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172章 黑日烟火

  罗月止猜对了,赵宗楠果然在界身巷中。

  如今天气转冷,界身巷别院的枫树红了一片,阿织在树下拨弄凋落的树叶,听到有脚步靠近,敏感地动了动耳朵。

  阿织娘子好久一段时间没见到猫女婿,似乎有些不认识了,紧张地盯了他一会儿,扭过身子,踮着脚往屋子里跑,直到被一双修长的手抓起来,摸摸柔软的毛发,转交到侍女手中。侍女低身行礼,抱着小猫离开。

  赵宗楠抬眼与他对视,愣了愣,开口问道:“南方吃食可是不合口味?瞧着瘦了些。”

  延国公说话之间站起身,将朝他小跑过来的人稳稳接进怀里。

  罗月止没答话,只是一个劲儿笑。

  赵宗楠曾经反复考量过,两人小别之后再相见,该怎样表现才足够淡然,足够有风度,起码不要像个修心不足的愣头青,将等待和惦记都写在脸上。

  谁知见了人,他勉强维持的矜持便化做了尘土,看罗月止笑得开心,自己就沉不下心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

  这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回家的时候身上仍旧有淡淡的香药味,同赵宗楠自己身上的一样。就好像刚刚从小憩中醒过来,从未离开过,没有数月远行,将他一个人留在京中似的。

  赵宗楠揽着他清瘦的脊背,心里想着。因为这一点缘故,回京后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这件事,便就此放过吧。

  罗月止:“你知道我回来啦?”

  “自昨日船舶入港便知道了。”赵宗楠问道,“可是从国子监来的?复命还算顺利?”

  “顺利。”罗月止便笑嘻嘻地将此行的故事说给他听。他下意识只捡了有趣的、高兴的来讲,那些会让人感到痛苦的故事,便暂且隐下不提。

  待到讲述得差不多,已然日近黄昏。

  两人在界身巷一同用过了晚饭。

  延国公当真觉得自家罗郎君出去一趟饿瘦了,给他夹菜的玉箸就没停过,晚上睡前还差人给煮了银耳羹,硬哄着他又喝了小半碗。

  他连哄带骗,罗月止根本拒绝不了,结果就是撑得昏昏欲睡。

  俩人小别重逢,罗月止本想再同他多说几句话的,可肚子里暖洋洋的,枕着熟悉的苦荞药枕,嗅着熟悉的帐中香,实在是太过安逸,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缩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两人抵足而眠,竟一觉睡到了翌日午时。

  赵宗楠什么时候贪睡到这个点儿?倪四都吓了一跳,也不敢进去瞅,直到自家主君先从寝房中出来,叫了浴桶伺候,界身巷别院里的仆使们方才放下心来。

  几日之后,朝廷的又一批赏赐发放下来了。

  这次送来的,乃是一批品质优良的补药,以及一车的米面酒水,都是内侍与禁军吭哧吭哧推到罗月止家门口的。

  ……这场面实在是太朴素了,比福州那情形相差太多,就跟逢年过节串亲戚似的!

  还是经过赵宗楠解释,罗月止方才知道,如今国朝尚行节俭,就算是新年飨宴、相公重臣,也基本不会获得金银玉器、绸缎绫罗作为赏赐。

  官家最爱送的乃是文房用具、人参鹿茸、米面酒水,亦或符合节令的鲜花绢花,桃符木剑……

  贵重的没有多少,就是贴心的零零碎碎最多。

  罗月止心道:这皇帝当得忒省钱。

  这次回京,他有了个官身,终于找到机会上交请帖登门拜访富弼。

  这次欧阳永叔没在,没人乐意喝大酒,俩人好好聊了会儿天。

  茶过三巡,罗月止忍不住把这事儿吐槽给富彦国来听。

  富彦国听完竟深以为然,大笑道:“罗郎君初入官场,故而觉得稀奇,以后便习惯了。在京做官,可没有旁人想得那样富贵。”

  这话说得其实有理。赵宗楠曾经同罗月止讲过,不说别人,就说欧阳修,他做了好几年京官,如今已经坐到了知谏院的位置,但没有分到官邸,仍旧买不起房子。

  早些年租在拥挤的街衢之中,夏日家中还有积水,脏污难除,只是近年才好了些。

  甚至很多一品相公都是在京中租房子居住的。

  罗月止这样在东京有房产的纳捐官,日子其实早比许多朝廷大员过得舒服太多。

  皇帝对此也没什么辄。官家自己兜里也没有太多钱,连扩建皇宫都得看百姓脸色,保证宗室有地方住已经不错了,给京城官员发房子是指定发不起的。

  富彦国既曾出使辽国,想来是个顶顶能言的人,借着这个话题,慢条斯理地讲起了故事。

  “国朝自太祖时便笃行勤俭。

  彼时永宁公主曾衣贴绣铺翠襦入宫,其襦以翠鸟羽毛为饰,珍贵无匹。太祖见了这身衣裳,当时就说不允许她再穿。

  他告诫公主,若有宗亲效其穿着,广集翠羽,必将导致滥杀成风,伤生浸广。她生长富贵,当念惜福,不可造此恶业之端。这话说得严厉,只叫公主惭愧而退。”

  富弼突然提起这样一则典故,似乎不仅想说历任官家勤俭之心。

  罗月止放下手中的酒盏,坐正了身体:“我儿时为考童子试,经年读书,有些道理直到现在也没有忘记。似是曾在《后汉书》中读到过这样一段话……”

  “宫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宫中好广眉,由方且半额;宫中好大袖,四方至匹帛。”

  罗月止看着面前的富彦国,笑得很是谦逊:“上有所好,下必相效,其后便有商人逐利,展转贩易,恐劳民伤财。而您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正是专门靠追风逐尚、广而告之的生意赚钱发家的……”

  “我知道,许多朝臣都曾上书说过我的不是,我动身离开汴京的时候是这样,我回来的这几天更是如此。”

  “他们说我在民间呼风唤雨,威风得很,说如今百姓见了广告纸,闻声而动,惟命是听,便如同见了官府的告令一般。如今官家只给赏赐,却不给晋升,便是顾及这些话语的缘故。您方才看似在讲太祖旧事,实则在警诫于我呢。”

  富彦国似乎对他的聪慧颇为满意,亲手挽袖给他斟了盏酒,又道:“世间清风本无罪,要看它能吹动起的是沙砾还是草种;刀斧弓箭亦清白,要看执柄者用之以犯禁还是护国。”

  罗月止问他:“照富公来看,何为草种,何为沙砾?”

  富彦国不动声色,只是对他说:“我自知晓罗郎君忠君爱国之心。如今说话为时尚早,契机已近,到时候罗郎君自会明白。”

  “若近日得了空闲,可以去欧阳司谏府上走动走动。”富彦国笑道,“此人牙尖嘴利,偏又好哄得很,你多同他喝几场酒,他自然就同你熟悉了。”

  罗月止懂得规矩,并不多问,低头称是。

  一段时日过后,天气彻底转凉,罗家人翻出了棉衣狐裘,各自换上。李春秋亦给李人俞置办了许多冬衣,唯恐他照顾不好自己。

  最新的西北战报传到了皇城开封。

  紧锣密鼓筹划着庆贺新年的皇城百姓们,在闲暇之际,茶歇之间,再次听到了来自遥远边塞血雨腥风的故事。

  今岁初冬,定川寨一战,大将葛怀敏贪功冒进,致使宋军大败,麾下一干将才战死沙场。夏军一路南下,直至渭州。沿途百姓惨遭屠戮劫掠,逃奔山林,惶惶不可度日。

  泾州知州滕子京收容灾民,整合渭州残军,等待范仲淹亲率六千兵马支援,这才稳定住局势。韩琦等人亦遣兵支援,举兵重压,终于截断了夏军攻势。

  夏军此番大举兴兵,是想借着凛冬之前打通攻入大宋的粮道,然陕西官军合力反抗,防线犹如铁壁,不可轻易摧折。

  西夏仍未攻下寸地,粮草不济,苦于冬寒,乃大掠而还。

  宋军损失将帅兵马无数,百姓流离,又逢凛冬,就算救济,也活不了多少人。

  罗月止当日不在界身巷。只是倪四说,赵宗楠听闻战信的那天罕见地发了大火,将最爱的一柄狼毫笔摔到地上,玉杆都摔裂了。

  赵宗楠的生辰,就是在那段时间到来的。

  延国公心情欠佳,便推掉了所有的宴请聚会,关起门来闭不见客。生辰当日,延国公府只放进来了罗月止一个人。

  罗月止此次南下,在苏州寻来了一块细腻无瑕的美玉给他当作礼物,白璧皎洁非凡,经世罕见,与他尤为相配。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礼物,此时送出来,似乎也难解他心中的郁结。

  罗月止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劝说些什么。归根结底,他自己其实也提不起力气来。

  他南下一趟,亲眼见过了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是什么样子,如今再听陕西百姓流离失所,便再无法将那血淋淋的战报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来听。

  京城中的许多人,这个新年都过得索然无味。

  忙忙碌碌之间,年关已过,到了正月十五。

  去年元宵节,赵宗楠是特意找机会方才溜出来。今年国朝多灾,礼法抓得严格,他却不好早退,如今仍待在宫中未归。

  罗月止独自坐在状元楼茶坊,托着腮,透过木窗看向繁华的都城。

  玉壶光转,鱼龙夜舞,各处支起几丈高的广告灯牌,灿烂犹如艳阳,比去年的情形还要热闹。

  放眼望去,这些广告作品近乎七成都出自罗氏广告坊之手。

  满目皆是自己打拼出的功绩,他却并没有觉得多高兴。

  世无长存之国。

  罗月止粗略地计算过,只要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灾殃,他如今挣到的钱,早已足够带着家里人富贵一生,衣食无忧。

  按照记忆中的历史进程,当今盛世亦足够支撑到他百年身死,仍旧和平安稳。

  但再百年之后呢?

  遥远的都城的另一端,无数寻常百姓的屋脊之上传来烟火爆裂的声响。半息之后,绚丽的火光在夜幕中炸开,纷纷散落,犹如漫天坠落的星子。

  人们的欢笑传上高楼。

  但此时的罗月止却听不大真切。

  彼时王介甫那句“倘若不改,终将酿成大患”,犹如警钟似的悬在罗月止胸口,每每心思触动,便发出阵阵长鸣,沉重不可断绝,将人们的笑声遮掩在其后。

  “要改。”罗月止喃喃。“但改不动的。”

  他是个知晓前路的怪物。

  故而下一颗烟火未放,他便已经看到了烟花燃尽后,那片昏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