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34章 泣血

神霄绛阙,桂殿兰宫,渊蜎蠖伏。

自山下看去,灯火盈盈,九重玉阙,永远是高华宁和之态。然深宫宥密,那蜩螗扰攘,风云激涌,何曾有片刻停歇。

寒轩亲自出了穹汉门,接了景颜,方归于溢寒宫中。月上中天,宫道出事,往来不便,天若与梁勋便暂歇于宫中。溪见领人上了茶,众人只顾品茗,鲜有言语。

初夏露重,溢寒宫高阔,夜来风骤,殿中佳人衣袂款款而动,珠翠相撞,回声清悦。

见蓝泽不在,景颜才于寒轩耳畔浅浅一句,“萧将军去后,不意已是如此地步。”

寒轩与景颜相视片刻,亦只是轻叹。

天若听得此语,不觉微窘,便道:“绥安事忙,千头万绪,难免力有不逮。”

景颜亦是微赧,只圆场道:“嫂嫂放心,我自知镇国公去的仓促,九城之事,于哥哥而言是百上加斤。再者今夜外城本就出了乱子,哥哥入宫回禀,一时不察。如今看来,想是贼人声东击西。”

方此时,殿外通传,翊国将军请见。寒轩自当允准,便看绥安携风而来。

“陛下,掌乐纪厉氏于北苑残害戍卫,劫出逆贼,意欲出逃,被臣下擒于道中。”

“魏穰逐轻如何在宫中?”梁勋机慧,即刻便问。

“姐姐莫要见怪。”景颜自座上支起,玉软花柔,“今夜本是要将罪人王氏自刑曹送返家中的,谁知行入外城,竟遭匪人劫于道中。据兄长探查,像是纪厉府中家勇所为。嫔妾便觉不安,即刻命崇兰将那魏穰逐轻送入宫中,以求无虞。嫔妾所遇衔橛之变,想是那贼众未察崇兰车架先行,只当嫔妾与领宫大人车架中载的是那逆贼。”

听景颜此言,梁勋美目微垂,便不再问。倒是天若喃喃:“夫君几时入的宫,我竟不知。若是你未入内禁,在外逡巡,景妃的车架怕是能免此出豕败御之祸。”

绥安答道:“外城出事,我回宫禀明。景妃娘娘说贼人已挪入宫中,便请我戍卫于内,保圣驾万全。我听得娘娘车架遇险,却只中两矢,未有缠斗,便觉贼人有调虎离山之意。羽林尽随陛下出了宫门,我便只坐镇内宫,以防生乱。”

天若听罢,侧首对景颜道:“听陛下言及你独出手眼、材优干济,当真是名副其实。”

寒轩听着众人句句滴水不漏,却更觉惶然:景颜今夜运筹帷幄,到底是被动御敌,还是另有打算。寒轩忆及景颜事前交代,心中犹豫再三,还是依其所言,对众人道:“景颜与哥哥辛苦。只是纪厉与魏穰皆是大族,不可轻动。此事还需寻德高望重之人,细细处置。”

“事涉诸多世家名门,我磊家实在不宜出面。”景颜轻咳几声,便缄口不言。寒轩轻拍其背脊,微微颔首。绥安立于殿中,亦是不作一语。

“嫔妾理内宫琐事已是自顾不暇,岂可染指国政。”勋儿面中波澜不惊,心下亦是察觉,众人所述环环相扣,殿中诡谲,云蒸雾绕,不可名状。

寒轩只环视殿中诸人,目光落于天若,赧然道:“怕是要劳烦公主了。”

天若眉心微动,却不露声色,轻轻道了句:“无妨。”

 

待得万事稍安,众人各自散去,寒轩立于殿门,目送诸人回宫。只看得两对伉俪,连枝并蒂,携手而去。

这玉宇琼楼,唯剩清霄明月,香衣沾露,蝉雀偶惊。

鳞游宫和顾缘宫渐次亮起,灯火柔暖。转首看窗下澄翠宫,却一灯如豆。

寒轩轻叹,回身向内。景颜茕茕立于殿中,面含怯色。寒轩明眸轻动,溪见机敏,便领人退却,殿中唯二人相对。

“一石三鸟,剑戟森森,滴水不漏。”寒轩面中乍冷,“静观一夜,遑论他人,我亦心有余悸。”

景颜面有愧色,低眸道:“景颜不敢。”

“诱纪厉氏引火自焚,公主亲审,自可解其约盟,破其援引。绥安手获二贼,亦是投石之举,未雨绸缪。你深惟重虑,防微虑远,本宫都明白,亦放心你做事。”寒轩却一时疾言,“却又与那思澄氏何干?”

“纪厉氏多疑老辣,若非思澄氏贸进生事,他岂敢起心动念?更遑论于内动武,去救那魏穰逐轻。”景颜言语绵柔若柳,却不失铿锵,“思澄氏纵不去焚我车架,我亦会让其救出竖子。只是不料他狠辣至此。我只当其见弃于人孤立无援,却不想一枚弃子仍能运风于掌,可知你我所见,不过冰山一角。树大根深,不可不早有绸缪。”

寒轩不语,只看那宫灯熠熠,映得景颜面色微白,却不失秾丽。

宫中姝丽,寒轩冷毅,梁勋清素,天若高华,思澄言妩艳,而景颜,虽无关浓烈,面中却常是那灿然如春。凝睇之间,只觉那眉目中浅淡的澄澈之下,是自己不虞的汹涌。

“公主二人来日若知你我谋算至此,必生芥蒂,你我岂非作茧自缚?”

“娘娘多虑,今日种种使心作幸,皆是景颜一人所为。来日若有风声径走,亦与娘娘无关。”

寒轩直直看入那一对明眸,却觉怅然若失。

“我知你绸缪辛苦,若非你,我早已后继无力,深陷桎梏。”寒轩扬声道,“崇兰,送景妃回宫歇息吧。”

崇兰扶过景颜,景颜见寒轩面中惨淡,似有话未尽,却又不便多言,只怯怯而去。

寒轩立于殿中,那一身金玉锦绣,平添了几分颓然。

溪见上前,看寒轩满面戚戚之色,便道:“景妃娘娘此举,并不曾有错。瑄贵妃如此拏云握雾,深不可测,实非善类。”

寒轩不语,抬首看去,澄翠宫就在西窗之下,幽暝点点,踽踽凉凉。

“去看看中宫吧。”

 

夜凉风清,沉吟踏月,蛩声不断。

寒楼带月,殿中烛影,透层层窗纱,只剩微矇点点。尚不及那萤光熠熠,树影离离。

月上中天,看这澄翠宫,虽雕栾绮节,珠窗网户,却有哀凉之感。

寒轩屏退众人,一人入内。澄翠宫门庭冷落,殿中未见值夜宫人,只看外间点着几只斜烛,内里晦暗。帘幕之后,隐隐见安之睡着,却不甚安稳。

身后溪见悄然关门,门轴发出一声长响。安之似是微有惊动,却未起身,只翻身睡去。

而外间值夜宫人,被门扉开合之声惊起,慌张跑来,一把跪在寒轩身下。

“中宫之殿,只你一人上夜?”寒轩淡淡问,目光只凝于重纱之后那一抹清瘦孤影之上。

“殿下不喜人多,宫中侍从,悉数遣散。臣下为一宫掌事,不可擅离职守。”似是自知殿中陈设太不成体统,便补了句,“殿下连日辗转难眠,灯烛布置皆是殿下的意思。”

寒轩闻言,才低眉看此人,见其眉目清郎,面如皎月,更有似曾相识之感。

“宫中掌事,多是府中故旧,却不曾见过你。”

“臣下入宫早,原是祈皇年间源妃宫中人。昭贵妃娘娘见臣下老成,澄翠宫差事清闲,便指来此处。其余众人,多是如此。”

寒轩见其老成持重,一板一眼,便有些许心安。念及梁勋用意,大抵是近来风波不断,这始作俑者也难料是否正在当日府中,故不敢轻用旧人。

“中宫近来皆是夜不成寐?”

“许是殿下初入宫闱,未及适应。”

“白日里,中宫都做些什么?”

“殿下好文,多是翻阅经史子集。”

寒轩低眸,心中暗叹,到底是苦了他,亦是煎熬了自己。

“朕陪中宫坐一会儿,你且退下。”

寒轩举步向内,那宫人乖觉,起身打起帘幕。寒轩侧身而入,烛火一跳,照得那宫人面中棱角分明,细看下,并非寻常颜色,寒轩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臣下含莲。贱名粗陋,陛下见笑了。”

寒轩颔首,再不多言,只看着远处安之。那一方睡塌,于幽光中,更见沉闷。自外间向内,数重轻纱,纹饰皆是彩云飞鹭。盈盈看去,恍然那睡塌只在层云清霄之上。

安之着一件素色寝衣,反身向内,脖颈之间,露一抹雪色。点点微暝中,他的背影仍是那嶙峋之态。

寒轩缓缓于榻尾坐下,满头琼瑶珠玑,映残烛点点,更见凛凛寒光。

听着安之的鼻息,看那侧颜,虽烛火暗弱,仍是当年一样的摄人心魄。

寒轩怔怔坐着,眼前重重帘幕,随夜风微动,引得疏影明灭。身在暗处,看那重重织锦之后的明灯,映这重影交叠,更觉神迷。

安之就在身侧,呼吸迟缓。寒轩暗忖:这便是对他的得到啊。而这得到,却是如此苦涩难言。

看安之睡着,兀自忆起那个梦,梦中安之面如春晖,他身后溟蒙一片,柔暖醉人。安之伸出手,对自己说:“在你最初选中我的地方等我回来。”

他此刻就在身前,而对寒轩,或许他面中再难有点滴笑意。而那“最初选中他的地方”,亦是泯然于世,了无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安之辗转之时,牵动被衾,才察觉被衾一角压为人压住,睡眼惺忪中,看得是寒轩那满头珠玉,眉中便积了微云:“你来了。”

“扰了你了。”寒轩不敢看安之,只是看那重重帘幕。寒轩害怕,怕看到那对眸中,唯有恨恨之色。

“本来睡着和醒着,也没什么不同。”

“委屈你了。”

“这不就是你要的么。”

寒轩最怕,并非安之疾呼怒骂,而是如此般浅浅应答。恨极,总好过漠然。

“本以为,能看着你,和你说说话,便是开心。而你此刻就在眼前,我却觉得失落。”

“何必呢。在这里,你什么不能拥有呢,又何必执着于我一人。”

“你就是你啊,不是旁人。”

“那又如何呢?”

“所以想得到啊。”

“但你得不到啊。你对我这样,有个这样的名位,你以为就是得到了么?不过是给外人看看吧。”

“你不知道吗,我这一生,不过是活在外人的眼中罢了。”

门扉轻起,夜风灌入,满室帷幔轻扬,其上流云飘飖,那织锦鸥鹭,便随云涌,振翮凌霄。

溪见入殿,安之背过身,不再言语。寒轩亦敛容,端然坐于其侧。

“何事?”

“回禀陛下,瑄贵妃娘娘饮毒谢罪,大伤肌理,眼下命悬一线。”溪见未有入内,躬身立在那帷幕之外。

寒轩一时悲愧交集,五内俱恸:本不欲从景颜所言引其入局,然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到底是害了他。再一转念:如今宫中云波诡谲,无论如何,都不可太露声色。故寒轩只淡淡道了句:“随我去看看吧。”

溪见闻言,便打起帘幕,伴寒轩起身而去。

却不想,有一语从那清癯剪影中传来。

“你还真是害人不少。” 

安之声音很轻,不着嗔讽,却如惊雷响彻寒轩肺腑。

事已至此,寒轩亦不敢相顾了。

 

朝露殿本亦是门可罗雀之地,纵天阙在时,亦不曾喧嚣过。今夜再看,偌大的殿,不过是昏晦一片,唯有寝殿一处,此时灯火如昼。

寒轩到时,御医已跪了满地,枝雨候在门边,淮清俯于榻前,珠泪不绝。榻上思澄言口口鲜血,一刻不停。他早已无力嘶嚎,唯有死死抓住床沿。只见那一对玉手,青筋暴起,却无血色。

“瑄贵妃如何?”寒轩厉声问道,众人见此雷霆万钧之态,不免不寒而栗。

“娘娘饮下大量乌头之毒,五内俱损,臣等正尽力医治。”一个御医答道。

“可有性命之忧?”

寒轩问此句,竟换来一片死寂。殿中无人作答,众人俯首于地,肱骨瑟瑟。耳边惟有思澄言点滴哀嚎,却也气若游丝。

寒轩暴怒:“废物!医不活贵妃,谁也别想活!”

众人更是噤若寒蝉,只听得榻上思澄言声嘶力竭,却仍挤出几个字:“娘娘……应允过……臣妾……”

寒轩一时剖心泣血,已难顾其他,一把扑倒榻前,淮清止不住眼泪,退于一侧,哽咽道:“陛下,贵妃娘娘自知今夜犯下大罪,不敢求陛下轻恕,已自裁以报皇恩。然娘娘心心念念,皆是陛下前诺,还望陛下可怜娘娘……”

寒轩上前,攥住思澄言一对枯手:“本宫应许过你的,决不食言!你一定要活着,你若是为他而死,本宫绝不拦你,但是绝不可为旁人的狼子野心陪葬。”

思澄言闻言,便不再言语,嘴角微有一抹浅笑,奈何面如薄纸,惨白异常,那满襟满袖的鲜红,打在其冰肌玉骨之上,亦多了几许暗沉,令人不忍直视。他那往夺目的妍丽,已只剩枯鱼衔索,形销骨立。

寒轩一刻失神。这思澄氏本是昔日之敌,亦是心腹之患,而此时却教他生出满心悲悯。许是这宫中众人,唯有与他同病相怜。他们二人的毕生最爱,都是倾尽一生而不可得之人。寒轩明白,思澄氏尚好过自己,逐轻此生,亦是只为他忘生舍死。

寒轩悲恨交加,起身而去,溪见与枝雨亦是相随。

众人入得正殿,寒轩看殿内陈设均已蒙尘,便不曾落座,立于殿中,眉头深锁。众人见状,只肃然跪着,不敢妄动。

“枝雨你是如何办的差事!”寒轩怒气未减,侧身对着众人。

枝雨如何见过寒轩如此疾言厉色,只瑟瑟道:“臣下得景妃娘娘诏令,待纪厉氏救出贼人,便于北苑缉拿瑄贵妃娘娘。臣下只将娘娘送返朝露殿,守于殿外,不时便听得出事。臣下即刻宣了御医,再通传了领宫大人。”

“他如何来的乌头之毒?”寒轩自知枝雨并无大错,纵是满腔怒意,亦不可再失分寸。

“当时殿中唯娘娘一人,臣下实在不知。”

溪见机警,即刻扬声,“去传朝露殿掌事。”

淮清片刻即来,满面泪痕,委身于地,纵是面圣,亦止不住眸中飞瀑。

“你家娘娘自有御医救治,你且将今夜风波,道个分明。”溪见道。

淮清稍稍平复,只道:“臣下听闻魏穰将军被送入宫中,恐有性命之虞,便告知我家娘娘。娘娘只遣臣下唤云清殿中纪厉大人前去接应,一人去北苑救将军。臣下再到北苑时,北苑已被枝雨大人戒严。回朝露殿后,臣下与一众侍从同被拘于偏殿。听得娘娘出事,便求了枝雨大人,放臣下出来,好歹伺候娘娘最后一程。”

言罢,淮清复泣不成声。溪见一时靡措,轻言了句:“胡言,哪里有什么魏穰将军。”

寒轩不露声色,颦目看向淮清:“听闻?未曾想,瑄贵妃在宫中的耳目如此厉害。”

淮清强忍泪意道:“当日朝露殿一众宫眷皆被囚于北苑淑毓馆,而后昭贵妃娘娘裁撤侍从,便有旧仆,留于北苑当差。”

寒轩默然良久,眉目中怒气稍减,平添几分哀戚。

“召景妃到溢寒宫吧。”

溪见闻言,却是面上大窘,支吾道:“景妃娘娘,子时离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