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里的黑雾仿佛黏腻的触手, 将坠落的人一路往苦海深处扯去,那些被江纤尘分至崖壁两边的浓稠黑雾重新聚拢,掩盖住那条通道,也遮蔽了江冽的五感。

  彻骨的寒冷环绕住江冽, 他不知道是真元运转到极致的缘故, 还是因为重伤失血过多, 又或是因仍没从最初的情绪里走出去。

  也许三者都有。

  他闭上眼睛, 在静默中感受时间的流逝, 思绪被黑暗放慢到极致,导致只一瞬间内他的脑海里就能闪过许多人许多事。

  但最后全都化作一个人的影子——

  江冽自己,在识海里,无声地凝望着他自己, 目光近乎悲悯。

  不知过了多久,砰一声,血肉之躯砸到了苦海最深处。

  半神的身躯又脆弱又坚韧, 承不住一剑刺穿胸膛,却能承受住从千万丈高空坠下。

  他险些粉身碎骨, 又因始终吊着一口气,真元分裂成两半,一半形成防护抵抗苦海的侵蚀, 一半开始慢慢修复, 由内而外, 自肺腑、骨骼到皮肉, 传来渐渐凝合的声音。

  江冽闭眼躺在地面上缓着,方才纷乱的思绪被他快刀一起斩了, 他没着急, 待骨头恢复好, 才慢慢睁开眼,捂着胸口处无法痊愈的裂口,偏过头准备观察一下四周,旋即忍不住睁大眼睛。

  苦海底出乎他意料,这里竟不是被黑雾笼罩的伸手不见五指之地,而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眼前有一望无际的土地,有连绵巍峨的高山,有古籍中记载的飞禽走兽,还有身着奇装异服、长相各异的“人”,活灵活现,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现世存在的任何一处,反倒像是过去的投影,教江冽第一时间想起了神农鼎,即苍梧秘境,同时他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地名——大荒。

  江冽正准备坐起来仔细看看,余光里就闯进了一团光。

  赤金色的火在灰黑的苦海深处嚣张又放肆,横行无忌地把黑雾冲得分崩离析,也把江冽好不容易平息的思绪再次搅得天翻地覆。

  江冽一看见他,心里立刻腾起了怒火。

  过去百年,他从没有一刻如方才那样愤怒过,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处变不惊,然而有朝一日,当爱恶同时混杂在一个人身上,他才知道他不懂该如何去面对。

  他到底是年轻了些,从没经历过难堪,调整不出最适合的表情,就只好不去面对。

  江冽索性自暴自弃,闭眼装死。

  逐衡落地瞬间就跪了,本事通天彻地的神君那一刻甚至直不起脊梁。

  他只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连靠过去探一探呼吸都不敢,逐衡呆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清晰地听见脑海里一根弦“锵”一声崩断,他垂下眼睛,身上不可控地爆发出与苦海甚是相似的力量。

  苦海底的平静被撕裂,世界颤抖,万鬼随着那颗悲鸣的心同哭。

  江冽在苦海底的剧烈动荡中猛地睁眼,不可置信望向逐衡。

  神君身上怎么会散发出恶鬼之力?

  他直勾勾地盯着逐衡,视线如有形,终于把神君那濒临崩溃的神识给牵引过去。

  江冽按着作痛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撑着手臂坐了起来,逐衡脑子比动作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他抱在怀里,眼泪顺着眼睫,全落在了江冽的衣襟上。

  江冽:“……”

  他还没来得及骂人,这骗子委屈个什么劲儿?

  逐衡开了防护结界,灼目的火光为他们划分出一片与世隔绝之地,逐衡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却又小心着不勒痛他,脸颊贴着江冽额间,眼泪不断滑落,声音哽咽着说:“吓死我了……”

  这四个字从高高在上的朱雀神君口中说出,如同一个笑话。

  江冽心中冷笑,但不知为何,自打逐衡出现在江冽视野里,他原本能压制住的疼痛便忍不下去了,心脏的创口疼得他喘不上气,不由得抬起一只手扯住了逐衡的衣袖。

  逐衡柔软的发丝蹭在他侧脸,冰凉的泪滴顺着江冽额头流淌到脸上,源源不绝似的,江冽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好像都在一同叫嚣着酸楚。

  在逐衡传递过来的、极其明显的汹涌情绪里,先前教江冽险些被恶鬼控制的挣扎全部平息下来,千丝万缕的可悲与自嘲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然而他的怒火并没有熄灭。

  江冽动了动唇,在忍不住发火前突然反应过来,他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质问逐衡:“你为什么会进苦海?”

  逐衡似乎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心神混乱之下懵住了。

  江冽眉头压低,在逐衡的沉默里,愤怒和焦躁变本加厉。

  他被道侣剑指、被妹妹穿心,都没露出一点着急的神态,此刻却连坐都坐不住了。坦白而言,他之所以无牵无挂地进苦海,是因为逐衡——朱雀神君在鬼道外。

  这神君哪怕没心肝,但据记载,他是“天地间强者的巅峰”,有他镇守世间,即便是鬼王也要忌惮三分。

  谁能想到逐衡紧接着也进了鬼王的地盘。

  敌人既然是鬼王,那么他先前留在魔域的防护便没用了,父兄亲友的安危沉沉吊在他心头,几乎让他有对逐衡当胸来一脚的冲动:“如今鬼王现世,连你都进了苦海,让外面怎么办?”

  逐衡的神情僵住了刹那,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管。”

  逐衡在江冽宽广的袍袖下摸到他另一只手,十指相扣住,纯粹光明的神力从交握的掌心传递,进入江冽经脉里,他抱着江冽的手一点都没松,固执地说:“我只想见你。”

  五个字轻飘飘地,却能在深池里砸出巨大的水花,心说不过花言巧语而已,朱雀敢义无反顾地进苦海,还不是倚仗青龙神君可做世间后盾。

  江冽表情不变,但不知为何心火越烧越烈,他不咸不淡地笑了声,又不知如何发泄心火,只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嘲了一句:“哦,神君怕我没死干净。”

  逐衡偏开视线,厚着脸皮假装没被江冽话里的刀锋戳破肺管。

  逐衡安慰自己,虽然江冽目前对他的态度与先前一对比,就如同天上地下的落差,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何况本就逐衡理亏在先。

  逐衡喘了一口气,想开口解释,一张口却又茫然不知从何处说起,便只道歉:“对不起……那不是我本意……”

  江冽没吭声,但也没拒绝他的疗伤。

  没拒绝就是好兆头,逐衡定了定神,太久远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眼下也没那么多时间给他回忆往昔。

  他明知江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还是下意识仰起头,想要遮掩什么情绪似的:“三千年前,我让青龙用封印七情与记忆的大阵,将我彻底钉死在天外天,天外天封印的恶鬼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出阵……我方才见到你的时候,虽清除了恶鬼,封印却没解开,所以……所以那时脑子不太好。”

  不止脑子不好,连本就不富裕的心眼也雪上加霜,什么狗屁话都敢说出口。

  为什么封印没解,不必逐衡细说,江冽就明白了,他也明白了逐衡身上的恶鬼之力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不仅人间有一处鬼道,天上也有一处鬼道,神君清理完天上,还要下凡清理人间。

  只是神君既然选择不解封七情与记忆,便是没打算活着出苦海。

  那么……

  逐衡与他的这一段,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来招惹他?

  江冽默了默,问道:“你是怎么解开封印,恢复记忆的?”

  逐衡耷拉着眉眼,将神识的事对他讲了。

  江冽沉思片刻抬眼,慢慢从他怀里起身,平视逐衡。

  他并不傻,在他意识到朱雀神君哪怕即将奔赴向命定的结局,也要不顾一切分出一缕神识陪他一段时日,他就知道,他与朱雀一定是有前缘的。

  他先前曾为记不起与道侣的过去而痛苦,想尽办法也没有找回那段遗落的记忆,如今想来,这段记忆兴许根本不存在于他的脑海,或许存在于……前世。

  可这世间哪有前世?

  困惑如鲠在喉,江冽想问个清楚,然而他一动唇,蓦地咳出一口心头血。

  他抬手掩唇,血从指缝淌下来没入袖口,识海的震颤让他紧紧抓住了逐衡手腕,力道之大竟在逐衡腕间留下了通红的指印。

  逐衡反手探向他的脉,暗骂自己大意了。

  外伤可以顷刻间痊愈,然而内府与识海的重创却并非一朝一夕能医治好的,他没想到江冽内府竟然破成这般,仿佛是所有灵力被硬生生抽出去,在瞬间把内府给扯碎了一样。

  逐衡犹豫了一息就打定了主意,他抓紧江冽手臂,另一只手压住他肩膀,动作虽有些颤抖,但眼神很坚定,不容置喙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尽快恢复……你别怪我。”

  最后一句声音低得含糊极了,但江冽听清了。

  冷汗落进江冽眼眶,他掀起薄薄的眼皮,警惕地打量逐衡,直觉他没什么好主意,一句“你敢!”刚出口,逐衡便不由分说凑近他,把额头贴了上来。

  逐衡放出的防护忽然褪了颜色,漆黑无光的结界笼罩住他们,圈出了一方私密又隐蔽的囹圄,“天地间最强”的神识强横地侵入了江冽识海。

  江冽眼前仿佛轰然绽放开一朵烟花,胸腔震颤,耳道嗡鸣,在伤口的刺激下全身血液急速上涌,禁不住战栗起来。

  就见一望无际的雪原里凭空出现一团团明媚的火焰,温暖融进每一片雪花,侵略每一分空气,转眼,他的识海里便裹满火的味道。

  一阵难以言喻的麻软顺着江冽后脊蔓延,他撑不住地就要往前一跌,幸好逐衡放在他肩膀的手牢牢钳住了他。

  江冽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齿缝里流露出什么失仪的声音,他咬着牙关,扯住了逐衡垂落的头发,与他相贴的额头发狠一撞:“你做什么!”

  逐衡动作没停,却没敢看他的眼睛,就着一歪头的动作探手把他按向怀里,语调平稳,还很无辜:“帮你啊,只有与我——”

  他停顿片刻,神识再次在江冽识海里轻拢慢捻,才接着在他耳边低声吐息:“你才能尽快恢复修为。”

  这一长串话说得他气都不喘,要不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江冽就以为他真的只是在好心帮忙了。

  但毕竟很早以前,在秘境里,江冽识海第一次碎裂的时候,逐衡就帮过他拼凑识海——那才是纯粹的帮忙。

  这算什么?

  神都如此虚伪么?

  江冽抵着逐衡肩膀,一边蹭掉眼角控制不住流出的一滴泪,一边喘息着,惩罚一般咬上他锁骨。

  即便他还没原谅,却也没选择推开自己——意识到这点,逐衡“嘶”了一声,痛全部成了快意,旋即低声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又抬起他的下颌,想低头吻他的唇,没敢,退而求其次地吻了吻他侧脸。

  江冽没力气再咬他了,借着他的手臂支撑平复着,神魂交融过后身体疲软,但内府与识海的痛楚都消失了,周身充盈着浑厚的真元,竟教他的修为境界比先前还要再高出那么一层来。

  看来逐衡这个“天地间强者的巅峰”并非浪得虚名。

  待江冽缓过神抬起头,就对上了逐衡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居然离奇地从逐衡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此时很想被夸赞。

  江冽冷笑一声,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踢出了两丈外。

  江冽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眸光很冷地盯着神君灰头土脸爬起来,原本要说些什么,但刚一开口又改了想法……

  逐衡的眼圈又在霎时间红了,他的眼泪去得快,来得更快,只怕江纤尘都要甘拜下风,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塌着肩膀等待审判一样,瞧着十分可怜。

  但江冽这回没吃这一套,从此刻开始,直到他彻底消气之前,他一句话都不准备再同逐衡说。

  也教神君尝尝不由掌控的滋味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哭包,读作绿茶。

  攻(咬手绢):完了,哭都不管用了,他真生气了

  至于双修……呃……蚊子再小也是肉,宝宝巴士也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