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25章 蒂落

不过须臾,一座杳无人至的追枫轩,便已灯火如昼。梁勋自知山雨欲来,早早跪于廊下,任由御医宫人往来穿行。

宫灯映雪,与那莹白卵石,恍如一色。其上点点残枫,更如凝血暗存。

听得后堂点滴呼号,梁勋亭亭跪着,面沉如水。这一座追风轩,尚是旧时逸态,只是那澈然少年,已不见踪迹。

天阙来时,梁勋了无言语,只看得天阙面中黑云压城,略显疲态。身后一位佳人,一身雪色,眉目含春,娇艳夺人。

“你起来吧。”梁勋微有讶异,本以为将承雷霆之怒,却只听得天阙淡淡一语,“去陪着他吧,他现在,最需要你。”

梁勋心头,仿如浓云尽散,看着天阙眉心倦意,竟一时怔怔,不知进退。

好在此时溪见自房中转出,那佳人忙问:“娘娘如何?”

溪见额汗涔涔,焦眉苦目:“娘娘天元已裂,大有猩红,御医正在助产。”

天阙不改容色,倦容难掩,不过简短一句:“你且去吧。”

梁勋这才怯怯起身,由溪见相陪,匆匆入了产房之中。

为图吉意,依照宫例,产室内皆用含熙衔璋屏。梁勋转过屏风,只见榻上寒轩,面色煞白,唇色发乌,敞襟而卧,肚脐处早已洞开,那嫩红色的胎盘已小半在外,其中婴孩眉目手足,已隐约可见。

身畔四五宫人,正围住寒轩,扶住腹中四周,小心翼翼将胎盘向外推动,唯恐操之过急,会有损寒轩肌理,又怕迁延太久,胎儿将窒息而亡,众人只拿捏分寸,一丝不苟。

梁勋摔到榻边,一把握住寒轩纤手,而寒轩已在半梦半醒间,眼中一片迷离。

见寒轩不好,梁勋厉声问道:“娘娘现下如何?”

一个宫人答道:“娘娘晕厥,不得用劲,只可借助我等外力。”

梁勋再不好多问,只双手扣住寒轩十指,欲用掌中温热,来暖那指尖冰凉。梁勋神思恍惚间,忽而忆及那年寒轩北上,二人同游故宫,游人如织中,寒轩打趣道:“咱们活似两位太后入宫了。”

当年岁月,二人尚是青葱韶华,眉目清妍。数年已过,更兼来此间,二人笑语不再,唯有步履维艰,面前寒轩,更是生死一线。

过了须臾,听得宫人大呼一声“出来了”,回头去看,只见胎盘最宽处已出了寒轩腹腔,整个胎盘顺势滑出。寒轩那紧绷欲裂的肌肤,即刻收缩成一团褶皱,尚余一个空洞,内中一片鲜红。

溪见一见,不禁大喜:“未有脐带相连,是个皇子!”

另一宫人抱着胎盘,自羊水破处,利落剥开,其中婴孩,便纤毫毕现,呈于眼前。其轻拍孩子背脊,片刻即听得嘹亮的哭声。

一众宫人齐齐跪下:“贺喜皇后娘娘喜得麟儿。”

梁勋见不得血腥,只默默注视寒轩玉面。那满面灰白上,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梁勋替其轻拭额汗,寒轩那苍白面色,如春日残雪,其上偶沾猩红,则如群芳初绽放,梁勋不禁切切唤了句:“寒轩。”

“本座去回禀陛下,尔等速速替娘娘擦洗上药,再裹上灵王锦,耽搁了时辰,只怕娘娘肌体再难复原如初。”溪见喜出望外,吩咐得有条不紊,才疾疾开屏风而去。

孩子啼哭不已,寒轩眼角泪珠,伴额间汗水,震得纷纷而下,落于鬓角。寒轩眼开一隙,内中一片赤红,低低唤了句:“勋儿!”

梁勋喜极而泣:“孩子很好,是嫡子。”

听得此句,寒轩满面欣慰,复缓缓合上双睫。

 

再睁眼时,早是一片晨光普照,晃得寒轩下意识以手掩面。

待得眸光稍定,只见殿中之人,皆是笑意盈盈。天阙坐于榻边,满面春风:“寒轩,你生了朕的嫡长子。”

天阙一语既出,众人便俯身道贺:“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

细看去,梁勋尚是一身素色,婉身而立,若柳扶风。瑄妃亦在殿中,面有难色,却只敛容陪侍。最是天阙身后那一位佳人,娇身缦立,双眸如水,秀色逼人。

见寒轩神志初复,梁勋几步上前,跪于榻边,楚楚道:“臣妾斗胆,向陛下请罪,昨夜皇后娘娘夜探臣妾,有违上意,还请陛下只责罚臣妾一人,勿要迁怒娘娘。”

“臣妾违逆圣旨,还请陛下降罪,勋儿已被降位禁足,孤苦数月,再难堪重责。”寒轩一听,自然唱和。然方欲起身,却觉力不从心,才发现腰间已被香药素锦层层裹住。

天阙不欲发作,浅笑道;“你们姐妹一唱一和,朕哪还有不允之地。如今皇后诞下麟子,实乃家国大幸,当大赦天下,犒赏宫闱。如皇后所言,勋儿入宫始末,朕心中有数。勋儿受罚数月,想来有了教训。便复贵妃之位,封号如旧。只切记勿再生不轨。”

天阙思忖一刻,轻巧补上一句:“瑄妃入宫已久,便亦晋为贵妃。”

思澄言本欲阻拦,听得最后一句,便偃旗息鼓,略施礼数,缄口不言。

而寒轩目光,只轻轻落于天阙身后那佳人之上。那佳人却不见略有羞涩,不过含笑相迎,倒是天阙,已是赧然:“你方诞育皇嗣,朕本欲缓缓告之于你,只是……”

寒轩未见愠色,轻起素手,那佳人便袅娜上前,跪于寒轩榻边。寒轩面色和煦,轻抚佳人鬓发,对天阙道:“此乃本宫母家妹妹,唤做景颜,本是陪侍本宫生产,却终是个闲不住的,倒扰了陛下清静。”

天阙一脸窘态,一时便化解几分,痴痴看着寒轩:“皇后此番心意,朕当之有愧。”

寒轩不以为意,复笑道:“陛下何须与臣妾客气,倒是妹妹名份,陛下可有定夺了?”

“既是皇后胞妹,便封为妃,封号景,可着典琮司打一只彤枝醉蕊冠。南宫正殿尚无人居住,便整饬出来,改为华容殿,供其居住吧。”

寒轩嗔道:“‘华容婀娜,令我忘餐’,看来家妹深得圣意啊。”

天阙只赧颜不语,倒是众人又是一番相贺。天阙便转了话头,对寒轩道:“孩子尚未取名呢。”

寒轩沉吟一刻,展颜道:“‘双飞欣翮健,甘苦两心知’,臣妾与陛下双宿双飞,同甘共苦,咱们的孩子便叫欣翮。”

天阙深是满意,朗然一句:“好!太子便叫欣翮。”

 

自寒轩诞育子嗣,天阙更是殷情相伴。想是极怜此子,每日天阙都爱不释手,频频顾复。倒是寒轩不过淡淡,未曾见为人母者,那寸草苦心。

待得欣翮满月,宫中大排夜宴,尽邀近臣亲贵,聚于云清殿中。

舞衣云曳影,歌扇月开轮。席间玉斝佳酿,琼筵珍馐,殿内鸾骖悉至,绮绣满堂。时近初春,更看得御柳拂烟,风月含韶,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寒轩将养一月,早复初态,此时严妆丽服,翠羽明珰,端坐殿上。天阙更是意气风发,喜上眉梢,不时逗弄枝雨手中欣翮,一副慈父意态。

梁勋陪于东首,其下乃思澄言与景颜。细细看去,三人皆是各有风致。若说梁勋眉目清浅,低婉素净,那景颜便是妍媸毕露,灿然如星。而思澄言,却别有妩媚刚劲,英武洒脱,与其二人动静相宜。

西首乃天若与绥安,再下乃萧遇夫妇。为免尴尬,蓝泽以太妃居,便座于景颜之下。

天阙酒兴极好,连寒轩亦是相陪,略饮了几杯。因婴儿贪睡,便早早叫枝雨带欣翮回宫。天阙本恐孩子为酒气所熏,如此一来,天阙则愈发酣饮。

酒过多巡,见天阙悦然神色,萧遇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允准。”

天阙不免好奇:“你且说来。”

萧遇略有犹疑,含情看了身畔君月一眼,拱手道:“臣想请休一月,陪夫人回一趟江南故里。此事本是公事,但见今日家宴,陛下尽欢,才贸然提起,若是朝堂之上,又是多番权衡议论,恐更难成事。”

天阙复问:“夫人家中可是出了何事?”

“数年来南征北战,夫人或客居王府,或随于营寨,多年不曾归家。如今四海安泰,江山又后继有人,想来一时暂无情急,臣便想陪夫人,一解故土之思。”

天阙一听,不觉朗笑:“将军爱妻之心,当真无人可及。朕对皇后,只怕亦是不如了。”

“那是将军本性淳良,不似陛下滑头惯了。”虽是一句笑话,寒轩不免心头一紧,一面敷衍答语,一面悄悄觑着蓝泽。蓝泽不过自斟自酌,似混不在意,然却见一滴酒液,自其嘴角滑下,坠入那月白氅衣之中。

听得寒轩取笑,天阙愈是开怀,笑意难收。转而对萧遇道:“你若离京,那营中之事,当如何交代?”

萧遇正容道:“臣已与驸马商议过,此中一月,便由驸马暂领军务。”

“那便如此吧。”天阙略略颔首,神色有一丝寒意。寒轩敏锐,立晓其意:绥安手握重兵,便可掣肘皇权,不论是来夺自己,抑或助公主起势,皆是隐患。

好在天阙瞬时掩好神情,复玩笑道:“你二人一去,倒教太妃独守空房了,怕来日要向太妃赔罪才是。”

寒轩愈见难色,暗怪天阙冒失,只圆场道:“那太妃不如入宫小住,自有皇子,本宫分身乏术,诸妃年轻,太妃久在宫闱,还要劳动太妃多多帮衬。”

蓝泽微收神色,含笑道:“皇后开口,本宫自当尽力。春日将近,嬉醉轩外数株茶树,本宫亦是放心不下,得皇后所请,更是免了本宫时时入宫奔波。”

如此一言,众人皆是开解,复宴饮开去。然寒轩心头,却总留意蓝泽神色。到底今日殿中之言,是有伤其颜面的。

可话既已出,便再无可转圜。

且看萧遇与君月,纵身居高位,久在侯门,那小儿女情态,未见一日衰减。连圆满如寒轩,亦生一丝艳羡。

 

因天阙应允,二人不日便动身南去。寒轩郑重将蓝泽接入宫中,更有意将许多内务,交由蓝泽打理,欲教其无暇伤神。其实寒轩心中明白,此举不过扬汤止沸。好在蓝泽向来隐忍,宫中时日,便也安然静逝。

流光如水,不觉已是春至。雪散冰开,晴光转绿,物候一新。

寒轩偶探景颜,方入华容殿,只见景颜一身春樱,云鬓松挽,淡施朱铅,正临案执笔,迎风窗前。

“你倒是自在。”寒轩出言,行至案边,看得案上,写的是一首《苏武慢》,不禁叹道,“‘浮生扰扰,背觉随尘,酒色利名萦绊’,你倒不似我,只知些幽情闺怨。无怪陛下常来看你。”

景颜恬然一笑:“我一个闲人,陛下纵是来,亦不过远远坐着,看我写字罢了。不想幼时所习,今日却有大用。”

寒轩轻抚景颜肩头,缓缓道:“当日诓你来此,又令你舍身设局,到底是为难你了。”

“当日我自是不信你那天方夜谭,无奈你生拉硬拽,骗得我来此间,才得晓如此绝妙天地啊。”景颜一笑,如桃花初绽,明艳之极,“且哪里算是舍身,唇舌之幸,于那边时,我亦是行家老手了。到底陛下顾惜皇后,旁的俗粉,自是不屑沾染。”

“你一张利嘴,我真是无计可施。”寒轩嗔笑一句,却转了颜色,恳切道,“今危局已破,若你想回去,我自可想方设法,掩人耳目。”

景颜笑意不减:“此间乐,不思归。我游戏其间,尚未玩够,待我兴致不再,自会来找你。”

寒轩闻言释然,巧笑道:“你于那边时,便是众星捧月,怎到此间,倒还要寻一场风月?”

景颜微微摇头:“你休要吃心,这恩情风月,只怕都未得长久。我既来此间,必不重蹈覆辙,当别有做为。你且看梁姐姐,一味痴心过甚,终是害人害己啊。”

寒轩眸光一冷,问道:“勋儿又出了何事?”

“那日陛下醉酒,我曾见其,似偷偷向北苑去了。”

寒轩明白,那九幽殿正在北苑,便淡淡道:“我心中有数,自会提点于他。若来日是非骤起,你亦当替其周全。”

景颜颔首:“我明白。”

寒轩心下不悦,便徐徐出了华容殿,正欲向顾缘殿而去。然方入长街,便见蓝泽坐于辇上。二人相见,便并肩同行。

见蓝泽身后一列宫人,皆手捧锦匣,寒轩便问:“太妃这是何物?”

蓝泽笑道:“将军归于故里,一路有些南方土产,便快马加鞭,送入宫来,本宫方要分送各宫各府。”

寒轩不过客气:“有劳太妃了。本宫亦是南方人,便可一解乡思了。”

二人闲话几句,只分手而行。寒轩复向顾缘殿去。

行了甚远,见南枝初放,红糁青梢,莺穿杳霭,草嫩侵沙,不禁暗叹:“又是春至了。”