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宁盯着罗赛。
罗赛也安静地回视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目光中流露出的态度却很明显——他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
如果说丛宁之前还有心情想要试探一下罗赛有多喜欢自己。那现在,她是一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了。
什么叫等有了他们两人的孩子,确信会一直属于他,永远不会离开。
和他在一起,难道意味着要将自己‘献祭’出去吗?
丛宁想到这些,只感到一阵压迫。
但罗赛提出的回报又太过诱人。
他献上他最大的诚心,把他所能提供的所有好处一一摆在丛宁面前。财富、权利甚至...包括他自己。
所有的这些,丛宁只要轻轻一点头,便能拥有。
“我可不可以先不回答。”丛宁商量着说。
“不可以。”罗赛眸色微深,带着隐隐的压迫。
他一点相让的意思都没有。
丛宁皱眉,被逼的急了,情绪上头,不经大脑地回道:“那我上周就已经回答过你了。我不喜欢你,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丛宁说这句话时,没有去想罗赛会是什么反应。
说完后,她才觉得房间内的气氛似乎有点奇怪。
四周安静的落针可闻,清晨的冷意透过窗缝缓慢无声地渗了进来,屋内的气温瞬间降了几度,连带着时针的转动似乎都慢了下来。
丛宁不愿抬头正视罗赛,眼角余光从他身上扫过,只觉得......一向挺拔矫健的身形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
像是鲜活的生命被瞬间冰冻,漫山的花草在一瞬间枯萎,一秒的时间突然被无限延长。
她心神不宁地等待着,猜想...他接下来或许要说一些不那么好听的话了,到时候,她不要和他吵,大度一点,让他几分好了。
毕竟他对自己还算不错,不仅陪着她去看艾琳,还第一时间察觉到她过于突然的昏睡。
而且被人拒绝,总是有点丢脸的。他心情不好很正常。
丛宁等待着。
但罗赛什么都没说。
好似方才那一袭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嘴唇紧抿,绷成一条充满戾气的直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黑着一张脸,转身离开。
房门撞上墙壁,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顿时,丛宁有点生气,也有点着急,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对着他的背影大吼道:“你这样就很没有气度。”
罗赛头也没回,背影阴沉冷冽。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丛宁却没有收回目光,她依旧瞪着他离开的方向。渐渐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种落泪的冲动,眼眶湿湿的。
但她并不感到伤心,她只是有点生气。
可是,她在生气什么呢?是在气即使是在这种事上,罗赛依旧要争个输赢,高高在上地占据主导权,想让她如提线木偶般按照他的心意走。
还是他...多年来不曾宣之于口的所谓‘爱意’。
是,他将他如今拥有或未来会拥有的一切兜头朝她砸来。他认为自己足够诚心,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应该有丝毫犹豫、彷徨。
可他同时也设定了十分严格的条件。
相比‘爱’,丛宁更多是感受到压迫。她现在只感到生气,甚至有点想哭!
这样看,罗赛连让她高兴都做不到,怎么能算是对她好?!
他对她一点都不好。
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丛宁心里还有点乱,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年轻男人,眉头霎时一皱。
赵泽西自认为不算是一个特别八卦的人,但他运气不错,总是撞见一些极具戏剧性的事。
他今天是来医院探望他做手术的姑姑,就在隔壁病房,等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正巧看见罗赛黑着一张脸摔门而去。
他等了一会,见罗赛没有再回来的意思,这才好奇地凑了过去。
病房门没关,走廊又只他一人,他便光明正大地朝里面探看。
从入眼的客厅来看,这是医院的vip豪华套房,比他姑姑住的病房还要高档。
赵泽西知道这种高端私立医院的门道,清楚某些特需豪华病房宁愿长期空置,也轻易不会让人入住。
这里面住的要么是某些位高权重的人,要么就是投资这家医院的人的亲戚。
只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按理说......罗赛的表现都不该是这样?
赵泽西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伸手敲了敲房门。没人应声,他便索性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等见到坐在床上,头发凌乱,嘴唇疑似干燥起皮,眼底还带着可疑水气的少女,赵泽西直接乐了。
“原来是你啊。”
丛宁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赵泽西连忙摆手,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刚才敲门了。”
他卡顿了一下,又委屈地解释道:“外面门没关。”
丛宁沉着一张脸,那小表情几乎和刚才摔门而出的罗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泽西知道自己贸然进入他人病房的行为不太礼貌,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自来熟地走到丛宁床边坐下,一脸八卦地打探道:“你刚才是和罗赛吵架了吧?”
“诶,你给我说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赵泽西手贱地去扯丛宁的袖口。
“你们是不是偷偷在一起了?哎,你别这样看我。放心,我嘴很严,保证不说出去。”
“罗赛脾气不太好吧。他是不是凶你了?不过他这人就这样,你别计较。对了,我还没问你是怎么回事,生病啦?严不严重啊?是妇科病还是——”
“丛宁小姐。”身后,护士长紧张的声音打断了赵泽西喋喋不休的问话。
两分钟前,罗赛找到护士长,让她去病房守着丛宁。护士长来的很快,但在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坐在床沿上一副和少女套近乎的模样,她明显愣了一下。
护士长谨慎地询问道:“丛宁小姐,这是你朋友吗?”
赵泽西一脸期待地看着丛宁,眼睛亮晶晶的。
丛宁蹙眉看他,半响,摇摇头:“不是。”她肯定道。
她对这张脸是有点印象,但对不上名字。所以不是朋友!
中年护士长会意,立刻通知楼下的安保人员上来赶人。
一旁,赵泽西咧开的嘴没收回去,笑意僵在了脸上。
......
距离图安带人监督精神卫生中心进行自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在罗赛看来,精神卫生中心不是普通医院或是不知名诊所,在资金、人手充裕,又有着严格的管理制度的前提下,不可能会犯送错药这种低级错误。
他坚信丛宁误食安眠药绝非偶然。
罗赛曾试着以照看艾琳为名义,派人长期入驻精神卫生中心,从内部着手调查。
但鉴于精神卫生中心内住着的除去艾琳这类极有研究价值的精神病人,还有不少因精神力波动而产生精神困扰的权贵或权贵子女。
这些人,有的被家长带来进行定期诊治,有的则长期住在这里进行调养。虽然他们都在距离艾琳较远的区域,并且另有一套安保系统。但政治斗争风云诡谲,如果没有正式理由便派人入驻,必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再说,罗赛毕竟年轻,能动用的力量有限。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当天,曾经接触过丛宁的人都被仔细调查了一遍,从家庭背景到社会关系。
而艾琳的主治医生应加明以及他的助手季冉更是重点监察对象。
应加明和季冉的社交软件、电话、邮件从那天开始便处于被人长期监视的状态下,他们的车上也被安装了监听器。
对此,季冉没有丝毫察觉,仍旧和往常一样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
应加明却不同,他第一时间察觉到罗赛派去的人暗中动的这些手脚。
个人隐私被侵犯,按说正常人都会暴怒反抗,但他却保持着一颗平常心,一心专研罕见病例,醉心学术,只在对艾琳进行心理辅导时,会注意将手机留在办公室。
五月上旬的某天,夜里十点整,黑沉的夜色笼罩着整座怀特城。
这个时间点,季冉早已下班。应加明照旧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他伏案工作,直到论文初稿完成,才满意地阖上电脑。
在回家前,他按照惯例去艾琳病房看望她。
夜色深沉,精神卫生中心A区3栋403室的灯光却明亮的有些刺眼。
病房内,穿着蓝白色条纹服的艾琳坐在床沿上发呆。
如今,她的世界一片混沌,只偶尔会有短暂的清醒,但时间总是不长,至多一秒或半秒。
但这已足够让她认清她目前的处境——她现在...是一个疯女人。
艾琳视线低垂,看见一双白色的球鞋,再往上是浅色牛仔裤。
这是一双年轻男人的腿,笔直而矫健有力。
应加明完全称得上是心理学领域的天才,当他同级别的同事都已步入中年时,他却还没迎来他二十三岁生日。
他是一个年轻人,不工作的时候衣着打扮和大学生几乎没什么两样。而他颀长挺拔的身形、俊秀斯文的面容,温和沉稳的性情,便更给他的人生增添了几分鲜亮的色彩。
如果他出去相亲,即便是最挑剔的女方父母,都会对他施以温厚慈爱的笑。
在帝国文理学院、或是精神卫生中心,暗恋他的人不在少数。
但在这个夜晚,在艾琳病房的监控被无数虫蚁遮盖的深夜,他来到这个被无数人仇视的疯女人面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这是一个轻佻的动作,但他做起来却十分自然,亲密但并不狎昵,反有几分端方持重之感。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艾琳面颊凹陷,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应加明看了她几眼,收回手,拖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艾琳神情呆滞,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应加明和她视线对视,声音温沉地唤道:“——老师。”
......
二十年前,在诡魅离奇的无望之地,某天深夜,伊莎·艾琳痛失她年轻的爱人和她未出生的孩子。
再有五年,怀特城迎来本世纪最长的梅雨季节。
在一个潮湿阴沉的周末,伊莎·艾琳收拾行李搬出了大学宿舍,开始她从大学助教转行作为家庭教师的旅程。
这是一份高薪且体面的工作。
翌日,阴雨绵绵,空气照旧潮湿闷热。
艾琳撑着雨伞从出租车上下来,抬头时,只见大片的藤蔓植物攀附着陈旧的红砖墙,在阴雨天长成轰轰烈烈的一片景致。
她在雨中驻足观赏了一会,才迈步走进那栋有着不少年头的教师宿舍。
艾琳的第一个学生是经由她研究生导师介绍,帝国文理学院某教授的养子——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据说智商很高,但因为早期缺乏长辈管教、引导,有些不太好相处。
伊莎·艾琳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每个细节。
男孩的父亲将她引进屋,两人在客厅简单交谈了一会,随后,他走到一间紧闭的房门外,隔着深绿色的房门,柔声唤道:“...加明。”
应加明,很好听的名字。
房门徐徐打开,露出一张秀气至极的脸蛋。男孩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裤,仰头看她,很有礼貌地唤道:“老师好。”
艾琳笑着朝他轻轻点头。
就这样,艾琳开始了她的新工作。
应加明智商很高。因此,他幼时的种种不对劲之处,都被身边人视作是天才的怪癖。
就连他的养父,著名的心理学教授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一个天才儿童,不合群是很正常的现象。
只有进出过无望之地,曾经死里逃生的艾琳,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孩子的诡异之处。
这个孩子无疑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智商很高,但固执、残忍,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艾琳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某天,男孩用一句话......推翻了她心中所有有关他的认知。
那是艾琳作为家庭教师的第三年,依旧是梅雨季节。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她走到窗前接电话,电话对面是她大学时期的学长,如今的相亲对象。
挂断电话,她刚一回头便撞上了男孩的眼睛。
十一岁的应加明和八岁的他相比,又有了很多变化,性格更为内敛,以及...更会隐藏自己的攻击性。
但他的眼睛还不会骗人。
他盯着艾琳,眼神几乎和他在课堂上沉下心来专研一道数学题时一模一样。
但艾琳是人,是长辈,是老师,她不是一道写在纸上的数学题。
艾琳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但应加明十一岁,她选择原谅他。
她回到讲台,准备继续上课。
可男孩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停留在了原地:
“老师是很保守的女人。”他直直地看着她,判定道。
刚才在电话里和学长的谈话还是被他听见了吗?
艾琳神色尴尬。她出自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早亡,八岁后由母亲独自一人抚养长大。受母亲影响,相对于其他女性,她确实更传统、保守。
伊莎·艾琳不想和一个小孩讨论这种事,转移话题道:“休息时间结束了,我们开始下一堂课。”
可男孩却自顾自说道:“你总是穿长裙,很少露脚踝,衣服的领口很高。不热衷交朋友,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
艾琳没想到他是真的在观察自己,回过身去仔细看他的表情。
男孩对上她的眼睛,微微蹙眉,似乎有点疑惑,“但我不懂。如果你真的是一个保守的女人,那为什么会在结婚前就怀上孩子?”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在接下来整整几分钟的时间里,艾琳的思绪都仿佛凝滞了般。
冥冥之中,她似乎预知到了宁静的生活即将被人打破,半响,才哑着嗓声问:“你说什么?”
知道伊莎·艾琳曾经有孕的人一直不多,柏安、丛芸、以及阿莱。但这三个人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消失在艾琳的生活中。
“五个月。”男孩说:“胎儿越大,流产的时候对你的身体伤害也更大吧。”
“老师现在身体还好吗?你好像总是很虚弱。”
艾琳一阵心惊。
应加明是他父亲领养来的孩子,自幼没有母亲管教。一直以来,虽然他都表现的不像一个正常孩子,但艾琳出于为人师者的责任心,以及受对她曾短暂拥有过的孩子的爱意影响,都从未想过辞职。
艾琳对应加明很上心,在日常教导他学业的同时,也在尽力对他进行正面引导。为此,她甚至购买了儿童心理学相关的书籍进行自学。
但她没想到,在她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老师而暗自努力时,这个孩子也正在暗自观察她。
“你到底是谁?”艾琳语气严厉地逼问。
伊莎·艾琳去过无望之地,看见过漫山的黄金和黑铁、具有鲜活生命的机械马和如同精巧的机关的偌大村庄。
她见过无数神奇的事物,也见过诡魅离奇、食人血肉的怪物。她的眼界有所扩宽,对某些人或事的认知早已和普通人有了质的区别。
虽然面前的男孩仍旧有着人类的皮相,白皙的皮肤,黑发黑眸,但艾琳已对他有了某种令人心惊的怀疑。
十一岁的应加明如同第一天遇见艾琳时,语气平淡但又极有礼貌地回道:
“我是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