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45章 薪尽

蜀山攒黛,峰留晴雪;簝笋蕨芽,遍萦九折。

颠沛半月,终到西南故里。一路山川岩谷,层峦叠嶂,烟水一碧,秀色不改。

自岘山帐下,一路戎马,至受命入宫,不过数年,思澄言只觉似已煎熬半生。再见那旧城故土,喧然名都,恍如隔世。

思澄平久病深居,阖家移居城外祖宅,车架便未曾入城。道中相望,锦都繁丽,九衢明艳,处处香尘。那诗情奇景,艳花浓酒,笙簧不绝,皆似当年。只是故人寥落,光景自异,回首锦都,不过吟愁。

车入乡间,见道边一棵红豆,亭亭如盖,乃旧时逐轻驻于锦都,亲手所植。只是当年学种相思子,而今思人不得归。

天色灰白,细雨如丝。思澄言放下车帘,再不忍看。

因是归家,思澄言着意妆饰,虽不及宫中华贵,好歹是望之绝尘。

车到府门,门前早已跪了一地家众。思澄言早年丧母,父未曾续弦,嫡出唯其一人。家中兄弟,皆是庶子。故而脚边之人,思澄言皆不熟稔。其对思澄言,亦不过忌惮。

为首者,乃异母兄长思澄哲。其恭敬道:“家父病势甚笃,缠绵卧榻,未得相迎,望贵妃娘娘恕罪。”

思澄言不以为意,只问:“父亲人呢?”

“在谢惑堂中。”

思澄言唤众人起身,便扶淮清,向府院深处行去。

天色阴沉,穿堂过院,见暮寒庭院,雨藏烟闭,一派萧索。思澄言一睹此景,不免心有伤怀。行经一处,见唯殿基焦土,不见屋室,便问身畔家人:“那本是父亲书斋,怎的没了?”

“娘娘有所不知,家中莫名走火,孱颜斋不幸焚毁,一时未及修缮。”思澄哲答道。

思澄言心下一抹隐忧:“何时之事,因何而起?”

“不过半月前,那一日夜半时分,骤然火起,待家众惊晓,已火势半盛。事后查勘,亦不知因由。本意府中仆妇偷盗,火烛不慎,然细问下去,却无所获。”

思澄言闻言不语,只默默挪步,倒是淮清于身畔低言:“如此萍踪无影,来去自如,倒与宫中数次波澜如出一辙。”

思澄言微微颔首,不发一言,默然向思澄平所居谢惑堂行去。

入了院中,见一切如旧,两棵家槐,停僮葱翠,绿云如盖,却只荫得院中愈发晦暗。推门而入,室内尚洁净,然自有一股腐朽之气,案中摆一只药碗,半碗残药,早已凉透。

只一眼,思澄言已目中含泪,殷殷喊了句:“父亲,言儿回来了。”

听得内室一丝响动,思澄言奔于榻前,一把跪于床边,涕泗横流:“父亲,言儿不孝。”

榻上思澄平,已早不复那英气干练之态。此间之人,自白发始生,便一泻千里。此时思澄平,早是皓首苍颜,朽木之姿。当年那眸中精光,亦已成一片混沌。

见思澄言来,其眸中亦有晶莹,缓缓抬手,抚上思澄言鬓发:“言儿,为父对你不住。”

“言儿无用,未得掌权上位,未可保家中平安荣华,保父亲尊养安乐,当是言儿对不住父亲。”

“为父年迫日索,不久于世,此时心思最为明澈。缠绵病榻之时,为父总想,若当日将你嫁于那魏穰逐轻,你当是花好月圆,喜乐平生。为父有女儿尽孝于前,亦可含饴弄孙。咱们一家团圆,共聚天伦,总好过这些年,两相牵挂,日夜难安。”

思澄言只死死握住父亲一双枯手,哽咽难言,终是婉言一句:“父亲糊涂,若那岘山帐外,女儿未探得风声,你我父女,纵是团圆一处,亦是阶下之囚。父亲当日决断,女儿绝无怨言,你我父女一心,不过为保家门无虞。”

“磊氏势盛,内宫如虎尾春冰,你身寄虎吻,步涉渊水,隐忍多年,受尽磋磨。你母亲在天有灵,定要怪罪为父的啊。”言罢,思澄平两行浊泪,亦落入蓬发之中。

“女儿有负父亲多年教养,势穷力竭,长锁深宫,一事无成,有愧劬劳之恩,母亲亦会怪孩儿不知尽孝。”思澄言强颜一笑,“磊氏尚有仁心,自父亲引退,便再无穷追,如今又放女儿归家事亲,连逐轻,亦可锦都为官。女儿乐天知命,再无所求。”

“如今磊氏如日中天,你乃涸泽之鲋,其自不惜施恩博名。来日若起风浪,你便是心头大患,不可不除。况昔日之事,若为其知晓,其岂能容你?”

“时局震荡,磊氏早已自顾不暇。父亲与公主知交援引多年,若生不测,女儿尚可求其荫蔽,父亲无需忧心。”

思澄言款言安慰,然思澄平却愈见凄怆:“你休要忘了,当日弘文馆一支冷箭,是你引弓而发。且公主决绝狠辣,更甚磊氏,为父只怕你到时进退无所,道尽途穷。”

思澄平长叹一声:“为父一生谋算,兀兀穷年,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晚景惨淡,早知今日,当初不如闲云野鹤,不入此局中去。可惜再无可回头,为父作孽太多,只恨天不假年,未得偿清恶果,还要连类爱女。为父有愧!”

言罢思澄平急喘几声,便昏死过去。思澄言惊慌失措,只跌扑出门,大喊“来人!”

家众闻声蜂至,思澄言只颓坐阶上,失魂落魄,垂泪不绝。檐下雨落如柱,只将其半身芽色宫装,打得一片萎靡。

家众见此,亦劝不得。还是思澄哲躬身道:“医官回禀,父亲一时气动,痰涌气滞,现已无碍,娘娘放心。娘娘一路车马劳顿,还请娘娘挪步行碧阁更衣,玉体为重啊”

见思澄言没有反对,淮清便扶他一路向旧阁行去。

玉阙高邸,皆以临山为贵。思澄言闺阁远在府宅深处。依山而上,花木掩映中,一座小楼,居于高丘,依稀可远眺锦都。

山行未半,于游廊之上,隐约见枝雨由一羽林相伴,形色匆匆,向前院而去。

二人心知不好,思澄言便道:“你且去看看。”

见淮清疾步离去,思澄言怔怔良久,终是独步山行,入得行碧阁中。

离家多年,家众纵有心打点,阁中亦难免朽坏。天色阴晦,淫雨霏霏,则更见败色。推门而去,幽光斜照,室内一股腐气,扑面而来。

徜徉闲步,重温旧梦。其细细摸索,妆台暗格之中,藏一枚玉韘,已是积年旧物,那纹饰凿刻间,都有细尘。那是当年二人相伴骑射,逐轻所赠。

思澄言黯然伤神:若如父所言,当年得嫁良人,二人真可伉俪情深,白头偕老?情深如天阙,与寒轩亦曾生嫌隙。所谓相濡以沫,白头相守,不过是世人美梦。年深日久,都有情淡之日,不如自己与逐轻,一世相望,常留残念,才得永葆柔情。

垂首沉思间,听得有乱步疾奔。方回首,便见淮清满身雨露,冲入门来:“娘娘,臣下藏于壁间,听得内宫来报,公主欲争虎符,却遭磊氏反将一军,老爷与公主当年鱼雁往来被磊氏公诸朝野。眼下群臣激起,弹劾公主,府中亦恐难独善其身。”

思澄言一时六神无主,只急急问道:“父亲与公主往来书函,磊氏从何得来?”

“娘娘,那孱颜斋被焚,想是磊氏为夺书信,又防娘娘觉察,才消踪灭迹。磊氏此举,本为曲突徙薪,以备不测,不料公主横生逆起,磊氏无计可施,当是制敌自保为先,如何顾得了咱们一门死活。”

思澄言面色青白,复追问道:“群臣弹劾?那磊氏如何应对?”

“磊氏借机将公主软禁家中,旁的只道尚需从长计议,并无定案。”

思澄言魂惊魄惕,立于原地:“先帝已去,再无人知晓其中情由。杀魏穰闻道,保公主,探岘山,传孕讯,谋后位,桩桩件件,旁人都可以一面之词,曲解粉饰,颠倒黑白。我与父亲过去种种,纵是意在保先帝上位,于磊氏而言,亦皆可视为谋逆之行。”

淮清亦满面恓惶,慌张道:“娘娘该如何打算?”

思澄言沉吟良久,犹疑不下:“此事到底还需同父亲商议。你先去谢惑堂,若父亲转醒,便将此事缓缓禀明,你自知轻重。容本宫再想想。”

淮清见思澄言愁态,纵放心不下,却也只得从命。

思澄言独立阁中,看得那潇潇急雨,溪桥花堕,心事只如残红。

 

待思澄言再入谢惑堂时,已是新扫蛾眉,密拢青丝,一派娴静之态。见淮清正喂思澄平服药,便接过药盏,坐于榻边,一勺一勺喂那半碗乌汤。

才喂几匙,思澄平略略抬手,思澄言便放下药盏,用袖中巾帕,细拭思澄平嘴角。

想是见惯风浪,亦已泣诉衷肠,方才情愁大动,再经此事,二人却皆有泰然之色。

“两虎相争,必殃及池鱼。你我怕是难逃此劫。”思澄平淡淡道。

“深宫数载,女儿一直在想,放眼宫中,磊氏容色最次,尚不如梁氏妍丽;亦非世家出身,不比我幼承庭训;论慧心机变,更不如景妃。当年封后之时,我只当其不过凭深沐皇恩,两人情深之至,其才可径行直遂,平步青云。而今看来,磊氏深谋远虑,相机而动,我等皆是是不敌。”

“情深者,唯先帝一人尔。”思澄平闭目道,“磊氏亦非无情,不过是不如先帝情深似海。故而不似先帝,患得患失,总有掣肘。其实你我心知肚明,凭那把修罗刀,磊氏自可无所畏惧。无畏,则无往而不利。”

思澄言默然良久,只看那两棵庭槐,忆及幼时承欢,岁月静好,想来路艰险,前程微茫,便再难自持,两行清泪,只无声而下,“请父亲明示,如此急湍乱流,孩儿当如何避其锋芒,保全家人?”

“为父行将就木,本就不求荣华声色,早备得一副上好鸩药,若可以一死,换清名得正,换你余生无忧,已是再值不过了。”

“言儿是父亲之女,当与父亲荣辱与共,怎可妄悖孝义,苟且贪生!况纵父亲仙去,以其二人心性,念我思澄氏兵众粮足,必行株连之祸,好斩草除根。”思澄言伏于榻前,望父亲面中沟壑,想当年椿庭萱室,只如华茂春松,三人其乐融融,时至今日,不仅与母亲天人两隔,父亲亦已成叶落枝残,不觉心下愈怆。

“于磊氏,若你引咎自责,出首请罪,全家上下,尚有一线生机。为父看着公主长大,自知其心性,若其非志得酬,必兔死狗烹,我思澄氏,唯有薪尽人亡。”

言罢,思澄平将那枯手,缓缓触及思澄言玉面,细细摩挲,满面慈爱道:“言儿,为父撒手人寰前,尚能见你一面,已是铭感五内,此生无憾。你且回宫去吧,向磊氏陈情领罪,为父一人之过,毁尸鞭骨,悉听尊便。家中上下,若得保全,则为万幸,若时乖运舛,亦是天命难违背。为父心之所念,唯你一人。只愿你可安养余生,不至披艰受辱。”

思澄言再无哭求,不过默然垂泪。事已至此,局中诸子,皆是走投无路。

待思澄平沉沉睡去,思澄言只悄然而出。家众皆候于前堂,见其魂不守舍,不免心生惶恐。

思澄哲身畔,乃其五岁幼子,牵衣而立,神色怯怯。思澄言怔怔看着,那满腑哀切中,竟生一丝决绝。其行至孩童身前,绽出一抹倦笑,俯身平视,轻抚其前额。

“晰儿,唤姑母。”思澄哲尚战战兢兢,怕稚子失仪。

“姑母。”孩童语带奶气,直教人生怜。

“思澄晰,日月沈晖,三光寝晰,好名字。”思澄言展颜浅笑,起身问淮清,“枝雨现人在何处?”

“大人别院安置,正用午膳。”淮清看思澄言面中含笑,自知别有要事。

“晰儿,姑母久不归家,路陌生疏,晰儿愿陪姑母走走吗?”言罢,便牵起稚子小手,向堂外行去,只侧首一句,“尔等不必跟来,且去祠堂等本宫。”

稚子想是害怕,一路一言不发,步履迟疑。思澄言便将其一把抱起,莞尔一笑,“晰儿行累了,姑母抱晰儿好不好。”

孩童神色微凝,只微微点头。淮清于一旁撑伞,思澄言便抱着手中幼侄,急急向西路角门行去。

见思澄言步履如飞,孩子心中惊惧,不禁放声哭了起来。见此情状,二人亦无暇顾及,只愈发加紧脚程。

到角门边,思澄言将侄儿放下,半跪于地,殷殷道:“晰儿,听姑母话,淮清姐姐带你去个地方,那儿不用读书,没有师父管教,还有满山蝴蝶,万里翠竹,晰儿可以尽情玩乐,晰儿说好不好?”

孩童想是从未离父母半步,只大哭不止:“我要娘亲!”

“晰儿不哭,等蝴蝶尽了,府中的金英都开了,便送晰儿回来。”思澄言面中虽是笑意,却自可辨其眸中难色。

“晰儿不去!晰儿要娘亲!”

见孩童哭闹不止,思澄言起身对淮清道:“我与逐轻那一处别业,旁人皆不知晓,当日为防不时之需,在院中水缸下藏有金玉,够你二人一世之用,你快马加鞭,带晰儿前去避祸,待风波稍定,本宫自会与你联络!”

思澄言那一时急语,却骤然寥落,自伤道:“若本宫未得自保,身败命殒,你定要好好护住我思澄氏这仅存薪火。”

“娘娘!”淮清一时语塞,只痴痴望思澄言那满面雨痕。

“无人知晓么?臣下已然知晓了。”

一语如惊雷,激得二人心下一片冰凉。二人认得那声音,回首而视,见枝雨正立于身后,神色凝然。

“娘娘贤身贵体,玉叶金柯,做此自伤之语,臣下实是惶恐。”

思澄言见此情状,只呆立原地,双唇颤颤,不出一言。

相峙一刻,枝雨不虞,思澄言竟骤然跪于身前。此处一地泥水,那一身宫装,便顷刻间尽是泥污。

“娘娘这是为何?”枝雨忙上前搀扶,然思澄言只利落撇开。

“本宫知你乃磊氏心腹近臣,然本宫仍要求你一次,求你放此子遁去。本宫罪人一个,死不足惜,然我思澄家血脉,不可断绝于此。若你今日高抬贵手,本宫来日必感恩戴德,涌泉相报。”

思澄言虽跪于地,却面有铮铮。雨珠自其头顶淋漓而下,虽是夏日,亦是入骨森寒。

枝雨虽久在宫闱,历尽风波,却是心思纯澈之人。呆立良久,只长叹一声,转头步去:“来日若东窗事发,还请娘娘保我。”

思澄言喜极而泣,未及起身,双手死死扣住孩童双臂:“晰儿,记住,若人问起,此后你便不姓思澄了,你姓魏,在漩水边长大,记住!”

言罢,将孩童一把推入淮清怀中。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却也只被淮清揽于身前,带上马背。

见淮清策马而去,思澄言满面颓唐,一身狼狈,向内院行去。行至半路,便听闻那谢惑堂中,隐隐有哭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