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47章 蜀道

自绥安回京复职,公主离宫戍土,那鸿书之祸便云过天清。见绥安领兵如初,亦念思澄言将事毕还朝,寒轩有意让二人道中相遇,便将魏穰逐轻暂扣半月,才放其西去,连那纪厉翃疏亦得赦同行。

故此二人,终是于蜀道之上,见了一面。

嵯峨崇峻,青山天险。官道之上,有辘辘车来。

满径开满木芙蓉,秾芳委于车前。冰明玉润天然色,似送东归之客。

那边英将,眉目萧索,踏驎驒而来,身后随几架小车,内是娇春杨柳。

见这边车架近前,逐轻勒马道边,并不言语,身后随扈,亦只纷纷退避。

“西南天高艰险,道窄路细,娘娘先行。”逐轻见这边车架不动,便先开口。

这边珠帘轻挑,思澄言眉目浅淡,不忍看他面中风尘。眸光轻移,思澄言轻瞟逐轻身后粉黛,亦是五味杂陈:“将军功名一世,如今功成身退,从今以后,可善自将养,亦可人生尽欢。”

“一己残屈能全身而退,还多谢几番危难间,娘娘费心周旋。”逐轻立在道边,身畔木芙蓉只纷纷而下。

“沉沦玉阙,纵横捭阖,本非难事。你我心中都清楚,最难的,不过是为自己活一回。你我既生来是侯服玉食,自然一生国仇家恨。”

“正是走这条路,九年前你我共游锦都,如今竟不想是我远贬西南之途,亦是你治丧事毕、离家回宫之路。”

思澄言强自莞尔道:“锦都仍是盛丽天下无。”

逐轻喉头发涩,沉吟良久,还是吐出一句:“我曾想过,有此般道中相逢,总以为自己会拔剑一搏,带你高飞远走。只是身家性命,族□□儿,千丝万缕之前,钟情二字显得太过单薄。”

“将军本不该说这一句的。”思澄言不去看逐轻,只因目中亦是盈盈。

“再不讲,此生难道还有共话之时?我倒冠落佩,你寂寞深宫,和死了还有什么两样。”

“今日之前,于我心中,将军只是万夫不当的英将,亦是薄幸风流的人夫,如今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终是明了了。”

“那你我便无憾了。”

思澄言有一丝浅笑,逐轻只看落英,与那日淑毓馆中一样,皆是不忍一顾。

“当日为保你,我承诺磊氏不再外嫁,此后重垣叠锁,春去秋来,心中亦不会再有他人。你只当我是嫁了你的。”

满目泪水终于簌簌而下。

“本宫失言了,回宫日紧,本宫先行一步了。将军珍重。”

车架复行,道边木芙蓉一地,似是恨恨难终。

夜色渐起,枝雨念山中夜凉,便将一件大氅,围于思澄言身前。思澄言只垂首不语,忽而念及幼时所学一首小词,却只引得恨起:翠衾寒,几夜霜浓。然其此生,便再无痴梦,可随夜鹊,回西南故里,绕庭中疏桐。

逐轻不曾见,思澄言手中,只紧紧握住那枚玉韘,并几颗红豆。

思澄言明白,纵有眷眷之心,他终需回宫。而逐轻,亦不过是那蜀道之上,一介谪人。

 

车行半月,思澄言终是抵京。

那日入暮时分,车架方入穹汉门。思澄言未及梳洗,风尘仆仆,轻衣简装,便要入溢寒宫面圣。

时入七月,寒轩道烛焰燎人,溢寒宫烛火甚稀,只照的殿中愈见凄清。

思澄言穿过帘帷,入得后殿,远远见寒轩坐于正位,便依礼下拜:“臣妾思澄氏,事丧已毕,如期回宫,特来向陛下复命。”

而座上不过一句:“人见过了?”

思澄言闻言大惊,不过数月,寒轩语中倦意极浓,不复当日意气风发之态。思澄言怯怯抬头,只看那幽微烛火中,寒轩扶额闭目,坐于殿上,憔悴难掩。

“谢陛下成全。”思澄言机警回了句,便复垂首跪于座下。

“你向来耳报最是灵通,公主自请坐守漩水,以功抵过,你可知晓?”

“臣妾有所耳闻。”思澄言自知寒轩弦外之音。

“朝臣聒噪,总道连公主皇家正脉,亦领罪外谪,断不可轻纵你思澄一族,朕以你居丧为由,只道容后再议。而今你已事毕归来,朕便无可托赖了。”

思澄言神色如常道:“陛下苦心,臣妾感恩戴德。数年来,多少乱流繁局,皆不得大白天下,时至今日,故人凋敝,凭臣妾一己之力,恐难证父亲清白衷心,亦难平朝中物议权衡。臣妾不敢妄求轻恕,只望陛下,留全家上下一条生路。”

寒轩见思澄言早有盘算,倒省去许多纠缠,便直言道:“你父亲当年纵有私心,却不妨其社稷之功。你亦曾救景妃于火海,朕当知恩图报。”

殿中极静,寒轩此时低言轻述,亦可听得回响阵阵,直震人心魄。

“你族中上下,皆贬为庶人,流放江州,无须充军为奴。你久居于内,勤谨奉上,只降为嫔,礼遇从减。想来如此,便可堵悠悠之口。”

思澄言并无再争,只稽首而拜:“谢陛下隆恩。”

言罢,便有宫人搀起思澄言,蹒跚而去。

不想耳后传来寒轩之语:“你比我命苦啊。”

思澄言回身,一抹苦笑,略摇了摇头,未出一字,只复行去。

见其背影衰微,寒轩亦生伤怀。方此时,枝雨梳洗停当,自耳房入殿,奉一碗热茶于寒轩身前。寒轩接过茶盏,未曾抬头:“一路辛苦你了。”

枝雨谦恭道:“臣下不敢。”

“他身边淮清呢?怎不见归来。”寒轩略抿一口茶,便放于座边,只闭目养神。

“瑄嫔娘娘想是料定后事,便不忍其受苦,放其自去了。”枝雨极力镇定,然眉梢眼角,却微露慌神之色。

寒轩面色沉静,观之更教人不安:“枝雨,自朕入宫,你便侍奉左右,同患风雨,朕是极信任你的。”

“是……”枝雨讷然道,“臣下自幼得陛下言传身教,定与陛下同心同德。”

寒轩微有笑意:“朕明白。你我秉性相近,总易心软。”

枝雨不意寒轩此语,慌忙跪于身前。不想换来寒轩轻描淡写一句:“罢了,你不必多想,连日劳顿,善自将息去吧。”

枝雨见寒轩如此,微收满身冷汗,悄然出殿而去。

溪见方自屏风转出,立于寒轩身侧:“陛下不怕一时心软,来日死灰复燃?”

“若人有心为祸,则必防不慎防。唯其诚服受化,才是万无一失。当政者,以攻心为上。”

寒轩一语幽深,溪见只得称是,不敢再多言语。

“昭贵妃如何?”

“娘娘不思饮食,素服居丧,一切如常。”

“你且盯紧顾缘宫。”寒轩迟缓起身,向内殿走去,留下一句:“我怕他做傻事。”

 

自丹叶去后,梁勋确是服丧日苦。又逢物候不常,便缠绵病榻,多日不得下床。时入盛夏,寒轩几乎每日都要亲探顾缘宫,故御医不敢不尽心侍奉。调理月余,梁勋终见病势有缓。

“娘娘,今日瑄贵妃回宫,陛下将其召入溢寒宫,似有要事相商,想来一时无暇来顾缘宫了。”

梁勋本在半梦半醒间,才听得月知耳语一句,便已然清醒,挣扎起身:“快替本宫梳洗,咱们去宇禁阁。”

“娘娘玉体要紧,本不急于一时。”月知见梁勋面色仍是恹恹,瘦得不盈一握,只心疼道。

“本宫无妨,若是为陛下所知,怕是更去不得。你以为陛下日日在顾缘宫是为何事?还不是怕本宫自己去探究竟。宫中之事,向来幻象重重,本宫非得杀其个措手不及,才能探得些许实情。此时侍从交接,宇禁阁正乱,陛下又有事绊住,机不可失。”

月知劝阻不得,小心扶起梁勋,略做梳洗,二人便自角门,向宇禁阁去。

梁勋丧夫未久,便一身素服,青丝松挽,不饰珠翠,只两把银钗。其本就面目清浅,又未经妆饰,则更如芙蕖浴露一般。

因久不理事,梁勋到宇禁阁时,果然宫众皆惊,疏疏跪了一地。

梁勋不由分说,只道:“唤你们掌事来。”

见宫人去传,梁勋便径入宇禁阁内库,翻那如山卷帙。因是白日,灯火通明,翻宫中行录,自比丹叶当夜轻巧。

须臾间,青叡便匆匆赶来,躬身立于梁勋面前:“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梁勋久久不曾答话,只潜心细读手中卷本,良久才问:“陛下入宫当日,自穹汉门相迎者,你亦在?”

“是。” 青叡不明所以,不过恭谨答道。

“陛下当日提及,有一人被裹挟而去,你可曾记得?”

“确有此事。”

“凭陛下心性,不会坐视不理。定是尔等出言阻拦了吧?”梁勋转身,死死盯入青叡眼中,只盯得其浃背一片寒凉,“想来你是清楚,那贼众自何而来。”

青叡满头额汗,欲言又止,然终不耐梁勋怒目,低低道:“自领宫司去穹汉门接陛下途中,臣下见那群宫人,是自茂苑殿出。那时延贵妃正如日中天,陛下初入内廷,臣下不得不有所忌惮。”

“果不其然。” 梁勋一声冷笑,一把将那手中案本摔于青叡身前,“你且去,将当日茂苑殿中人悉数寻来,本宫有话要问。”

梁勋不料,那青叡却迟迟未动,一股怒意直上心头。然梁勋心性温婉,纵有怒气,亦只嗔道:“怎的大人身娇肉贵,不堪本宫差遣?”

青叡受不住此语,一把跪于梁勋身前,瑟瑟道:“娘娘恕罪。其实当日易大人来过后,臣下自知所为何事,便私下留心,不想那茂苑殿当日宫人,或一朝命殒,或被遣离宫,除了领宫大人,内宫再无一人。”

梁勋闻言,暗忖片刻,才扶月知,出殿而去。青叡只听得其远远一句:“陛下国事繁忙,本宫偶访此处,不必惊动陛下。”

出宇禁阁,回顾缘宫,见周遭无人,月知才问:“娘娘,而今当如何是好?”

梁勋神色疏淡,只道:“你可曾记得,当日茂苑殿回禄之灾,领宫说,唯见熙氏一人尸身,未见其仕女?本宫记得,兵祸当晚,那绿艳分明是入了宫的。”

“那娘娘有何打算?”

“不急。勿要打草惊蛇。”

晚风徐来,动梁勋鬓角碎发,扫其香腮如雪,那清妍婉丽,亦生了苍凉。

 

桐阴淡淡,荷香冉冉,桂影团团。

长夏已去,又到中秋。清时良夜,风露渐冷,祥云捧玉到天心,却无玉人对尊前。

因先前几番风浪,寒轩再不愿设宴宫中。纵是中秋佳节,内宫不过一派清冷。团圆之时,众人却皆是寥落,当日数对佳偶,今无一幸免,或死生相隔,或久别离心。

不知可是不耐孤清,蓝泽只以贺节为名,漏夜入了内禁。

寒轩乃自顾缘宫而返,见蓝泽在此,便道:“你难得入宫。枝雨,取酒来,朕与太妃小酌几杯。”

蓝泽却莞尔一笑,唤过身旁芝鸢:“酒可伤身,陛下不如尝尝今年新桃。”

寒轩见芝鸢手中一捧新桃,颗颗莹润,香染丹霞,观之喜人,只笑道:“太妃那十亩桃林,想是已‘中园饶佳果,结子满朝露’。”

“陛下如有逸兴,可移驾一观。这八月十五,正是果熟蒂落,满园芳馥之时。”

“八月十五……”寒轩玩味一句,脸色却一时冷寂。

蓝泽不明其意,只轻唤了句“陛下。”

寒轩赧颜一笑:“八月十九乃中宫芳诞……”

蓝泽即刻会意,便道:“自立中宫,殿下从未出过这玉阙,不如便在本宫这十亩桃林中,飞觞品茗,幽赏怡情,以庆芳辰。”

寒轩微微颔首,浅叹道:“只怕他不肯。”

 

纵心有疑虑,安之的生辰,寒轩终是有了决断。

冷月轩一事后,寒轩不敢轻见安之,数月来,时入澄翠宫,亦不过立于那重重帘帷外,看那一灯如豆里,安之孤影清寒。

经几番出生入死,安之似更逆来顺受。此事寒轩亦未曾与之面议,只命一架小车,将其自澄翠宫中,送往那十亩芳树中。

霜林寂寂,碧幄连天。林梢丹果,只如团团红云,掩映翠叶间。时而果熟蒂落,便是秋声入耳。一条清溪,穿林而出,溪上偶有浮果,随水泛波。

溪边一座竹轩,寒轩正坐于轩中。寒轩着那件幽兰友竹,一身素色,偶有青碧纹饰,不似往日威仪。一把青丝,翠滑云腻,散于脑后,只挽一支青玉发簪,与身上云裳,更见相得益彰。

安之下车,见此情景,只伫立良久,不知进退。见寒轩自顾品茗,终是长叹一声,上得轩去。

“不想能有一日,可亲贺你生辰。”寒轩脸上一抹春色,然相对之人,却只面如寒潭。

安之不看寒轩,只望轩外那秋林硕果,微微出神:“困于此处,尚不如一死,还过什么生辰。”

寒轩见安之出言不善,便收那面中恬然,淡淡道:“今日是八月十九,自然是你生辰。”

“两边本来就不一样,你怎么知道,今日便是那边的八月十九。”

“生辰嘛,贵在有人记得。”

“是么?”安之一声哂笑,“你将我困于此处,身陷缧绁,年华空负,于我而言,记得又有何用。我倒希望,你早早忘了便好,我亦是解脱了。”

“你此生无求而不得之人,不曾绊住,何来解脱。”寒轩不敢看安之那横眉冷对,只面含浅笑,自斟自饮。

“我纵有,亦不会恣睢无度,欲壑难填,去毁他人一生。”

寒轩低眉,看盏中青碧:“自始至终,我都知道是我不对,辩白亦是无用。我早说过,此间是我一场大梦,在梦里,我便疯了一场。”

“你可知,你为你黄粱一梦,贻害多少无辜之人?”

“他们并非因你我之事。纵没有我,亦有旁人。这把修罗刀,与那边的世界,才是罪魁祸首。人人都不甘于此生此地,人人都想有处可逃,都想从头来过一了夙愿,故而击搏挽裂,明争暗斗,非要夺得此物。其实不论人在何处,心不清明,烦恼都不会暂却,逃也无用。心既如此,此间或彼处,结局都是一样。”

言罢,二人皆是无话,唯有那清溪潺潺,鸟雀轻啼。

忽而听得一串急蹄,由远及近,踏入这寒林幽景中。寒轩看得马上是溪见,只心头一跳,大步走出轩外。溪见勒马于前,摔于马下,如此情状,寒轩心知,必是十万火急之事。

寒轩虽不知何事,却心头极惧,异乎寻常。故不敢发一言,只瞠目望着溪见。

溪见急喘几声,才勉强开口:“陛下!昭娘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