,都分出一半去解脱苦海啦。”

  “他的神力匹配不了他的七情,你说,这是福还是祸呢?”江纤尘抬眸望了一眼脸色倏然白了的江冽,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她的好哥哥来得正好,她本来还在苦恼该怎么引动朱雀的七情失控,现在可以换一个思路了。

  江纤尘想见一见,一个从不被七情所困的人,一旦被极端和绝望沾染……他会怎么疯呢?

  毕竟七情是双刃刀,伤人更伤己啊。

  识海的崩溃声最动听了,江纤尘望向混沌的天,摊开双臂,化作不可寻觅的雾,融入了无尽的浓雾里:“哥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这么美妙的记忆不该留我一个寂寞的欣赏。”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雾里,江冽冷眼看她神神道道半天,除了那句与逐衡相关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

  鬼的话会是真的么?

  他并不相信江纤尘,但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场“烟花”。

  不过下一息,他就没心情去想江纤尘的话了。那些裹住他的黑雾突然全部散去,周遭清明到不可思议,他落在苍茫的土地上,像是进入了一场幻境。

  他皱起眉,当他看见远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时不由得愣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身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没太长开,日后勾魂摄魄的那双桃花眼此时才隐隐得见雏形,但眉眼间的漂亮却全被掩盖凶戾里,也远没有如今的身量,肩背尚单薄,不知从哪蹭了一身泥污,肩上扛着一根粗木,看起来倔强又……讨嫌。

  江冽的视线全被那人引去,手忍不住握紧。

  江纤尘给他看的是逐衡的曾经

  ——那些被封禁了一万三千年的记忆和情绪。

  *

  少年逐衡肩上扛粗木,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忽然似有所感地一偏头。

  在他不远处的山坡上,另一个少年灰头土脸地滚下来,滚的途中沾了一身枯枝草叶子。逐衡抬脚朝他走过去,到坡底时那少年正好气喘吁吁四脚朝天摊到他面前。

  他们俩在看清对方的同一时间,不约而同指着对方开始大笑起来。

  一个一身泥,一个一身草,脏得半斤八两,这俩玩意偏偏眼里只看得见对方的狼狈,把彼此嘲笑的肆无忌惮。

  俩凑起来就是一个词:猫嫌狗弃。

  逐衡笑够了才把木头放下,弯腰去拉他。

  那少年问:“建木枝?你好端端砍树作甚么?”

  逐衡随口道:“神农前辈的腿脚今年更不好了,我打算给他做根拐杖。”

  那少年脸色一时有点一言难尽:“但他知道你砍了建木,腿脚应该会更不利索。”

  逐衡问:“为何?”

  少年说:“气得。”

  逐衡“啪”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那少年顿时捂着头倒抽一口凉气,一句千回百转的“疼”脱口而出。

  逐衡这才发现他后脑上有一处干涸的血迹,脸色瞬间沉下来:“谁打的你?”

  少年也才想起自己是来搬救兵出气的,气冲冲地吐出一个名字:“夫诸!”

  逐衡的表情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睨着少年,语气有点不对了:“你被那个废物欺负?”

  少年伸出一只手:“他我当然打得过,但他的帮手太多了!他们五个打我一个!”

  逐衡的脸色更沉了,转身就走。

  然而他走了两步,后知后觉想起神农前辈说的“你要学会教导弟弟”,脸上一时有些纠结,半晌还是退了回来,在坐着的少年面前屈膝蹲下:“咳,明铮啊,我忘问你了,为什么打架?他们来找你的茬么?”

  在逐衡心里,他弟弟虽然很让人嫌弃,但是是个乖孩子,从不主动去打架。

  明铮想了想,说:“也不算找茬,就是我和夫诸发生了争执。”

  少年人嘛,脑子比较简单,冲动打架不算什么严重的事。逐衡心里有了考量,问道:“什么争执?”

  明铮的神情又变得忿忿:“我和伏巽说你前些天一把火就烧了一山的狍鸮,是咱全大荒最厉害的火,那会夫诸带人路过——你说他无不无聊,他都过去了,听见我说话又转回来跟我说‘不是,火神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然后我们俩就争执了几句,再然后……就打起来了。”

  逐衡重点有点偏:“伏巽呢?他就看着你挨打?”

  “没有没有,我没让他参与……他明日还要随伏羲大人学八卦呢,要是身上有伤会被伏羲大人察觉的,伏羲大人肯定会问。”

  被伏羲知道他们私下打架,那可是要挨罚的。

  明铮接着道:“我和他们打架,伏巽就在一边摆阵石,多亏他那几块石头我才能脱身。夫诸他们也没占什么便宜,都被阵风给刮伤了。”

  逐衡点点头,心里有数了:“你回去找长嬴上药,顺便帮我把木头带走。你看见夫诸去哪了么?”

  明铮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看他离开的方向,应当是去找火神了。哥你狠狠揍他一顿,必须得让他知道谁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

  逐衡站起身,化作朱雀离去。

  他不在意别人心里他究竟厉害不厉害,也不在意他和火神谁更强,但他见不得明铮流血。

  江冽盯着远去的朱雀半晌,垂眸看爬起来的明铮。

  明铮拍掉身上的枯草和灰土,高高兴兴把那截木头扛到肩背上,两条手臂搭在木头两边,美滋滋哼起走调的歌去翻来时的山坡。

  明铮是那么朝气蓬勃。

  而那年的西方白虎星,也有着满天际最璀璨的光。

  *

  火神并不是多么热切的性格,他素日看起来冷冷淡淡,与谁都不交恶,也不怎么亲近,总是独来独往,他的洞府和他人一样,简洁干净,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

  逐衡与他不熟,但对他也没什么恶意,来得时候就在盘算着怎么避开火神,单纯揍夫诸。

  然而今日,平时冷寂到连鸟都不落的地方,却围满了趴在桌上写字的小孩子。

  火神正给夫诸包扎。

  夫诸余光瞥见逐衡,立刻牙疼地皱起了脸。

  逐衡的影子从外投进去的那一刻,火神抬眸扫了他一眼,清清冷冷地说:“有事找我?等一等吧。”

  就在那一刻,江冽终于看清了这位神祇的模样。

  江冽的瞳孔无意识放大,抬手碰了一下鬓角。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连鬓角的一颗痣都分毫不差。

  也就在江冽看清火神面容的一刹那,他识海里那半簇继承自火神的机缘终于烧了起来。

  那半簇火一直沉寂在他识海里,不痛不痒也无用,此刻突然以燎原的姿态,将他与一万三千年前便陨落的神祇融合在一起。

  无数记忆奔涌而来,每一次喘息、每一次心跳,每一帧记忆都在不断提醒着他,他们是拥有同一颗心脏,同一身骨血的,同一个人。

  他不再是旁观者。

  江冽捂着剧痛的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万三千年前,他看向逐衡的那一眼,其实是含笑的。

  *

  逐衡也说不清为什么,火神让他“等一等”,他就真的下意识在门口坐下了。

  坐下后才觉出不对,他为什么要听火神的话?而且还是坐在门外。

  不行,就算要等,也得进去坐上首等。

  但他垂眸看见自己满身泥污的样子,又迟疑了,他朝里边瞟了一眼,手指在膝盖上一点一点。

  我若进去了……会把他的洞府弄脏吧。

  逐衡识海里,两个念头开始打架。

  所幸洞府里写字的一个小孩抬头时看清他,立刻跑出来抱他:“朱雀哥哥!”

  别的小孩顺着他的声音也看去,然后一股脑地跑出来围住了逐衡。

  逐衡看向最初唤他的那个小孩一愣,旋即笑了,把他抱起来颠了颠:“才半月不见,你长这么高了,还结实了不少,我刚都没认出来。”

  他说着垂下头,又挨个摸了一遍脑袋,“你也长个了”,“你怎么胖这么多?”,“你黑了!”,那些小孩就朝他豁牙露齿地笑。

  被他抱着的那个用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嘿嘿笑道:“我们有按照你教的办法修炼筋骨,也每天来请火神大人帮我们捕猎。我们每天吃得饱,睡得也好,自然就长身体啦!”

  逐衡怔怔地转头看向火神,却同时对上了火神诧异的视线。

  那一刻他们心中想的几乎一致。

  ——朱雀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熊,没想到他居然愿意教混血修炼。

  ——火神素日像块冰,对谁都不咸不淡,却愿意帮助混血生存。

  混血是妖魔兽三族与人族结合所生,被视为“蒙昧不驯”的象征,在全大荒都不受待见。

  逐衡太过惊讶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夫诸早已偷偷溜走。

  火神回过神来勾了下唇角。

  逐衡见状心里更惊了——他是笑了吗?

  混血小孩们和逐衡亲热完,又屁颠屁颠回去写字,有一个跟火神撒娇:“火神大人,我们今日已练了半个时辰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奖励啊?”

  火神想了想,说:“稍等。”

  他便出门去折了些宽圆的木头,抱回来雕刻。

  逐衡看着他认真雕刻的模样,莫名其妙不想走了,于是他又在门口坐下了。

  不多时,一只只木雕的小动物与花花草草就在他手中呈现。

  火神的那双手巧到逐衡暗暗赞叹,他的工具虽然只是木头与普通的刀,可那些小动物与花草却十足活灵活现,连羽毛与脉络都根根分明,他施了一道真元,它们便动了起来。

  混血小孩们便吵着笑着追它们出去玩。

  一直到洞府前彻底安静下来,火神对他投去淡淡的疑问,逐衡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逐衡对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有点抹不开面子,便唬着脸,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打架而已,跟谁打都是打,没打成夫诸,跟火神打一架也算是给明铮出气了,正好也让大荒见见谁才是最厉害的火。

  他刚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声音。

  “朱雀,你怎么在这里?”来的是丹朱老族长,他双手原本背在身后,看见逐衡时纳闷地挠挠头,往火神的洞府里看了一眼,看见火神时眼神定了下来,没走错。

  他看似还要问什么,火神出门问道:“有事?”

  丹朱老族长便说:“哦,前段日子提过的普及火种一事,我今天有了些想法,想来找你商量一番。”

  火神点头:“走吧。”

  丹朱老族长也顾不上深究为何逐衡会在这里,急匆匆就走了。

  火神路过逐衡身边时,袍袖一动,手里丢下来一个东西,逐衡下意识接住。

  那是一只木雕的朱雀。

  完全就是缩小的他原形,连羽毛走势都分毫不差。

  逐衡愣愣地看向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手指摩挲着木雕的翅膀,想起方才小混血问的“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奖励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是火神给他的奖励。

  可是奖励他什么呢?

  逐衡想,难道是奖励他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什么幺蛾子都没搞么?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奖励”。

  逐衡再次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

  那群混血小孩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偶尔会来找逐衡帮忙捕猎,但更多时候都是去找火神,似乎连在小孩们的心里,火神大人都一定是更强大的。

  也难怪夫诸会因明铮的话跟明铮打架。

  那日逐衡修炼回来,远远就看见自己的洞府门前坐着一个眼熟的小混血。

  他看见逐衡,高兴地挥手,扯住他袖子就走:“今日火神大人给我们捕到一只很大的鸟,够我们吃好久,皮毛也可以做好多衣裳,但火神大人说这只鸟实在太大了,他不会处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逐衡笑着点了点他的头顶:“所以你就来找我了?你不记得我也是鸟么?”

  火神大人说你没有物伤其类的觉悟,可以放心指使。

  但这句话小混血没说,他嘿嘿笑了两声,就把这问话打岔过去了。

  逐衡原本以为火神说他不会处理,是为了锻炼小混血们自己学会处理动物的皮毛和内脏,但当他看见火神愁眉紧锁地跟死鸟相面,突然又觉得火神兴许是真的不会。

  ——或许也没到愁眉紧锁的地步。但是眉心明显有一道痕迹,这在火神的脸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表情了。

  逐衡便撸起袖口,任劳任怨地给这一大几小处理猎物。

  顺手还用刀把嫩肉切成薄片,给他们做了一顿烤肉。

  那日逐衡临走时还在想,原来大荒眼里无所不能的火神,也有不擅长的事。

  直到某次他无意中见到火神去降一只狂暴的魔兽。

  火神面无表情地控制真元化刃,手起刀落就将魔兽肢解,魔兽骨是骨皮是皮地落成两堆,只在鲜血泼洒过来时火神皱眉挪了一步。

  那时逐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火神不去处理死鸟,可能不是不会,而是……嫌脏。

  行吧。

  逐衡倒也没生气,只觉得火神那么爱干净,这么做理所应当。

  反正逐衡平日总是灰头土脸,替他脏一脏也不打紧。

  *

  逐衡并不会经常见到火神,距上一次暗中目睹火神斩魔兽,再见到火神已是月余后,他修炼回来,远远路过火神洞府时,风送来火神与来找他的丹朱老族长闲谈的声音。

  丹朱老族长捋着胡子点评:“要说这群孩子,白泽心性最拔萃,玄武天赋最高,未来可做大荒最坚固的盾。”

  火神状似不经意问道:“朱雀呢?”

  提到朱雀,丹朱老族长压着个眉头,转过头把焦黑的胡子末端伸到火神眼前:“你猜猜这是谁做的?”

  火神失笑,丹朱老族长脸色很黑:“那小子实乃不务正业,我看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

  火神轻笑,却摇头,声音低且坚定地说:“他只是年纪小了些。待他长大,他会是大荒最锋锐的矛。”

  丹朱老族长闻言奇道:“你对他评价倒是高。”

  火神道:“事实罢了。”

  丹朱老族长沉吟半晌,像是突然想通一些关窍,眼神亮了亮:“不过话说回来,你愿相信他也好。他出生时灾星连珠,便注定了心性不定,善恶就在一念之间,需要个引路人。若是你来引导他,我们便都放心了。”

  他说这句话时火神目光放远,好像有些发呆,反问道:“引路人?”

  丹朱老族长老神在在地“嗯”了一声。

  火神却短促地皱了一下眉:“我不想做他的引路人。”

  丹朱老族长疑惑地问:“为何?”

  火神沉思片刻,垂下眼帘:“他心性很坚毅,亦很善良,无需引导。给他成长的时间,你们不要操之过急。”

  顿了顿又强调一遍:“不要逼他。”

  丹朱老族长不置可否地哼了哼,摸了摸惨不忍睹的胡子,话题又变成了伏羲的八卦阵。

  逐衡在很远处盯着火神的身影出神,一瞬间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火神是唯一一个给予他期待的人。

  让他觉得似乎他不努力成为大荒最锋锐的矛,以后就再也没脸见火神了。

  从那天以后,猫嫌狗不待见的熊孩子就像转性了,每日的课第一个去,早起晚归修炼,连伏羲女娲都很诧异,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受了刺激,脑子出了问题,但结果是没有,朱雀就这么在诸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突飞猛进地成长起来。

  修炼的过程难免磕绊,每回火神忙完一天回洞府,都会看见洞府前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可怜兮兮的泥猴子。

  不知怎么回事,朱雀总是能剐蹭出一身伤来找他,那些伤不重,但架不住多。

  火神起初还会嘱咐他当心,后来就发现这货根本左耳进右耳出,反正也不严重,便直接自觉给他包扎了。

  火神每次都会问他,疼吗?

  逐衡每次都红着眼睛说“疼”,然后“坚强地”咬紧牙关。

  他的“坚强”也让他在每一次包扎完,都会得到火神的小木雕。

  那些小木雕后来在他的洞府里摆成一排,逐衡听着自己每次一看木雕就会加快的心跳声,反复给自己洗脑,他应该心安理得,因为这是他受伤也不哭不闹的奖励。

  逐衡为了“回礼”绞尽脑汁,每回过来都带些东西,有时候是可爱的神兽幼崽,有时候是漂亮的花,有时候是一颗树木的种子。

  火神干净到简陋的洞府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直到有一天伏羲过来找他,正事没来得及说,先惊奇道:“还是头一遭见你这里这么有人味。”

  火神愣了下。

  伏羲继续打量着,啧啧称奇。

  逐衡嘴里叼着一根草,坐在远处一棵巨树的枝杈里,从火神洞府处收回目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盘算着下一次给他带什么。

  *

  那日逐衡照旧修习控火,却因先前没日没夜的修习精神疲乏,一不小心,点燃了一片大湖。

  逐衡第一次把水点燃,还不会灭,正惊慌的时候,忽然有一人从他身后瞬形而至,抬掌扫出一片寒气灭了朱雀火。

  逐衡震惊于他怎么会突然出现,火神淡淡地说:“你总受伤,我怕我不关注你,哪天你伤重不愈。”

  逐衡才知道,火神似乎一直都在关注自己的修习。

  他就那么想让我成为大荒最锋锐的矛么?

  不对……逐衡下意识地反驳了自己,一定不止。虽然他也说不出原因。

  他心里也有什么声音在同时抽芽,但他不懂,只好仓皇地转了话题:“你的神脉属火,怎么会水系神法?”

  在回去的路上,火神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当鸿蒙初开,世界苏醒,就有了天道的存在。

  天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这世界投下火种。

  那簇火焰落在了永不融化的冰川上,经年的时光过去与冰川融为一体,百年后,冰川里走出一位神——他身体里有两条神脉,一条属火,一条属水,明明是互相排斥的两种神力,却在他体内安安分分融合在一起。

  不过他不会控水,只会凝冰,何况又有水神在前,他的这条神脉对大荒来说便可有可无了,他便从未在人前显现过,所以从来没人知道,火神不仅仅只会用火。

  逐衡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日逐衡回去后,一夜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因火神讲了自己的来历便高兴到失眠。

  他的脑子难得开窍一会,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了火神的秘密,因此于火神而言他一定变得特殊了一些。

  不知道。

  天亮时逐衡终于不纠结了,他昏昏沉沉地想,左右每一次和火神说话,他都是很高兴的。

  *

  逐衡消失了半个月,再出现的时候,他的身量又抽高了许多,宽肩长腿衬托下越发显得清隽,他拖着一身伤来找火神,这一次,他给火神带了一乾坤袋的木头。

  逐衡把乾坤袋随手抛给他,就闭着眼睛倒上了他的床榻。逐衡努力抑制着上扬的嘴角,竭力让自己别表现得那么得意。他知道,火神收到这次的礼物,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即便他可能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因为这种木头是火神一直想去取,但没抽出时间去取的“火罐子”,它很好储火,十分便于大荒各族取用,但它生长在蛮荒之地,有神兽看守,不易得。

  逐衡压着唇角,飞快思考这次该怎么装可怜,又不会让火神有心理负担。

  但他感受到火神的目光落在他侧脸良久,久到逐衡都想不下去了,才听火神开口问:“为何你每次受伤都来找我。”

  逐衡睁眼看向他,为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他默了默,又偏过视线:“你是唯一一个……会给我奖励的人。”

  但其实逐衡没好意思开口的是:你是唯一一个,会问我疼不疼的人。

  好像别人都默认了,他诞生自星辰,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血肉之躯,就不会疼。

  火神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好奇怪,逐衡心道,往日的沉默也不会让氛围变得尴尬,为何今日的寂静就有些不对劲呢?

  逐衡有些不自在,便开始了没话找话:“我对你来说呢?”

  火神:“嗯?”

  逐衡像是随便问的:“我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

  火神便将目光放远,声音十分轻地回答:“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便是在这一刻,逐衡心里有个声音确切告诉他——

  你对于火神而言,是与旁人不同的。

  于是逐衡便直接问了:“我在你心里有多重要啊?”

  不是问重不重要,而是多重要,逐衡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

  火神的表情有些无奈,他一手勾着乾坤袋,另一只手屈指敲了敲他额头,很敷衍地说:“你是宝物。”

  那一天逐衡忘记自己是怎么直立离开的了。

  他再次兴奋得失眠一晚上,坐在洞府门前直勾勾地盯着太阳升起,又直勾勾地盯着太阳落下,直至第三日,他的兴奋还没缓解。

  他觉得他得找点事情去做。

  所以他去找夫诸切磋了。

  少年人都有各自的骄傲,既然先天神脉都差不多,那便不用神力,纯粹的肉搏,两□□拳到肉,到最后夫诸口鼻喷血,逐衡指骨开裂。

  他们俩从大沼泽这头打到那头,打得半个大荒都来观战。

  火神跟着伏羲一起赶来,见到逐衡满头血和汗……还有泥,登时皱起了眉头。

  他一抬手,两个少年立刻自觉分开,老老实实站到两边。

  伏羲头都大了,不知应该先看哪个。

  火神想也没想拉过逐衡,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问道:“如何?”

  伏羲见状便去关心另一个。

  夫诸打落牙齿和血吞,半点狼狈都不肯露,口齿不清了还在那说“不碍事”。

  原本逐衡也不想落下风,但他一看火神蹙起的眉,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一声带着哭腔的:“好疼,他真的下死手,他想要我的命。”眼圈还霎时红了,一滴眼泪将落未落地悬在眼眶里。

  夫诸被朱雀不要脸的精神给震惊到瞠目结舌:“?”

  这可真是倒打一耙。夫诸刚想控诉自己飞来横祸——

  就见逐衡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给火神展示自己扭曲的手指,火神当场一个眼风朝夫诸扫过去。

  夫诸:“……”

  夫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梗着脖子,含含糊糊地说:“火神大人,您先前说他以后一定是大荒最锋利的矛,现在……现在又无条件相信他的血口喷人,您……太偏心了吧……”

  最后一句话很轻,夫诸不太敢说,也有点不甘心。

  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他面前这个刚诞生就被天道降劫雷追着劈的灾星,全大荒都不待见的凶煞神,居然有火神大人这么好的神护着?

  逐衡却在他话落那一刻,心跳几乎骤停,他好像因了那句“偏心”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些事,他不由屏住呼吸,像在等待一场无形的宣判。

  伏羲听见了小孩的话,哭笑不得,他忙去拉夫诸的胳膊,刚想替不善言辞的火神说几句话,就听火神说;“对。”

  伏羲:“……”

  伏羲:“?”

  火神当着半个大荒的面,坦然承认了对朱雀的偏爱。

  逐衡得到答案,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于那一刻,听见了心里那株嫩芽疯狂抽生的声音。

  他想,他知道近日一直让他心跳加速的情绪是什么了。

  *

  在伤好以后,对打架之外的事都不感兴趣的逐衡,破天荒地缠着伏巽,要伏巽教他总也学不会的卜卦。

  伏巽摸了摸他的额头,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满眼写着“没发烧啊”,问道:“你又发什么疯?”

  逐衡摇头晃脑:“我要卜个良辰吉日。”

  伏巽:“?”

  逐衡说:“去做一件大事。”

  伏巽抬脚就走。

  逐衡忙拉住他:“真的是大事!我要告诉一个人,我心……”

  后两个字他死活说不出口了,迎着伏巽莫名其妙的视线,他的耳朵登时攀上温度:“就……天机不可泄露。”

  恰巧此时长嬴过来,长嬴看他们俩拉拉扯扯,表情有点嫌弃。

  “你能有什么天机?”她说:“你们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顽,没听说么,合虚山一带出现一团很奇怪的黑雾,怎么都没办法清除。”

  逐衡问:“黑雾做什么坏事了么?”

  长嬴回忆:“不曾听说。”

  逐衡对她摆摆手,压根没当回事:“那就放着吧。”

  长嬴皱眉:“可是……搞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我心里不安。”

  伏巽问道:“可有谁去探查?”

  长嬴:“据说水神去了。”

  伏巽:“水神办事稳妥,想必明日便有消息传回,你且安心等待。”

  长嬴撇撇嘴:“也只能这样了。”

  伏巽又问:“伏羲大人明日要考你的‘四转阵’,你背会了么?”

  长嬴:“……”

  长嬴表情一变,头也不回地跑了。

  伏巽三言两语打发走长嬴,偏过头看逐衡。

  逐衡这厮长臂一揽,没骨头似的歪在伏巽肩上,眼睛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伏巽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心如何?”

  逐衡脸一红:“先不提这事了,等明日水神回来,看看那黑雾是什么。”

  伏巽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对他忽然开始关心大荒表示十分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绿茶是从小炼成的》

  虽然发出刀子精的声音,但这章确实是个巨糖,嘿嘿(下章全员下线预警TAT

  之前说的周一完结做不到了,我的大纲还有九千字没写,落实到正文可能还要1w+,还要写个两章…………(顶锅盖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