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永宁十五年>第18章 逐月明·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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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交出印心剑之后,易水心双手捧着刀,把燕来也送到了掌门面前。

  掌门露出疑惑的表情,问他:“我向小冬讨来印心,是因为它是哲青的东西,聂城主和侠风古道非亲非故,留下他的佩刀有什么用呢?”

  “这是城主临去前吩咐的。要我把他的刀,和谢前辈的剑葬在一起。”

  我侧过脸偷偷看了一眼,易水心的神色平静,语气里却有股说不出的伤心。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不知为何也沉了下去。

  “哦…聂城主就没有留下什么别的话?”

  易水心行了个礼,“燕来刀材质特殊,还得劳烦看顾停碑塔的前辈勤拂拭着,不要让它钝了。”

  掌门的脸上还是挂着神秘的微笑,像张果老,又像弥勒佛。

  他是个很和蔼的老人。

  “年轻人,这恐怕不是他的原话吧。你再仔细想想?”

  我听得有些迷糊——为掌门突如其来的提点,也为易水心的沉默。我实在是记不起聂无极什么时候提出过这样怪异的要求,不太像要求,更像在交代后事。不过其实我和他们也非亲非故,没道理易水心事事都要提前向我报备。

  他是聂无极的徒弟、自在城的太子,又不是我的小媳妇儿。

  至于聂无极死前的交代,我一直认为是留给易水心的,不过看现在的情形,好像是我替易水心自作多情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说武器等同于江湖人的半身,那得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才能让俩人睡在同一个合葬墓里啊?

  社会主义兄弟情恐怕不能够吧。

  要我说三个人的友谊果然还是太拥挤了。

  也许是易水心思考的时间太长,让人失了耐心,掌门叹了口气,没有任他继续沉默下去。

  “世上的器物大都逃不开流水不腐这个道理,再锋锐的刀剑若是久置不用,也与废铁无异,即便差人悉心照顾,蒙尘与否也不过时间早晚。”

  他意有所指,偏偏又语焉不详。我没有打开宝箱的钥匙,也解不开迷宫里的谜题,只能隐约看见箱子上微微透着的宝气珠光——

  燕来刀确实是要交给易水心的。

  可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我不明白。

  易水心好似找到了那把至关重要的钥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箱子里的东西令人大失所望,他脸上找不出一丝喜悦的影子,反倒和夜宿居延海那天一样失魂落魄,没什么血色。

  想起居延海,我的大脑一下卡了壳。

  我想起易水心说的“城主有令”。

  起初我只当是他好面子找来的托词,根本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易水心临时收到飞隼传书,改道自在城,我们说不定还能在定军山过个团圆的中秋。

  易水心教过我,没有哪个身康体健精神正常的江湖人会抛弃自己的武器。

  除非他死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细节纠结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线团,看似杂乱无章,可事实上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显而易见、却一再被我忽略的结果。

  聂无极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了后脑,我转过头去,易水心显然比我更早想通了这一点,捧着刀的双手攥得死紧,关节甚至泛起了一层青白。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无言良久,猛地呕出一团发黑的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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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水心昏睡了很久。

  我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轮里的仓鼠,满地转圈,如果不是山羊胡带着学医的同门来看过,我几乎要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山羊胡劝我宽心,说他那是把体内的瘀血和郁气都清空了,是好事。我哼哈地应着,心里其实并不赞同这种说法。

  我觉得他更接近字面意义上的呕心沥血。

  山羊胡把我们安置在谢哲青以前住的小院。谢哲青离开师门好几年,房间还和他当年住的时候一模一样,连最容易积灰的书架也是一尘不染——兴许比当年更干净。

  侠风古道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因为谢哲青的缘故,时不时会有一些背包客慕名而来,说要瞻仰一下印心剑成长的地方。不过在我们之前,这间院子还从来没被拿来待过客。

  等待易水心醒来的那些日子里,我偶尔会在柜子里随便挑两本书打发时间。

  谢哲青看书的口味很杂,从阴阳谶纬到散文游记,间或夹杂着少得可怜的几本剑谱秘籍。这些书大都因为搁置的年头太长变得很脆弱,翻阅的时候需要拿出洗试管的那股小心劲儿——虽然当年我手底下从来没有一支试管能幸存就是了。其中有一本《夜航船》,虽然也泛着黄,边边角角还被不知什么东西蛀出了细小的缺口,书页里却有很多批注。

  我猜那是他最得意的一本。

  谢哲青的字和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不大一样,圆笔藏锋、含蓄深沉,对应的是恣意风流、意气飞扬。“好一仆被苏东坡教坏了”那页写的是今天比昨天多睡了两个钟头,“撑梨孤涂”那页写的是原来要抄的三十遍剑谱被他单方面缩短成了五遍。看植物部的时候,想的是阳平镇徐记的肉包子味道不错,翻地理部的时候琢磨的是年底下山要带“小聂”四处转转,不然好好的孩子就要被圈傻了。

  用最工整漂亮的字,写最家长里短老不正经的日记。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批注。

  都说看书能静心,可偏偏我越看越浮躁,觉也一天赛一天的不安稳。

  我又开始做梦。有时候是原主的童年生活,有时则是一些和谢哲青、聂无极有关的往事。兰阳镇下雨,鹤鸣山下雪,居延海的太阳毒得能把人烤成脱水肉干。

  最后我梦到一条小河,纤细精巧,像女孩子的手臂。看不清面目的人和七、八岁左右的“郑小冬”并排坐在水边钓鱼,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对岸摇晃的树影。易水心也坐在水边。其实他从头到脚都被裹在布料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圆眼睛,活像个大粽子。但我对他实在太熟悉,仅凭眼睛就能认出是谁。

  河边的“郑小冬”没有看见易水心,对岸的易水心也不说话,像水边的阿狄丽娜。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挣扎着翻身下地,房门大开,易水心的床上没有人。我迷迷糊糊顺着月光来处走出门去。

  易水心和梦里一样,安静地坐在银色的河边,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我慢慢走到他身边,想问他点什么,结果话到了嘴边,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见他脸上流下了一道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